相隔兩年，才有幸欣賞如此偉大的作品。山田洋次寶刀未老之作，縱然從未看過《男人之苦》系列，但單看此片，也知導演功力深厚，厲害。

《黃昏清兵衛》可說是山田洋次小男人故事樂章的新突破，背景從五、六年代走回明治前後，人物也是古裝，但手法及思想卻現代非常。導演利用下級武士，打破一直以來電影既定的古裝/現代的隔膜，讓古今真真正正的互通。即使下級武士清兵衛有著一定的身份地位，也有隨從，然而他也和我們一樣，要為生活奔波，為糊口而憂心，有情有義，也會為生死而煩惱，而不像平常日本武士片或老湯的被架空的形象：豪放不羈，英俊不凡，武功蓋世，不斷宣揚武士道，而且恃著武士精神，不斷斬斬殺殺的當英雄。主角真田廣之，當真演盡相貌平凡，孝義忠厚，極富人性的武士。

也許看慣大魚大肉豪情萬千的古裝片的人會質疑，為何導演刻意抹去一般古裝片的韻味，硬要加入現代特色？角色對白對接迅速，鏡位及人物配置也極其現代，如清兵衛和友人靠著石牆談及政治的一段，顯然傳統古裝片不會如此擺位吧，這如同只是現代人穿上古裝一樣。然而，導演就是要說武士也是人吧，將心比己，他們(古人)也有著和我們一樣的煩惱和感情，而不一定只是一班扮英雄殺來殺去的型男。

片中兩段打鬥場面，也同為打破一般武士片的「型」而設。清兵衛兩次也用上與武士身份不相配的武器，先是木棒，後是小太刀，看似要突顯他武功厲害，其實不過是因生活迫人，清兵衛只好賣刀葬妻，才得出如此結果。說來有趣，清兵衛兩次的對手，也是傳統式武藝高強，真正的武士，所指的不只是其地位，也包括其動作：兩人也按照一般武俠電影，擺上架式，蓄勢待發，又要大呼小叫，而且揮一揮刀，也要例行的定格一下，耍帥一番，才出第二招。反觀清兵衛便像個雜碎一樣，沉靜，實實際際，沒什花巧，卻凱旋而歸，不是因為他比別人強，而是他比別人更需要活下去而已。也許會覺得武打場面不夠帥，也不夠明快，然而刀就是刀，只是殺人的工具，比試之間，只有血肉橫飛，本身根本沒有什麼華麗不華麗。最後一幕，高強武士因誤算樓房高度而死於清兵衛的被受輕視的小太刀下，看似滑稽，但其實也合理非常，生命就失於疏忽的瞬間。是否真的疏忽呢？也不盡然，回想高強武士拔刀之前，其實也曾瞄了房間的天花一眼，作為武士，怎會不計算出劍的軌跡，是疏忽還是看透，難料。

至於宮澤里惠所演的朋子，實在美不可言，集賢慧淒美幽雅堅強聰明於一身，縱在山田電影中似是花瓶，卻起了點睛作用。不論朋子的言行，以致她與清兵衛之間那份含蓄溫軟的感情，也是在諷刺「武士電影」。男女主角完全沒有平常的馨馨我我，談談情賞賞花的浪漫，一來便是以再婚男女的處境開始，男的喪妻，女的離夫，沒有談情，當然也沒有纏綿，換來的是朋子默默為清兵衛的家作家務，照顧老幼，而且鏡頭中只有朋子與男方家人勞動的生活場面，二人獨處的浪漫片段卻欠奉。雖沒男女之間的浪漫，然而，出來的卻是家庭式的幸福和溫馨。

酷愛出戰一段，清兵衛奉命斬殺叛藩武士而要作準備，一般武打片的男角在出征之前也會找來女角淫樂一番，中外如是，清兵衛也找來朋子，卻是請她為自己梳頭。然而，這種女子為男子整理衣裝的行為，卻比一夜纏綿來得更具意義，清兵衛請來只屬朋友關係的朋子為自己做該是妻子才會做的事情，男子有意及女子默然接受，實在是不言而喻。每穿一件衣裙，每梳一束髮鬚，也包含著無限感情，這不是上上床便可以有的深厚關係。

梳妝之後，清兵衛也因生死未卜而決然扮一次「大俠」，向朋子示愛，說出老掉牙的經典對白：「我會戰勝回來，回來後請嫁給我。」然而經典對白卻得不到經典回應，換來的竟是「我已答應嫁給另一個人」。惹笑非常卻無奈處處。現實正是如此，哪來那麼多的戲劇化呢。這一段宮澤里惠完全表現出一級女星的身價，三兩個茫然表情，一句難以啟齒的說話，投入至深，真的很厲害。至於清兵衛，唯有收回愛意，黯然上路。

導演玩盡每一秒鐘，為的是營造出不同於前人的武士世界，同時也告訴我們，武士也是人而已，也有喜怒哀樂。朋子的兄長說：「時代轉變了」，在忠義難存的世界，具氣節的武士把握住僅有的人情，黯然活下去。那種曾背《論語》存忠義的日本武士精神，又會有多少日本人肯自己領會，多少中國人願放下偏見來欣賞。這種小故事，唯有深深印在年老的小女兒心中，成為寶玉。

雖然，這是一齣日本古裝片，然而卻現代處處，有些思想甚至比現在更進步呢。女兒問清兵衛，為何要讀書？學編織學耕作也可以糊口，讀書來做什麼？(當時日本尚武，讀書是不能讓人直接升官的)清兵衛卻說，讀書會讓人有智慧，只要有智慧，在任何逆境下也可以生存下去。究竟還有多少人是為了智慧而讀書呢？即是讀中文的；美貌與智慧並重的朋子認為，農民商人是社會的基本，即使地位不同，也該對之予以尊重。當時正是明治前期，明治理念是依西方社會體系為本，廢除階級制，實行貿易經濟政策。然而，我們想要的未來，是這種錢吃錢人吃人，互相競爭的世界，還是清兵衛及朋子心中那種階級與階級存在著互相依賴及尊重的世界？回看明治，進步的方向是否和大家心中的理想有所偏離？還是我們只需要憧憬電影裡互愛互助的社會，而不必真的需要之？導演以清兵衛及其女兒的結局，給有所感慨的觀眾一個簡單的答案。


若可以和人多談一點意念的問題，有得著之餘，該是浪漫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