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5-12 22:24:48slanki

羅漢床(2)

明天獨自出差,自己活,焦慮,所以來上供品求保佑。希望蘇老大和楊總管保佑我明天出差順利。~><~

本來想切成兩回,不過為了完整性全上了。主要是從書版和自己設定,不從劇版。有些部份還在修理,因為還沒寫完(我也不知道能否寫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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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羅漢床(2)

 

 

 

  睡前的閒聊,蘇夢枕像過去一般,問了楊無邪今天如何,接著提些私人、完全不想與蘇遮幕討論的事情──絕大多數都跟雷純有關。

  

  「純兒會喜歡嗎?」

  

  楊無邪一開始就知道蘇夢枕有未婚妻,很清楚蘇夢枕喜歡雷純。至於理由,大概就像人為何會喜歡吃甜食或者胡蘿蔔,就是無從得知的莫名原因。「有八成的機率會喜歡。雷小姐戴過類似顏色的數條絲巾。」

  

  買禮物送人,總要打聽收禮者的喜好,雷純是大戶人家的小姐,仰慕者的禮物送得滿坑滿谷,未婚夫想送別出心裁的禮物也難。於是在一次見面時,蘇夢枕直接提問:「妳送我禮物,我該回禮,我不想送跟別人一樣的禮。妳想要什麼?」

  

  雷純想了想,思考的表情彷彿春日迎陽的粉梅,在金色溫柔的陽光下,嬌俏嫻雅又可愛。「我送你領巾,你送我絲巾吧。」

  

  同款的領巾和絲巾,有那般點情侶裝的意味,這對未婚夫妻無法同時出現在公眾場合,私下的聯繫是種偷偷的樂趣和欣喜。蘇夢枕讀完楊無邪傳過來的數據資料,仍無從決定,索性出門,直接到店家待著,觀察別的客人在場挑剔、斟酌、考慮、購買哪些品項,最後才決定要送什麼。

  

  「不知道她會不會喜歡。」

  

  楊無邪沒有接話。那不是他能接的話,蘇夢枕也沒有期待他接話。只要談到關於雷純的事情,繾綣的氛圍就會縈繞在外貌枯槁、氣質理性、氣勢冰冷的少年身上,宛如枯木逢春發花。

  

  蘇夢枕在工作之餘,花了很多精力同他討論、確認訂婚那天的事情。他的公子第一次不為工作而是為了未婚妻研究容妝和舞步,一再一再確認身上的禮服是否妥當,臉色是否合宜。訂婚彩排前一晚乖乖打鎮靜劑睡覺,就為了讓黑眼圈消些,提早起來又不斷確認服儀,到了現場還在確定頭髮有沒有呆毛翹起來、頻頻照鏡子。

  

  楊無邪在心裡嘆了不下十次的氣。「公子,太緊張而氣喘,藥是壓不住的。」

  

  「我怎麼能不緊張?我一年多沒見到她。而且今天是狄飛驚陪她來。」蘇夢枕當下是個熱戀吃飛醋的小夥子,就算肯定狄飛驚智謀,還是對他能陪在未婚妻身邊翻醋。「當主角的不能輸給配角。」

  

  公子啊,雷損就是拿女兒來釣你,你明知道有勾子,為什麼還是咬上去?

  

  聽到嘆氣聲,彷彿心裡吐槽被聽到,蘇夢枕反駁:「金風細雨和六分半的事情,是無關純兒的。」

  

  公子你這麼一而再再而三的強調,不也就是心虛嗎?一邊整理蘇夢枕的領口,一邊在心裡繼續吐槽。「很整齊了,你看看鏡子。」這回沒有得到回應不是因為無話可答,而是蘇夢枕的注意力已被抵達的心上人引走。於是他拿起攝影機,按照計畫,拍攝記錄兩人訂婚儀式的彩排情況。

  

  熱戀中人永遠是生氣勃勃,笑也好,哭也好,激動也好,冷漠也好,皆是充滿生命力。身患痼疾、長年氣色不佳的病公子,在心上人面前,暫時以重劑量藥物擋住不解風情的咳嗽,期待與興奮讓他容光煥發,眼底溫暖的笑意渲染出俊逸的神采,挽著美麗溫潤猶如含苞待放玫瑰般的雷純,讓在場人皆在心裡嘆息:好一對璧人。

  

  楊無邪的心口有點悶。

  

  忌妒當然有,雷純能讓蘇夢枕露出熱戀少年的天真感,那樣可愛單純的少年只會出現在這時候,雷純只會看過那樣溫和討喜可親的蘇夢枕,沒有見過其他的樣貌:任性、無賴、傷心、生氣、冰冷、殘酷、煩躁、生悶氣等等。這個可能對公子瞭解程度不如他的女子,會成為公子的配偶、家人、代理人、繼承人、臨終決斷人,而楊無邪最多是事業上的秘書或者家庭總管。

  

  「你忌妒?」跑來楊無邪住處偷閒的蘇夢枕,對同床人不回答雷純的事情,使性子般隔著毛毯踢了踢他的腿,要楊無邪從裝傻用的曲本裡抬頭。

  

  「你說誰?」

  

  「純兒。」

  

  大言不慚且命中紅心。楊無邪瞄了他一眼,用瞪的抗議味太明顯了。

  

  「你知道那些關於你的流言,童養媳那則。」

  

  外邊戲稱楊無邪是蘇遮幕給蘇夢枕找的童養媳,免得雷純侵門踏戶搶家產。這比喻其來有自,但也不是那般準確。蘇遮幕對此回答:「那該找個女孩。」

  

  楊無邪對流言不置一詞。「我沒聽說流言造成實質的損害或者衍發麻煩。」

  

  「童養媳不是正式名份。父親想給你名份,他想收養你。」

  

  「明天總長單獨找我,是要談這件事?」

  

  「父親要你管好我。」蘇夢枕用呼吸器吸了口純氧,在面具下對他做鬼臉。

  

  「總長太看得起我。」

  

  「他就是這麼想。你考慮好,這不是簽結婚證書,你變成我的兄長,就是一輩子。」

  

  養父子是契約關係,跟結婚一樣,兩相情願就可申請終止。將吐槽轉了個方向:「那你會叫我哥哥嗎?」小腿隨即又被踹了腳。

  

  「我不要。」

  

  「那算什麼名份啊?」

  

  「對抗雷家的名份啊。」蘇夢枕帶著氧氣罩,翻了個身,吸著純氧就能趴著,用伸懶腰姿勢看平板。看起來就像是個尋常趴床偷懶、和友伴胡混的年輕人。「分散風險,我或父親死了,還有你管金風細雨。所以你簽下去,要抽身就難了。」

  

  對抗雷家,不是對抗雷純。從這回答就曉得蘇夢枕對雷純毫無提防,無論是事業或感情。 

 

  因此蘇遮幕想給兒子添個感情保險。

  

  「夢枕不要人管,不要人干涉。如果雷家小姐與他分手,他死心眼,不知道會做出什麼事。我知道你留在金風細雨是因為夢枕,你跟他最親,有辦法開導他。」

  

  「公子不見得聽我的。」

  

  「他不聽我的,會聽你的。」

  

  外傳蘇氏父子不和,因為蘇夢枕年紀越長,和蘇遮幕越容易起衝突,父子倆個性不同,對金風細雨的發展意見不同,蘇夢枕常常先斬後奏,傷了父親的自尊,即使蘇遮幕個性溫和也經常被激怒。許多事情皆是楊無邪從中轉圜,隔著一個人講話,父子倆的衝突也少一些。蘇遮幕知道兒子跟楊無邪很親,有什麼事情常先跟楊無邪講,楊無邪有情況,蘇夢枕幫著遮掩。

  

  「我是他父親,再怎麼吵,我都是可以擺出架子。但你勸他,立場上就矮他一截。你在法律上成為夢枕的哥哥,就有能力阻止他。」

  

  楊無邪不認為自己可以阻止,小時候尚能像抓小動物般抱起來扛走──先不論會得到一個膝擊,現在蘇夢枕沒拿紅袖敲暈他都算客氣了。他哪來阻止蘇夢枕的能耐。

  

  「身為兄長,你勸不動他,仍有能力阻止他、保護他。」

  

  楊無邪覺得蘇遮幕有點托孤的意味,他不明白原由。在外界眼中,蘇氏父子多半會是白髮人送黑髮人。蘇夢枕身體不好,健康是被小心翼翼維持,彷彿端著一杯滿溢鼓起的熱水,一丁點的失衡就會潑濺燙手,導致抽手潑灑、損失大半;練武是維持肌肉和體能,食物和藥物是要維持身體功能;好不容易儹存的生命,遭到呼吸道痼疾每日每夜沙漏般地磨耗,當事人又以超量的企圖和夢想大筆大筆耗損,與死神對賭。相對來說,蘇遮幕比較健康,注意養生,健康檢查上少見紅字。

  

  不過生死難料。

  

  

  蘇遮幕極低調地收養楊無邪後,金風細雨在蘇夢枕的主張下,脫離了六分半,自立門戶,正式成為盛京的一方勢力,與六分半、迷天盟、有僑集團在盛京爭勝。

  

  

  在上官悠雲因暗伏身亡之後,楊無邪接了資訊長的位置。住處換到了西塔頂,雖然工作量倍增,有幾件事情總是不變:他的住處沒有公務,再忙他也不會把資料帶回去;每天親自核對蘇夢枕的醫囑和用藥,該喝的湯藥確認後才能送給喝藥當喝水的公子。

  

  「你不放心什麼?」楊無邪每天傳訊問他吃藥沒,同時再與他核對藥品。

  

  「是讓人知道有人盯著。」盯著該吃藥的人,也是盯著送藥的人。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因為我處處生疑。」

  

  蘇夢枕嘆了口氣,搭著楊無邪的肩,手在頸後交握,瞧著他的眼。

  

  楊無邪毫不畏懼的回視。

  

  對看許久,彷彿爭執。

  

  蘇夢枕先別開了眼,鬆開手,不是因為畏怯退讓,而是咳嗽。他咳了幾聲,乾脆側倒下去,窩在靠枕堆中咳,另手抓過氧氣面罩吸了幾口純氧。楊無邪將水杯端到扶手桌上。拿下面罩的人沒打算喝,只是半喘著調息,斜眼瞧著坐著的人,直到呼吸平穩才再度開口:「死生有命。那不是你的責任。」

  

  「我到蘇家,照顧你就是我的責任。」

  

  「不要當做一生使命。」

  

  「我還沒死,而且公子你一生都還沒過完。」

  

  「居家意外死亡占意外死亡一半以上。」

  

  「那我搬去東塔跟你住。」

  

  「別剝奪我休息的機會。」勾起嘴角,哼笑了聲。「你在這屋裡花心思的只有金魚和曲本,這兩個我都沒興趣,我來這邊就讓腦筋休息,看能不睡好點。」

  

  蘇夢枕會失眠不僅僅是夜咳,加上睡眠的大忌:寢室燈光明亮、坐在床鋪上辦公,不斷滑平板、精神亢奮,只差睡前喝提神性飲料就湊齊所有禁忌。把自己累到直接意識斷線是很不健康的,極容易精神和體力透支。「公子,床鋪是要休息的地方,營造睡眠氣氛很重要……」

  

  「我來你這兒就好了。」

  

  「你要不要每天晚上到我這邊睡覺好了?」

  

  「父親會懷疑你是不是晚上加班幫我幹壞事。」

  

  「是你幹壞事,要我幫你遮掩。而且不只我!」還跟茶華串通,再拖警備的人下水。全集團上下都知道你只帶茶華跑出門,差別在猜你找到哪個漏洞溜出去鑽回來。公子是變相測試金風細雨的防盜系統嗎?

  

  蘇夢枕笑到咳起來,用面罩吸了幾口純氧,讓自己的呼吸道舒服些。楊無邪等到他呼吸平穩了才再開口:「公子,睡眠很重要。固然諸事繁雜,得您和總長分頭進行,但總長也說不需要太急,急事緩辦。」

  

  「父親想得太天真,離開六分半,規費不交雖然減輕經濟壓力,生意卻被搶走。出事不馬上安撫、讓人知道金風細雨的價值,誰願意來求援和做生意?我夜裡睡不著,順便處理。」

  

  事情不分日夜,尤其檯面下的交易和運輸多在夜裡,發生事端也是在夜裡,雖然有輪值,有些事情仍要飛報總長以決斷。這些通常由半夜失眠的蘇夢枕指揮,蘇遮幕早上醒來,多半已經料理妥當,成為上午會報的內容。

  

  「總長是年紀大,公子是身體不好,你們倆都得留意。吃好睡好是基本條件。尤其公子你要睡好,睡覺有益身體修復。」

  

  「所以我來你這裡休息。」抱著靠枕,側躺蜷曲著,拒絕勸說般地閉上眼。

  

  嘆了口氣,楊無邪把毯子蓋在同床人身上,熄掉了閱讀燈。難得假日午後集團裡無它事,蘇夢枕過來休息打混,他也就陪著窩在羅漢床上。

  

  西塔下午的陽光很烈,但起居間不正對西,落地窗的遮光廉拉上,室內成了昏暗的暮色,半夢半醒的氛圍,恍若微黃的畫卷。即使沒有監控器,楊無邪曉得蘇夢枕有小睡一會兒,短短十幾分鐘,呼吸規律平穩,沒有顛簸,眼皮下的眼珠安份地不動,半伸的指尖碰著楊無邪的手,溫度雖低,卻與額上的溫度相近,體內沒再發炎,沒有發燒。楊無邪閉上眼,歪靠著枕頭,在玻璃缸的濾水器咕嚕嚕的低聲運作中,聽著身邊人因呼吸純氧而暫時平穩的呼吸,讓自己同頻吐納;指尖相觸,彷彿血脈相連,心跳同頻,恍若太極雙魚,在微涼的池底歇息,在夢境邊緣載浮載沉。

  

 

  

  猶如火災警報,他們倆的手機同時響了起來,只有茶華和蘇遮幕的手機傳訊有這個設定,喇叭裡茶華的聲音被緊張扭曲。「總長出事了!公子請回東塔。」

  

 

  

  官方紀錄的蘇遮幕死因是交通意外。

  

  或者領頭人物的死必須有個轟轟烈烈的理由?為了爭權奪利,為了勢力劃分,為了血海深仇,為了民族大義,不能是稀鬆平常的疾病、車禍。

  

  在繼任記者會前,楊無邪和茶華幾乎住在東塔,茶華寸步不離守著。沃先生懷疑金風細雨裡有內奸,否則老總長的行蹤不會暴露,落入火線,尤甚者,連上官悠雲也被同一個人出賣,才會死於六分半的暗算。楊無邪暫時把核對藥品的工作交給茶華,茶華看不懂沒關係,覺得有疑問就攔下來。楊無邪忙著蘇夢枕需要的大批情報──無論查內奸或者穩定金風細雨,以及監督將舉辦的繼任記者會。

  

  「記者會後天辦,父親頭七過後火葬。」

  

  「就算在南塔辦,也太趕了。公子……您也還沒去見……」蘇遮幕的遺體是楊無邪領回,事發過程是沃先生報告,蘇夢枕完全沒去見遺容。

  

  「父親就在冰櫃裡邊,能去哪?」蘇夢枕頭也不抬,快速地讀著資料,「沃先生在哪?」

  

  「北塔,要請他來?」

  

  「把資料傳一份給沃先生,我一小時後過去,讓他請兩個人與會。」

  

  「薛先生傳訊。」余無語送上短籤。直接傳訊太容易被抓到網路足跡,諸多資料是用暗碼寫就、請人輾轉送來。蘇夢枕不用對暗碼表就能直接閱讀,瞥一眼就撕去,扔進一邊的烤火爐,化成一閃明焰。楊無邪覺得那爐子除了原本添暖作用,還有銷毀的用途。情報走漏和內奸背叛者,是現在的大忌。

  

  「後天的記者會,能多盛大就多盛大。要你找的檔案全部調出來,篩不完也直接給我。」

  

  蘇夢枕抓起平板,站起來才想往外走,隨即像被按了暫停鍵,又彷彿磁帶卡住,劇烈的咳嗆起來,喀滋喀滋的聲響猛然從細微拔高成劇烈的重咳,咳得人站不直,整個身體狂抖。茶華忙扶住人,蘇夢枕把平板塞給他免得失手砸掉;楊無邪拿過來的氧氣機被揮手拒絕,蘇夢枕抓著另邊桌子,咳聲和喘哮嘶啞相混,挫刀般凌遲喉嚨,直讓人懷疑要淌出血,若真的出血似乎還合理些。那可怕的聲響將屋裡人的心吊高,彷彿到了盡頭,線一繃斷,會將眾人的希望砸得粉碎。

  

  最終體內的喧囂仍被鎮服了,蘇夢枕在眾人擔憂的目光中站挺身,平緩地深呼吸了幾次,若無其事的從口袋掏出手帕,整理儀容,接過楊無邪端來的溫開水,吞了顆止咳藥,拿過茶華遞上的平板,繼續往外走。

  

  楊無邪知道蘇夢枕是用意志力撐著,蘇夢枕到夜半一直在看資料、發佈新的指示,大概只有凌晨和午後各睡了個小時。從臉色就知道健康情況往下掉,輕微發燒代表體內發炎,沒有足夠的休息。

  

  「公子,您得睡滿六小時。」

  

  「我不想睡。」

  

  「您需要睡。」

  

  「就起不來了。記者會的流程和講稿傳給我。」

  

  「您臉色不好,就算化妝,近照還是會漏餡。」

  

  「大家都知道我臉色差。」蘇夢枕又劇烈地咳了起來。

  

  準備繼任記者會得楊無邪憂心忡忡。先不論繼任的記者會流程多短,在前任總長被殺,繼任儀式是為了穩定人心。即使蘇夢枕早已參與金風細雨的事務,仍有結盟與合作的勢力懷疑蘇遮幕被殺、身體不好的新總長能否穩定局勢?是否金風細雨將瓦解?新任總長該以沉穩的形象出席記者會,不但是給自己人信心,也是穩住盟友,並警告虎視眈眈的敵人勿輕舉妄動,不能現場咳到說不出話。但咳嗽不是用意志力就能克服,熬夜不睡傷身體,用意志力強撐有其極限,屆時弄巧成拙,豈不是更糟? 

  

  預感總是好的不靈,壞的最靈。

 

  在開場前一小時,在休息室的蘇夢枕無來由的癲癇發作。雖然有茶華及時接住,在意識消失前最後一秒想抓住桌子撐住自己的蘇夢枕仍失手撞翻旁邊的花瓶,裝著大束百合花的瓶子翻落桌子,在地板粉身碎骨時發出震天大響,嚇得準備室裡的化妝師花容失色、驚聲尖叫。外邊人聽見騷動趕來,被楊無邪攔在外圍,騰出空間避免讓痙攣發作的人撞傷。這番波折,讓醒來的蘇夢枕妥協地在上場前都用呼吸器呼吸純氧,安撫呼吸道暫時不要作亂,但止咳劑壓不住重咳,場上致詞一半,他便咳得無法說話,讓場面乾了超過一分鐘,一邊的楊無邪不得不幫忙念完講稿,束手無策地讓公子咳得嘔心瀝血的悽慘畫面,三分鐘後成為網路上的吐槽重點。

  

  比起原先設定的目標沒達成、現場議論紛紛離去的各路人馬與各家媒體在會後得評論一片冷嘲熱諷和看衰,楊無邪更擔心蘇夢枕的健康。癲癇是腦部不正常放電,從他到蘇家,只見過蘇夢枕發作過一次,當時旁邊有醫護人員處理,蘇遮幕雖然緊張也安慰他說人醒過來、腦袋正常就沒事,八九成是思慮過度,孩子該有孩子樣,以後記得別讓蘇夢枕看太多書。

  

  肯定是過勞引發的,但這時節怎麼可能不忙?事不能不做,人不能不忙,尤其公子是只管該做什麼,沒管自己的體力。只能想辦法以食補藥補撐住公子的身體;無法準時睡覺睡飽,起碼準時吃飯準時吃藥。

  

  當楊無邪帶著豐盛的餐點到東塔,打算以陪同用餐之名,監督公子好好吃飯和午休,卻發現公子不見人影,也不見茶華,醫護人員一問三不知,只有沃先生繃著臉坐在會議室裡邊。

  

  「公子交代,我們今天住東塔,剩下的在裡邊。」一臉陰沉無奈的沃先生遞出平板電腦,夾著一封短籤。

  

  傻眼的楊無邪不用打開短籤也知道怎麼了,昨天在記者會前咳得上氣不接下氣還癲癇發作、讓新聞版面一片嘲諷看衰、可憐到似乎小命快沒的公子,貫徹要欺騙敵人先欺騙自己人的信條,早已帶著師無槐、茶華、余無語出門。

  

  好你個茶華,好你的沃先生,居然幫著公子瞞我!

  

  「茶華什麼也不知道。」沃先生向來是行動的總指揮,刻意被留下做障眼。另一方面,如果蘇夢枕有意外,楊無邪是全權代理人,沃先生做為輔佐。沃先生看著楊無邪急慌慌地按手機,「他們都沒有帶自己的手機,手機號碼沒人知道。」

  

  楊無邪覺得自己要瘋掉,要跳腳,想罵人找不到話,想衝出去不知道去哪。要不然就說昨天看的檢查報告是假的,公子身體很好,昨天全部是演的,要不然就是公子吃了過重的藥劑強撐著出門,天啊,茶華為什麼不把公子扛回來?為什麼沒有人阻止!為什麼沃先生一臉理所當然。糾結了一分鐘,他終於擠出一句無助的尖叫:「公子怎麼可以不給聯絡!」

  

  「因為不能被鎖定。」沃先生當然知道危險性,蘇遮幕若是被發覺行蹤而被暗殺成功,蘇夢枕不能冒這個險。「我們沒有理由勸阻,由兒子報父親的仇,天經地義。」

  

  楊無邪隨即冷靜下來:「公子知道誰是兇手?」

  

  「他要親自去問。」沃先生嚴肅地看著他,「公子是繼任總長,前總長的仇由他斷決。」

  

  

  沃先生所知、所規劃的行動是三天,但後半的臨機應變和決斷由新總長決定。楊無邪坐鎮東塔代理指揮。蘇夢枕知道如何進入西塔資料庫後台,只要以專屬的密碼連入,楊無邪就可以追蹤自家公子大概在哪裡,但第三天晚上,在該回來的時刻裡,人沒有出現,資料庫顯示蘇夢枕從資料庫下載了資料:發訊地點是在六分半一處堂口,下載了一份盛京城的舊地圖。

  

  公子去了六分半,接下來去哪了?楊無邪焦急地等著。

  

  等候的夜晚是漫長的,時間慢得猶如凌遲刀割。

  

  白日代理權責,除了蘇遮幕的喪禮籌辦,要安撫盟友、穩住不安的周遭、對敵手隱瞞真相。這些工作楊無邪都能應付,難以應付的是入了夜,一個人留在東塔。他不願坐在原屬於蘇遮幕、現在屬於蘇夢枕的總長位置上,坐在旁邊的沙發上,在陰影裡不自覺胡思亂想。

  

  公子在哪裡?現在如何?為什麼不聯絡?不報平安?因為不能被發現?還是因為沒有辦法?茶華有沒有照顧好公子?公子是不是沒食慾,把藥和營養劑當成三餐?不要在槍林彈雨中咳嗽或者痙攣發作,茶華、師無槐、余無語一定要護住公子。如果公子跟總長一樣滿身是血又殘破不堪地被送回來,血肉模糊,殘缺凹折猶如……

  

  楊無邪抱著頭,低聲拼命喊停。他不能做此等恐怖的想像。暗夜讓腦袋容易幻想,思緒亂接,做夢是毫無邏輯,他不能自己嚇自己。

  

  但他如何能不胡思亂想?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最好的結果和最糟的結果機率相等,預感總是好的不靈靈壞的,公子去了六分半,而六分半是金風細雨的敵手,就算公子是雷損的女婿,但這是未來的事情,雷損行事狠決,不會手下留情,公子若是因為雷純,一時鬆了戒心……

  

  拿指頭關節狂敲腦袋,楊無邪再度警醒自己。公子不會這麼傻,公子自有想法,公子的能耐可不尋常。

  

  為什麼警衛不來報?為什麼公子還不回來?出了什麼事?

  

  

  到四天近五天後夜裡,蘇夢枕一行人終於回返。

  

  師無槐、茶華、余無語各自給醫療人員檢查,皆沒有大傷,由沃先生詢問情況。

  

  楊無邪在東塔浴室裡看醫療人員「整理」蘇夢枕。

  

  原本安排是淨身後診療,進行一次健康檢查。蘇夢枕多事併同處理,他在浴室站著,讓護理師幫忙淨身、檢查身體、抽血、上藥,一邊聽楊無邪報告這幾天的情況,再口述交代確認。他從小經常接受檢查,發燒曾給護理人員或楊無邪擦澡,不認為在浴室洗頭沖澡擦身時,楊無邪或醫護人員來來去去或交談有何問題或尷尬。

  

  楊無邪一邊報告和聽交代,一邊看得心驚。

  

  固然成年後的身軀因為定期定時修習武藝,生了紮實的肌肉,但因病和不愛吃,蘇夢枕很瘦,體脂肪很低,身上硬板板的,於是花花亂亂的擦傷、割傷、紅腫及瘀青張牙舞爪箝入身體,彷彿再深入一丁點就傷到內臟。護理人員小心翼翼地打算用毛巾壓拭,身體的主人不耐地催著:直接拿蓮蓬頭沖水、肥皂泡擦上去不用顧慮痛楚、請加快速度。瞭解長痛不如短痛,護理人快手快腳地清理、擦乾烘乾,上藥,幫忙穿上柔軟的便袍,進行身體檢查。

  

  等到斷層掃瞄的片子出來,見到肋骨輕微骨裂,楊無邪忍不住了:「不會是因為……」

  

  「不是CPR。」

  

  那是被揍還是從哪摔下來或者車禍?一堆可怕的畫面從腦中閃過,楊無邪不知該慶幸茶華有盡責保護才沒有更嚴重,或者該罵居然讓公子受傷。接著他聽到蘇夢枕說不要止痛藥、該下班的都下班去,楊無邪忙叮嚀護理人員把受傷情況報告和掃描片子傳一份自己,回頭就聽到蘇夢枕的要求:「給我明天頭七的資料。」

  

  「公子該休息,要睡飽六小時。明天不可以演戲。」

  

  蘇夢枕橫了他一眼,鬼火似的綠眼滿是威壓。楊無邪懷著抗議的心情瞪回去。知道自己理虧的蘇夢枕別開了眼,低頭滑了滑平板:「沒有時刻表,我要休息到幾時才起來?」

  

  「上午十一點出行。公子確認行程,我發佈。公子你要睡飽六小時。」出去行動時沒有人敢攔公子,現在受傷,明天又有一天的儀式,不休息,先不論意志力,如果癲癇又發作,就是假戲真做了。楊無邪決定頑抗到底。

  

  想討價還價,話沒出口,一陣劇咳搶先發作,這次咳出一點血,沾在袖子上怵目驚心。肋骨骨裂導致咳嗽的痛楚比以前劇烈,蘇夢枕喘著氣,瞧著血沫皺眉頭,阻止楊無邪去找護理人員,妥協地接受建議:用呼吸器吸純氧,讓呼吸輕鬆些;躺在調整床上一邊打藥物和營養針,一邊讀行程和資料做決定。

  

  過了幾分鐘,堅持要理事的人將平板遞給楊無邪,「從第三件開始念。」

  

  是痛到眼冒金星,沒有辦法閱讀。心知蘇夢枕不接受打止痛劑,再爭執不過是耗損體力,楊無邪依令念讀,聽蘇夢枕的指示寫上命令,覆誦一次,然後發送。雖然有點氣虛,蘇夢枕說話聲仍然很穩定,給的指示也很理性明確,偶爾轉頭吸幾口純氧止咳止疼。楊無邪稍微放了心,加快唸讀的語速,希望盡快將事情處理完,讓公子休息。

  

  不知過了多久,蘇夢枕的聲音慢慢地低下去。楊無邪抬頭,床上人頭偏歪靠著墊高的枕頭,動也不動,對「要不要關燈」的詢問沒有反應。

  

  楊無邪躡手躡腳地起身,關掉閱讀燈和照明燈,讓室內僅存橙黃微弱的小夜燈,將床上的毯褥拉高些再掖妥。蘇夢枕睡得很沉,任憑被戴上氧氣面罩、手放回被子內,但就算在夢潭深處,眉間仍是皺著,宣告痛楚依舊存在。

  

  皺眉太多太久,皮膚上會留摺痕。楊無邪伸手輕輕地去按揉,不僅希望揉去那股不平,更希望能寧定心神。

  

  今晚是頭七夜,若人真有魂復返,今晚蘇遮幕該回來相見,也許是在夢裡與兒子告別吧。

  

  或者,蘇遮幕不會入夢,而會顯靈跟楊無邪交待事情?

  

  這幾天忙著集團內的事情,又為蘇夢枕焦急擔心,楊無邪到當下才有時間停下來思索長輩不再世上的情況。

  

  他是因緣際會給蘇夢枕帶回來,照顧和陪伴是他的工作,蘇遮幕是老闆,也是他的監護人,而後正式成為養父。

  

  楊無邪的生父是誰已不可考,母親搞不清楚把兒子賣給誰,反正每個月有錢匯進來就好,當她酒精中毒在醫院裡譫妄著過世,別提財產,連兒子的名字也沒提過。相較起來,住同一屋簷下的蘇遮幕更像親人,對於擔任學伴的他和擔任保鑣的茶華,都當成自己的兒子,彷彿他們是三兄弟。

  

  「你們三個,一個說謊,一個賭博,一個砍人,拖著一票警察全盛京城跑,諸葛先生說你們同個德性,還真的是。你說我要怎麼辦?夢枕你不要說話,我現在很生氣!茶華知道說謊不對,無邪知道有錯知道要藏,就你偷砍諸葛先生還一堆理由,你知不知道悠雲先生幫你們消除足跡多辛苦,當總長有前科,你還想保護誰?」

  

  當時楊無邪意外地沉迷打撲克,某回參加地下牌局遇上諸葛神侯,而蘇夢枕和茶華因為跟蹤楊無邪,才會發生那晚的意外事故。蘇遮幕痛恨賭博,搞不好會趕他出家門,如果有諸葛神侯說情,楊無邪就算受了罰,真被趕出家門,至少也有小花社會照顧,不至於無處可去。但蘇夢枕不想承諸葛神侯的情,順便要轉移在場的嫌疑,於是偽裝成非法份子砍傷諸葛神侯。

  

  結果他們三個得到的處罰是把金風細雨公共區的廁所每間都掃一遍,而茶華的處罰是拿著攝影機記錄,確保蘇夢枕和楊無邪每天下班後有去打掃。楊無邪認為蘇遮幕是氣歪了但不知道怎麼罰,只好用罰小孩子的方法。雖然好笑,且弄得當月金風細雨集團中人很是尷尬,也足見蘇遮幕讓他和茶華不僅是學伴、隨從或保鑣,而是當成自己的孩子、家裡的一份子。

 

  所以楊無邪在成年之後,選擇留在金風細雨,蘇遮幕再三確認,明言:「你可以有更好的發展,想做什麼,我可以資助你。」蘇遮幕正式收他為養子時,說著:「雖然是為了夢枕,但我很高興有你這個兒子。如果我還是研究院的學者,你會是我最想有的兒子。」

  

  「無邪,思無邪,幫你取名的人很有修養,也許是個國學老師。夢枕,什麼經史子集金屋藏嬌!被你嚇走的學伴還不夠多?快道歉。」

  

  「家人要相互照顧,好好相處。」

  

  長久相處、有著感情、做為後盾的人忽然過世,總覺得心裡像是少了一塊,有些不定心,讓他特別想留在蘇夢枕身邊,聽著那有些磕磕絆絆不平穩的呼吸聲,確認自己仍在熟悉的時空裡:蘇遮幕因為忙所以不在,蘇夢枕發高燒所以臥床休息,而他因為公事所以在椅子等候打盹,茶華候在外邊,一切一如往常。

  

  

  歪在椅子上打盹,脖子沒有適當的支撐,楊無邪睡得不舒服,扭了扭肩頸活動筋骨,打算換個姿勢,睏盹的視野滑過對面的床,發現有點不對,棉被雖然是隆成一個小丘陵,但下邊只有空洞的山洞,沒有窩在裡邊安眠的人。

  

  楊無邪睡意全消,慌忙爬起來。

  

  「公子呢?」衝出房間的他問外邊的保鑣。公子晚上出門居然沒讓保鑣同行?

  

  「十分鐘前出去了。公子說不要吵您。」

  

  「去哪裡?」

  

  「公子沒說。」

  

  楊無邪在腦中搜索著最快找到行蹤的方法:問人?查監視器?這都太慢了。這時候公子不帶保鑣,不會走太遠。公子會去哪裡?會想去哪裡?

  

 

  站在冰櫃前的蘇夢枕,聽見身後有聲音,沒有回頭。

  

  楊無邪帶了件厚外套。太平間的空調比外邊冷,蘇夢枕過來時沒有特別拿外套,若是一般人也罷,對於一個受傷又呼吸道脆弱的人來說,保暖是基本防護。蘇夢枕順從地穿上外套,讓楊無邪幫著將扣子扣妥,把領巾密密地塞好,不讓冷氣鑽入縫隙,接著同他看著冰櫃,瞧著櫃上的姓名標籤。

  

  「您看過了?」

  

  「嗯。」集團內人員身亡時,他同家屬來看遺體,所以知道怎麼開冰櫃。值夜的人員要作陪,被趕回崗位。他打開後端詳了好一會兒,將冰櫃推回原位,覺得馬上離開有點怪,便站在這裡,瞪著標籤看,直到楊無邪過來。

  

  「說是父親,在這裡只是皮囊,冰成灰白色,像臘人偶,不太有真實感。你領回來的時候,應該比較像人。」

  

  「我確認後就送進去了。」他公事公辦的去認屍,領回遺體,請化妝師整理,送進了冰櫃,接著一陣忙亂,到方才也才有時間思索、感到空虛。他不知道茶華是不是也如此,或者因為茶華同去追查蘇遮幕,用自己的方式哀悼。

  

  「茶華整理前有過來看,他非常難過。」小孩子般把手插在口袋裡,蘇夢枕望著冰櫃,彷彿自言自語。「去問清楚時,茶華失控,我差點攔不住他,才會有胸口的傷。」那股痛楚讓他感覺茶華對於總長之死的深深悲痛,好像連蘇夢枕的悲傷和憤怒也一起激烈地表達。所以蘇夢枕沒有對肋骨的傷說什麼。「父親會過世,是很多交錯的意外,不是有人刻意要他死,雷損也說他未動手。」

  

  「公子相信雷損的話?」

  

  「無利可圖,何來不信。」蘇夢枕抱著手臂,胸口的疼痛讓他頓了下,沒幾秒又復鬆開。他對楊無邪遞上的止痛藥搖頭。「有個敵人可怪罪是最容易,但,是誰的敵人?是我?亦或金風細雨?父親說事情有因緣,佛家講因果。老師給我紅袖但不給刃,警醒我斬斷因果卻不能殺生。做不到,就必須分辨客觀事實和主觀認定,是誰、是想要,亦或需要。為了金風細雨的團結去塑造敵人,是本末倒置。明日頭七和下葬,我會如實說。雙親離世是子女真正獨立,大家決然一身,靠得是朋友和情義立世,金風細雨在父親手中誕生,他訓練我們成長,當下我們要憑自己的能耐高飛。」

  

  這些場面話是理性和禮節掛帥,毫無蘇夢枕自己的意思。就像聽醫師的病例報告。楊無邪看著蘇夢枕的側臉,聽到帶著雜音的呼吸聲,呼吸的頻率不正常,因為當事人壓著某個情緒。蘇夢枕緊張或焦慮的時候會多話,隨著聲音出喉嚨,氣管暫時停止呼氣,可以用句子調整呼吸,藉以緩和情緒。

  

  「出來跑,沒有不還的。我母親也是車禍過世,詭異的巧合。母親的情況始終不清不楚,父親不願意多談,母親歸葬老家為了還情,父親遺言是火化葬在金風細雨的梅樹下,因為梅樹代表我母親。我想父親愛母親、比母親愛父親多點。這是我的猜測,實情只有他們自己知道。」

  

  據說因為蘇夫人的鼓勵和支持,一介學者蘇遮幕才讓金風細雨染上了黑道的色彩。楊無邪在老宅的照片中見過蘇夫人,從留在蘇家老宅和儲藏室那些顏色鮮麗的手織品和皮件工藝品、蘇遮幕幾乎不提妻子、蘇夢枕偶爾說母親從不阻撓他想做的事情中,推測蘇夫人過世另有隱情。蘇家父子很有默契地收起名為蘇夫人的溫暖舊夢,對於金風細雨的事情,個性大不相同的兩人明刀明槍的爭執,爭執鬧大,連集團外的人都傳聞蘇家父子不合,各行其是。

  

  當初蘇遮幕願意豁出身家,甚至賠上方出世的兒子健康──只因不能見死不救,秉持擇善固執,絕不能說是畏事膽小。就算在統理集團方面不算果斷英明,楊無邪認為蘇遮幕是個相當寬宏的父親,能消受容忍多病、好勝心強又太過聰慧的兒子。蘇夢枕抱怨父親太過優柔寡斷、謹慎畏事,是太苛責性子不同的父親。

  

  「……父親很怕痛。我希望他死時沒有太多痛苦,一下子就過去了。」

  

  「有想保護的人,意志力會延緩痛苦。母親過世時,他是這樣說的。為了求生,大腦會阻斷最痛苦的部分。」

  

  「他之前是做民俗田調的,領我去公共殮房,教導我:人死就是遠行,他先走,或者我先走。做好準備,不要過分哀傷。人不是活著,而是要活過,在別人心中留下記憶。要像母親家的人一樣,活著的人要想起和死者一起開心、一起驕傲的事情,歌頌他們,讓他們活在我們的心中。」

  

  「可我想起來都是一些不好的事情,父親太優柔寡斷,不適合當領頭,當初的事情是母親支持他承下,所以才有這一切,他只是認為不能坐視不管,他心裡過不去,要人推一把。」

  

  哭對脆弱的呼吸系統不是好事,壓窄了氣體流通了路徑,而且肋骨骨裂,大幅度呼吸會牽引傷勢。雖然忍耐著,淚水在眼眶頂端凝聚,說話的速度越來越快,彷彿用聲音調節呼吸,連聲音也無法阻止哽咽,他只能咬著牙,讓語句從牙關間洴出,宛如咬牙切齒。

  

  「他是個傻爸爸,古板,囉囉嗦嗦,瞻前顧後,成天想東想西,所以我們吵架,我說了很多難聽話,雖然是事實,可是很傷他的心。他放任我,因為知道沒有辦法指導我,他想辦法做到最好。他不想讓金風細雨脫離六分半,因為他知道自己不適合當總長,一個學者要怎麼當黑道人?但他知道我很愛純兒,總有一天我會跟雷損反目,因為他愛我,所以再為難也同意了,他不想讓我揹上叛出的名聲。」

  

  「所以是不是因為脫離六分半,才會害死他,我一定要確定答案。不是,真的是意外。他說死亡不期而至,沒有人可以做好準備,於我於他都是。他有為我做好準備,我總認為我的死亡是某個明天,我會比他更早死,所以不用準備。我沒有想到會這麼快……」

  

  楊無邪從背後輕柔的摟住,避免壓到骨裂的肋骨,像是倉促的畫下自言自語的句點。太平間裡冷得彷如深冬雪地,他感覺到蘇夢枕的體溫很高,不僅因為發燒,更因為激動。於身分於傷勢,失怙子不能也無法哭泣,刻意壓抑沉重的呼吸,擴張又被強行擠壓的肺臟讓肩膀一抽一抽,在身體裡無聲地悲嚎。

  

  「他是我父親……」他的手緊緊握著他的手,額側緊緊靠著臉頰,濃烈的悲傷讓嘶啞聲音無法承受般的顫抖:「……我的父親……」

  

  一字一字不斷重複的叨唸,所有的情緒都灌注其中,直到字詞被崩碎,成了壓抑在喉頭、粗啞的喀喀聲。強逼自己規律呼吸又喘不過氣的蘇夢枕靠著身後人,抓緊了手臂,猛然劇烈沉重的咳起來,咳出了血,張大嘴,將痛苦全部嘔了出來。

  

  楊無邪沒有驚慌地找醫護人員,也沒有擦拭沾在蘇夢枕嘴邊的血沫和唾液。他知道蘇夢枕不需要。蘇遮幕讓他當學伴,說是要阻止或保護,但好強的蘇夢枕不需要保護,也沒有辦法被阻止。楊無邪的責任,是支持和陪伴蘇夢枕自己度過難關。

  

  就如同他害怕黑夜時,蘇夢枕靜靜地陪著,只要開口,都會回應。

  

  淚水湧上了眼眶,楊無邪沒有伸手去擦,僅是吸著鼻子,感覺淚水濕了臉頰。他抱著人、撐著人,彷彿一個堅固的籠框,讓懷中人不至於悲傷擊倒潰散,在他沉默的支持中整理好情緒,走出死亡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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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悄悄話) 2023-05-23 18:44:20
Jex 2023-05-15 12:23:45

很喜歡版主筆下的楊無邪...比較貼進原著..版主工作順利啊~

版主回應
謝謝, 居然有人在這裡留言(超感動~~~~~~)
今天奉上第三回。
2023-05-23 00:13: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