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5-03 01:00:00slanki

羅漢床(1)

本週三到五要出差,上供品,求保佑。希望聰明的楊總管保佑我這三天的出差順利。
 
寫白蘇文的時候,很多時候會感覺楊總管對蘇老大的重要。所以我想用楊無邪的角度去補充一些事情。前半是不會出現白愁飛。主要是楊總管和蘇老大的故事。現代架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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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羅漢床(1)
  
 
  
  楊無邪正式在金風細雨任職後,為工作便利住到西塔的員工宿舍。
  
  宿舍住處的起居間重心是張羅漢床,有別於明清的時期近似於沙發,這張羅漢床的深度很深,超過兩公尺,更近似漢唐時代的臥禢或近代的鴉片床。床飾風格和旁邊的桌椅水族箱櫃是相同,簡潔圓潤無雕飾,圍繞在周遭的音響,說明了楊無邪會窩在上邊看書聽戲看劇本,直到想睡時,才去寢室睡。
  
  整齊的屋裡唯一紊亂的是羅漢床上,沒折好的毯子、睡歪的枕頭、推到旁邊的靠手枕、一堆打開沒闔上的唱盤盒、堆成幾座小塔的書本,只有蘇夢枕來的時候才會驚慌的遷移到一邊的桌上。
  
  蘇夢枕來楊無邪住處的次數不多,一者平常見得到面,二者他尊重楊無邪的私人空間。來時通常是也不是話家常,倒像放假無聊來殺時間。楊無邪在羅漢床一側看曲本,蘇夢枕躺在另一側看著斜對側水族箱的魚發呆,不時響著劇烈的咳嗽聲,接著蘇夢枕會從暗格裡拿出氧氣機,戴上呼吸器,讓自己少些咳嗽聲響,接著小睡一會兒。
  
  用氧氣機呼吸純氧,對有長期呼吸道問題的病人而言,是飲鴆止渴。固然呼吸純氧是減輕肺的工作量,降低咳嗽的頻率和強度,也讓受傷的呼吸道能休養,但長期使用將導致肺活量降低,讓人更依賴呼吸器和純氧。蘇夢枕平常如非緊急必要,不會使用氧氣機,但到楊無邪這邊,他反而常用,彷彿青少年到友人家吸毒抽菸。
  
  楊無邪不喜歡看到蘇夢枕戴呼吸器打盹,坐在旁邊的他有著陪伴昏迷病人的錯覺,那是他極不願意撞見的未來:蘇夢枕的生死必須由他決定。他知道用呼吸器是少許蘇夢枕能不被劇咳騷擾睡眠、好夢深眠的時候,所以即使看得心慌,他沒法有意見。
  
  楊無邪也很喜歡如此境況,在舊居,蘇夢枕發燒時是不被准許看書,說是太傷神,但蘇夢枕變著法子,要隔壁房的楊無邪對著手機念書,他用耳機聽。這當然還是被發現了,蘇遮幕拿兒子沒辦法,只好叫楊無邪去床邊念,當床邊故事,聽到睡著就不用念了。念過四、五本,聽者沒有睡著,唸者自己想睡了,成了楊無邪歪倒在床上睡著,書落到蘇夢枕手中。現在蘇夢枕不看曲本,只是躺著睡,像是終於聽到睡著了,睡著的人抽掉原本的氣勢與精明,回到原本的年紀:將近成年的少年,楊無邪總算覺得自己有發揮照顧者的作用。
  
  氧氣機和水族箱打氣機的低頻聲響猶如風吹林葉聲,水族箱裡悠游的魚是天空飛鳥,床上毯子靠枕丘陵起伏,這方天地只有他守著公子,寧靜共處。
  
  
  
  蘇夢枕越近成年,就越不需要學伴和照顧,他討厭人囉唆他的病,當自己沒病的生活。但不是當自己沒病沒事,就真的沒病沒事,蘇遮幕給茶華的工作是保鑣,指派給楊無邪的工作是照顧者,要盯著蘇夢枕吃該吃的藥以壓抑病情,做該做的訓練以維持健康,體力不能透支,呼吸必須穩定,痙攣發作時必須週遭安全。不是僅僅老媽子式的叨念,要督促達成,蘇夢枕出門前備好所有醫療安排,在蘇夢枕一意孤行任性時,變著方法達成目標。
  
  所以蘇夢枕出門時,總有茶華和楊無邪跟著。
  
  直到蘇夢枕開始參與檯面下的行動。
  
  蘇遮幕不是武人,戰鬥能耐有限,總長也不可能親身上陣,於是檯面下的行動規劃委由手下各執行長全權處理。蘇夢枕身體不好,照理而言該同父親一般坐鎮大後方。然他秉持做事就要做到最好,原本強身的運動給他練成高端的武藝,年少輕狂,既然有了身手,就想實戰,想跟著執行長們出外見識磨練。因著蘇遮幕不讓兒子悶在家,常要楊無邪帶蘇夢枕出門,於是找機會偷出門很容易。
  
  但蘇夢枕不要茶華和楊無邪同行。
  
  茶華表示保鑣無論如何都要同行。
  
  楊無邪認為自己該去,因為他是蘇夢枕的學伴。
  
  「你負責去原本該去的地方,給父親交代。」
  
  「公子!」
  
  「茶華負責我平安回來,你讓我回來平安。」
  
  楊無邪覺得自家公子是耍任性耍無賴,要瞞著蘇遮幕很容易,但他照顧妥當的氣喘少年,出門前為避免呼吸道問題影響任務,加重藥物劑量以壓住病情,出門回來呼吸道問題加重,而且渾身輕傷導致感染發燒。蘇夢枕除了咳嗽,很少表露不舒服,當下皺著眉頭躺床表示已經難受到無法隱藏。楊無邪想知道是遇上哪些事情,但沒人肯告訴他──蘇夢枕下了封口令。
  
  「公子說可以講才可以講。」茶華一本正經地回答,他身上的傷也不少,因為身體健康又皮粗肉厚,包紮妥當休息幾天就好。
  
  「你們就不怕我跟總長說?」
  
  「公子說你也是共犯,所以不會說。」
  
  於是楊無邪回頭找始作俑者抗議。
  
  發高燒窩在床上的少年滑著平板,不知道跟哪個執行長在傳訊對話,拿過楊無邪端上的藥,抓糖果吃般塞進口中,咕嚕嚕喝溫水嚥下。楊無邪把藥盤端走,回來時,蘇夢枕已經放下平板電腦,坐在床上,一雙眼鬼火似地瞧他。
  
  「你加了安眠藥。」
  
  「我放在膠囊裡。公子是怎麼嚐出來的?」
  
  「我會嚼碎,不會直接吞。」藉由偷下安眠藥不讓他理事,以表達抗議,未免好笑。
  
  但沒有吐出來,仍是吞下去了。表示蘇夢枕確實知道他該休息。「公子想問什麼。」
  
  「你氣我不讓你跟。」
  
  「我氣公子不知道保重自己。」
  
  「一樣的事情。」平常服藥而有抗藥性,導致他的安眠藥的強度很強,一旦在胃裡融了,發作就很快。眼睛痠澀,昏昏欲睡,蘇夢枕揉了揉眼,倒回鬆軟的枕頭,長吁了口氣。「以後若父親派我出門,你可以同我去。」
  
  「公子,這不一樣。」
  
  「我想解釋清楚,但我快睡著了,誰叫你下藥。」嘟嘟囔囔地話帶著笑,似是想回答抗辯,但聲音低了下去,人就窩在枕頭堆上,故意不理會,沒幾分鐘就變成帶著雜音的深沉的呼吸聲。
  
  幫忙掖好毯子的楊無邪覺得自家公子壞心眼,故意睡覺,醒來就會忘光光耍賴。
  
  明明說總長派公子出門,楊無邪和茶華就同去,這回總長讓公子上西南一趟,公子馬上添上一句:無邪留西塔,擔任本次任務跟上官資訊長的聯絡。
  
  「聯絡人要隨行。」楊無邪忍不住開口,隨即被蘇夢枕白了眼,他置之不理。「我的工作是照顧公子,公子出門,我自然隨行。」
  
  這回蘇夢枕挑明講:「他派不上用場。」
  
  蘇遮幕認為兒子和楊無邪鬧彆扭。尋常來說,楊無邪很聽話,兒子才是那個不受控的野馬,不只一次自己私下冒險亂跑,上回連茶華都沒有跟去,若非溫夢豹傳訊通知……
  
  「你上次渾身是傷的回來,我還沒追究你做了什麼好事,無邪跟你去就是要你別冒險。」
  
  他哪不知道兒子偷溜出門,雖然讚許兒子的勇氣,執行長們也相當推崇蘇夢枕的現場判斷,但一個氣虛體弱的少年把自己當九命怪貓,踩去槍林彈雨、刀口淌血的世界,如同輕狂少年在山路飆車,將死亡的威脅拋諸腦後,固然是青春期正常的表現,但做父母的怎能不擔心。何況這次蘇夢枕是做為蘇遮幕的代表,楊無邪同去照料牽制才是正經。
  
  「這次去雖然是見熟人,但實際是進入唐和家和迷天盟合作的地盤,我是金風細雨的總長,不能親去。你知道輕重,不要打草驚蛇,救人為先。我讓你帶多少人去,就多少人回來,一個都不能少。」伸手捏了捏兒子氣鼓鼓嘟起嘴也沒多少肉的臉頰,知道沒吭聲是因為父親講的有道理。唉。有個太傑出的小孩是父母的試煉。「無邪雖然囉嗦,但你要尊重他,他代表我的擔憂,或者說所有人對你的擔憂。耳提面命你都會忘記,看多一個人提醒能不能記牢。」
  
  
  
  沃先生對於多一名成員沒有意見,不是臨時加入都好處理。楊無邪同蘇夢枕上武術課,有基本的戰技,只缺乏臨場經驗。經驗教不出來,得靠累積。
  
  計畫趕不上變化,要搭救的人已被劫走,於是他們追趕綁架者深入蘇遮幕猶是學者時曾經調查尋訪的深山。
  
  南方的山區份外澳熱,叢林裡的空氣宛如從蒸氣爐中拿出的濕浴巾,緊緊黏裹在每個人身上,連呼吸都被悶住。對人而言極不舒服的高濕環境,是野生動植物的樂園,大肆擴張地盤,泥巴車徑被蔓生厚重的層層綠意夾擊,無論經過幾次的電鋸和車輛的劈削砍折,依舊亟欲會師,淹沒每一吋的土地,也因此一行人得以藏身於綠意中,從茂密林葉間,窺探躲藏於林葉間,以蛇籠鐵絲網框起框起自身世界的小村莊。
  
  深山裡的村莊因為黑暗產業存活,雖然流動的商人隨著季節到訪,但村口的警備仍是難纏。
  
  「以車子看,另外還有幾組有錢訪客。」花無錯在監看後回來報告,「有拖車和餐車,還有賣春團的車,剛到不久,引擎還燙著。門口四個警衛,兩個人大概一個小時多換班。」
  
  「有貴客,就是用餌了。」沃先生思考了一陣,「公子,可否讓楊無邪當餌?」
  
  徵詢僅是禮貌,實質上不容拒絕。在場人少,一行人各有任務,調虎離山不會是當領頭的去做,何況當餌的只要能保護自己就夠了。
  
  該怎麼做,沃先生交代得很清楚,楊無邪也記得很清楚。
  
  但楊無邪忘了實際發生的過程,他只記得蟲鳴聲不絕的森林張牙舞爪地朝他撲來。
  
  
  
  進入村莊的一行人撤退回到藏車處時,留守的司機報告楊無邪沒回來,被楊無邪引走的村口警衛也沒有回返。
  
  沃先生皺起眉頭,要花無錯和余無語去找。
  
  「公子先回車上。」茶花提醒。他們來到此地是要救援總長的舊識,人沒救到且已經死了,他們要帶著遺物遺言回去。行蹤已曝光,蘇夢枕回有防彈功能的車上比較安全。
  
  搖頭拒絕,蘇夢枕瞧著林間,同樣蹙著眉宇。
  
  讓楊無邪當餌非他所喜,但外出行動不會有無用之人,每個人都得派上用場;為公平起,不能偏袒楊無邪。當餌的工作簡單卻危險,應對不慎可能被當場格斃;利用賣春團的技倆合情合理,偽裝的身分依舊很傷男人自尊,尤其對出身大雜院的楊無邪,而楊無邪依舊同意了;若其中一人被殺,另一個都會出現,兩個人一起消失,肯定有問題。賣春團裡男女都能賣,如果楊無邪身手不夠好……蘇夢枕有些懷疑讓花無錯和余無語去找是否妥當,也許該讓楊無邪比較熟識的茶華去找。
  
  一邊的沃先生盯著手表計算時間,側耳傾聽周遭聲響。師無槐警戒著另一頭。林間生物活動的沙沙聲響與村莊裡的喧囂人聲,間雜被山林阻斷尖銳的悶槍聲,混成不安的背景樂,撓著耳道,撥弄情緒,彷如不合的鑰匙在鎖孔裡不住撥弄,同澳熱不適的氣溫,惹人心慌也心煩意躁。
  
  林葉響起急促磨擦的窸窣聲,彷彿山野巨人不悅地磨牙。
  
  茶華警戒地擋住蘇夢枕的身影。
  
  磨牙聲越磨越響,到了一個極限,哇得聲將不屬於山林的人嘔出:楊無邪從旁邊的樹叢裡摔出來,慌張地爬起,回頭看,又驚慌地往其他地方跑。茶華箭步上前抓住楊無邪的手,卻遭到揮手隔擋。因為時間緊急,茶華直接扛起人,把掙扎的人帶回車邊,剛放下,楊無邪居然推開他,六神無主地轉身又想跑。
  
  「無邪!」蘇夢枕的大喝和茶華的拉扯煞住了掙扎,楊無邪的目光此時才有焦距,定睛看清抓住自己的是誰,動作停了下來。原本的溫文被扭曲成驚嚇,慘白猶如白蠟得希臘悲劇面具,微啟的嘴巴發著抖,吐不出字。他一身狼狽,鞋子不見了,身上好幾處被削開的血跡,草泥混合的髒汙沾滿全身。
  
  山野巨人再度不悅地磨起牙,窸窣聲成了規律的聲響,企圖嘔出什麼。蘇夢枕將楊無邪拉到身後,茶華擋在自家公子身前舉槍。這次,一個持槍男子從林葉間冒出,見到自己被更強的火力瞄準,馬上抬起雙手表示投降,露出了諂媚的笑容。
  
  「唉呀唉呀,對不住對不住。」
  
  「是村口的警衛。」沃先生指出對方的身分。公子有茶華保護,他要做的,是確認來者有無同行人,或者從村中跟蹤過來的追兵,或者花無錯和余無語是否回返。
  
  蘇夢枕打量著陌生人。「抱歉什麼?」
  
  「原來他是您的,小的掃了興,真對不起。」投降的姿態帶著諂媚的陪笑,確定茶華沒有馬上開火的打算,那人朝著看起來就是富家少爺的貴人打躬作揖。「我在想怎麼會有一個這麼漂亮的玩具,早該想到有人開始玩了,對不住對不起。」
  
  蘇夢枕的臉色越來越沉,「你早該想到,現在你要如何補償?」
  
  「您還需要幾個?男的?女的?我可以幫您找。您想包場多久,或者您需要休息的地方……」
  
  「獵人。」爬出喉嚨的嘶啞聲音,是連茶華都聽不清的咬字,楊無邪抓著蘇夢枕的手在發抖,聲音也發抖,抽抽斷斷,「這季節是獵人,將人當獵物追捕……」
  
  「這邊的人都知道,請不用擔心……」
  
  蘇夢枕抬起手,彷彿是個揮手教人閉嘴的的動作,守衛的頭卻炸開鮮血,將一片草地林葉噴成艷紅,人砰的聲倒下。蘇夢枕的動作太快,周遭人沒有料到他會忽然發難,楊無邪低呼了聲,沃先生皺起眉宇。
  
  蘇夢枕走過去,冷冷地打量倒下的人體週遭泥土顏色迅速變深。
  
  「他有同伴……」和余無語探查回返的花無錯,被蘇夢枕抬眼望來的冰冷表情嚇得後半句話卡在喉裡,徹骨的冰寒一路從脊骨竄到腳跟。見自家公子對著自己舉槍,直覺身後有來敵,但在他轉身瞄準之前,蘇夢枕已然開槍,於是花無錯就看著來者額上爆出血花,紅色黏稠的液體噴濺在自己身上和旁邊的樹葉上。
  
  「有幾個?」沃先生接著問,示意茶華先將楊無邪弄上車。
  
  「有兩個,呃?」奔回來的余無語見著花無錯腳邊躺著一人,「剩一個。」
  
  另邊槍聲響起,重物壓碾草叢的聲響,「沒有了。」另一邊師無槐撿起彈殼,打開另邊的車門,讓同伴方便上車。
  
  「公子,請快上車。」
  
  車子迅速地循來時路而回。前座沃先生指揮著司機,其它人在後座輪流守望後邊和兩側情況,一邊清理身上和整備武器。
  
  縮在位置上的楊無邪沒有打理自己,整個人受寒般地猛打顫,低頭死死盯著自己的袖口,不住地撥弄,宛如那是當下最重要的事情:在一團混亂中找尋理性的毛線頭,可是他怎麼找也找不到,發抖的手指捻不起任何東西。
  
  蘇夢枕彎身,用毛巾把楊無邪的腳大致擦一擦,車廂裡太窄,整理不了多少;拿過濕紙巾包,抓過不斷撥袖口的手,一根指頭一根指頭用力地擦乾淨,再扶住那張呆滯的臉,拭去臉上的髒汙。
  
  楊無邪呆呆看著蘇夢枕整理,嘴巴微張又閉起,找不到線頭,無從開口。
  
  這時間也不適合開口,不僅是楊無邪驚魂未定,當下尚未安全脫出,無暇處理個人的情感。無論後面要做什麼,楊無邪最好安靜地留在位置上休息。蘇夢枕從醫護箱裡拿出針筒,放到楊無邪眼前示意,也不管有沒有看清楚,拆封後直接施打。
  
  被打鎮靜劑的人愣愣地望著針管裡的液體注入自己身體,彷彿沒有痛覺,真正有感覺的是打完針後,蘇夢枕伸手將他拉靠在自己身上,渾身冷汗的楊無邪罕有地感覺蘇夢枕的體溫比他高,在悶濕的車廂中,那微溫的觸感彷彿溫柔慎重的順撫,一梳一梳地規律地拂過,讓躁動的心跳慢慢恢復平穩規律,他慢慢地鬆緩下來,開始昏昏欲睡。但劇烈的震動讓他又暫時清醒,因為止咳劑的藥效將止,蘇夢枕開始微微的咳喘,於是從醫護箱裡抓出包好的止咳藥,不配水吞下去。
  
  楊無邪勉強坐好,視野開始慢慢地轉暗模糊,黑暗中有一點一點的亮,隨著車子的震動彈跳,他囁嚅著:「……鬼火。」
  
  稍轉身將人攬進懷裡,讓人半趴在胸口,他能感覺楊無邪沒全然放鬆,還沒放下心,試圖對抗藥性。「你沒事了。」
  
  「是死在這裡的人,這裡死了很多人……」
  
  「那是螢火蟲。這裡是南方野地,螢火蟲很常見。」
  
  「那是……」
  
  「我在這裡,你很安全,無邪。」過了幾秒,靠著自己的身體開始放鬆,重量落了下來,嘴裡含著的字詞糊成囁嚅,做最後的掙扎。蘇夢枕附耳道:「醒來時,你就回到金風細雨了。」
  
  
  
  醫藥箱裡有足夠的鎮靜劑讓楊無邪在長長的路途上人事不知。當他醒過來,人已躺在金風細雨的醫療室,隔壁床是茶華。蘇夢枕和沃先生已向總長報告事情處理的情況。當事人沒能搶救回來,更重要的是,蘇夢枕這次與唐和家和迷天盟的人馬起了衝突,有實際傷亡。金風細雨得謀畫應對的策略。
  
  楊無邪休息了三天就重返崗位,他是資訊長上官悠雲的副手,負責傳遞蘇家父子需要的情報。
  
  蘇遮幕見他這麼快開始工作有些訝異,既然當事人說自己無礙、蘇夢枕沒有意見,做老闆的也就同意。畢竟跟唐和家和迷天盟的事情急賴情報處理,曾參與行動的楊無邪在篩選情報上更能派上用場。
  
  沒有人再提那次行動的事情:人沒搶救回來就是無可辯駁的失敗,沒什麼好說嘴,該處理的是後續。沃先生的行動檢討報告是單獨送給蘇遮幕,這次行動成了一個歷史檔案,收進紀錄中,各人繼續各自的日常生活。
  
  事情揭過不論。
  
  因此蘇夢枕遲了兩個星期才發現不對勁──跡象源於楊無邪給他的報告裡錯字有點多,楊無邪送件來時一直揉眼睛,黑眼圈很重。
  
  「沒吃安眠藥?」他記得楊無邪沒有失眠的問題。回來後,他讓集團內的心理醫師診療楊無邪,沒過問病情,但知道醫師有開安眠藥。
  
  「有。」
  
  「醫生開的?」
  
  「我有睡。」
  
  但沒睡好。身體的傷只是擦傷割傷扭傷,很容易治療,主要是受到驚嚇。
  
  蘇夢枕沒有追問,低頭專注手上的工作。
  
  談公事之餘問楊無邪是怎麼回事,時間倉促無法深談;刻意把楊無邪找來東塔,容易讓有心人見縫插針,且會讓父親知曉,衍生無謂麻煩。
  
  眾人皆知蘇家少主半夜睡不著就會在四塔間散步,於是到了就寢時間,他就像平常睡不著時,怡怡然在四塔裡的長廊散步,從東塔走到西塔,到楊無邪的住處敲門,說要進來培養睡意,無視自己的就寢時間是不是屋主睡覺時間。
  
  楊無邪難得猛搖頭。從他進蘇家,就知道身體不好的蘇夢枕週遭該有萬全的醫療準備。他這裡什麼也沒有,連醫藥箱都是普通版。
  
  「氧氣機沒丟吧。」強盜般硬闖進來,蘇夢枕環視起居間一圈,一切井井有條,就那張他送的羅漢床上散落著雜物。
  
  「這裡沒有監控器。」
  
  「擔心的話,就把氧氣機搬出來。」楊無邪顧忌太多了,再怎麼說西塔也是在金風細雨內部,醫護救助仍能趕到。在起居間那張大大的羅漢床坐下,把凌亂堆積成小丘的書本全推到一邊去,從墊子的溫度可以知道楊無邪窩在上邊好段時間。他把毛毯拿起來抖一抖。「好久沒躺這張床了。」
  
  慌亂不亞於被查勤被抓包,把書本雜物移到旁邊的桌上。「公子,我鋪裡邊的床……」
  
  「你上來這邊睡。」
  
  無視繞著自己轉的抗辯,蘇夢枕自顧自地將羅漢床上要躺的地方鋪好,抓起燈光遙控器,按按按按,瞬間室內陷入一片黑暗,只有塔下的城市微光勉強照在天花板,點點微光反射下落。
  
  宛如黑夜叢林裡的野獸,在暗處窺伺。
  
  狩獵者不想馬上抓到目標,追蹤和攻擊是手段,獵物的恐懼和鮮血才是目標。子彈不會往致命點襲去,而是從身體外側開始,乍起的劇痛從右邊、左邊、手臂、小腿、肩膀、大腿、往驅幹中心移動。子彈不知從何處來,黑暗中看不到對方,也沒有辦法從彈道尋找發射處,躲在樹後被發現,躲在草叢被驅趕,痛楚和鮮血帶著恐懼。
  
  要被殺了,要被殺了。還沒有到認命的癱倒,而是本能的求生,在理智之前,身體已經動作,拼上所有的力氣,不顧一切的跑,往前跑,往前逃……冷涼的手抓住他的手,巨大的力道彷彿壓碎他的手腕,劇痛讓他掙扎,掙不開。他抓扯握在腕上的手想脫開箍制,那股劇痛痛入骨髓,直上腦門,把眼淚都逼了出來。
  
  「無邪。」
  
  聲音如冰珠子般滑過熾熱的腦海,唰的聲滑出一點思路,想起聲音的主人,想起現實,大腦再度判別視覺神經傳來的影像,光線很差,他仍能辨識對方的臉,削瘦、顴骨分明,一雙碧綠色,清明地映著他的驚慌。安心的下一瞬間,被發現的慌張和羞恥浮上表面,直想落荒而逃。
 
  握在腕上的手再度緊了下,是安撫也是畫下句點。騰開一隻手,拿起遙控器,打開了一盞夜燈,容陰影掩去一些羞赧。「拿寢具,過來睡。」
  
  「可是……」
  
  「去拿。」
  
  在昏暗的夜燈裡,楊無邪抱來寢具,把床鋪好,換好睡衣,乖乖地在羅漢床上躺平,蘇夢枕確定他躺好,才把燈熄滅。
  
  眼前乍黑仍讓楊無邪心裡一驚,不及反應,隨即聽見嚴重的咳喘聲。原本躺下的蘇夢枕翻坐起身,正好挨著坐起身察看的楊無邪肩膀,從喉嚨發出宛如空氣挫鋸血肉的恐怖聲響,他一手撐著床板,一手掩著咳喘的嘴,嚴重的劇咳讓整個人都在一抽一抽的打顫。
  
  一聽就知道是因為平躺而導致的呼吸波瀾,他忘了公子的床鋪不能是平的,還傻傻地讓公子平躺。楊無邪連忙爬到另側,不用開燈也知道羅漢床的暗櫃門在哪,七手八腳拿出了氧氣機,打開開關,把面罩塞到蘇夢枕手中,接著跳下床,跑去倒了溫水送到一邊的小桌,再奔去自己的寢室,摸黑拿來數個靠枕,幫著舖好能半坐半臥的斜面,讓蘇夢枕睡覺時斜躺,呼吸道能打直以降低夜咳的次數。
  
  等鋪好靠枕,聽著咳嗽聲轉成急重的喘息,再因為呼吸純氧而慢慢穩定成為帶著雜音的呼吸聲,楊無邪確定蘇夢枕的氣喘沒有發作,舒了口氣,回神發現呼吸面罩上的那雙綠眼有些微笑意。
  
  終於呼吸順暢的蘇夢枕拿下氧氣面罩,示意把水杯端過來,在喝水潤喉後,重新躺在羅漢床的靠枕堆上。他拍拍楊無邪的手,示意躺過來,在靠枕堆上,兩人手臂靠著手臂,幾乎是挨在一起。
  
  楊無邪有些不適應,到蘇家後,蘇夢枕不要他住同寢室的原因,是夜咳聲嚴重影響同室人的睡眠安寧,除了少數他因為伴讀而在蘇夢枕旁邊睡著的場合,就寢時,他跟蘇夢枕不會在同個屋裡同張床。
  
  黑暗抽掉視覺功能,放大了聽覺和觸覺的敏銳。佔據他最多感官的,是身旁人略低的體溫、不舒服的咳嗽聲、磕磕絆絆的呼吸聲,以及不住地翻身窸窣聲。那些窸窣不干擾他的睡眠,宛如那天他墜入夢鄉時所伴隨的心跳聲,一拍一拍順撫,成為他安心的白噪音,魚缸的循環系統的水流聲不再是叢林齜牙裂嘴的窸窣聲響,黑暗不再潛伏著威險殺機,天花板倒映的窗外燈火不再像是窺伺的狩獵者。
  
  沒有夢沒有魘,沒有藥物阻斷恐懼和心悸,只有一如既往、稀鬆平常的熟悉聲響。
  
  如同他來到蘇家,第一次,他有自己的寢室和床鋪,可以鎖好的房門,沒有人會忽然打開門將他拖下床就一陣好打,也不會有人趁他在打盹時搶走身上的零錢或毛手毛腳,他可以放心安穩地入睡。
  
  鬆開了緊繃的精神,柔軟和溫暖包攏著他,在不時響起的輕咳聲中,楊無邪沉沉地睡著了。
  
  
  
  臉邊有柔軟細緻的觸感,他抓抱著磨了磨,迷迷糊糊地想著靠枕似乎不是棉絨材質,睜眼發現臉頰磨的是襯衫袖子,往上看,正好蘇夢枕偏頭看他,楊無邪呆了幾秒,驚覺鬧鐘沒響。
  
  發覺他看著牆上掛鐘大驚失色,蘇夢枕開口補充:「我跟父親說你不舒服,請一星期的假。」
  
  怎麼會睡到連平板鬧鐘響了都沒發覺?楊無邪驚慌地尋找原本該放在自己那側的平板電腦:「事情……」
  
  「我正在做。」示意放在手邊的平板電腦,顯然在楊無邪睡醒之前,他就把同床人的平板拿過來,把鬧鐘關掉。楊無邪睡得很沉,沉到同床人到浴室梳洗、端著早上要喝的水再爬回床上、打開平板幫忙工作,也毫無所覺,還迷迷糊糊地抓住他的袖子,當成抱枕蹭過來。
  
  「那是我的……」
  
  「去洗臉。」蘇夢枕伸手捏了下他的臉,不是指尖的調戲,是惡劣地抓住臉頰,彷彿大夾子抓握,往外扯了下。「你的口水把我的袖子弄濕了。」
  
  覷了眼捏著自己臉頰的手,那邊的袖口真的有一抹被濡濕的水漬。楊無邪整張臉都紅起來。抓著旁邊的東西當抱枕已經夠傻了,睡覺還不閉好嘴。有別於昨晚,這次成功的落荒而逃。
  
  梳洗之後,便見進門的茶華提來三人份的餐點,蘇夢枕頭也不抬地叫他先吃飯,楊無邪吃完飯,想在公子吃飯時拿回平板看工作情況,但蘇夢枕不還。
  
  「去休息。」
  
  「我睡飽了。」
  
  「你要打鎮靜劑?」
  
  被威脅的人乖乖爬回羅漢床上,一邊聽著蘇夢枕在餐桌那邊交代茶華飯後要辦的事情,一邊把羅漢床上堆成小山的毛毯和靠墊整理好。茶華把桌子收拾完就離開,用完餐的蘇夢枕帶著平板電腦爬回,在他旁邊坐下。
  
  「公子,平板還我好嗎?」
  
  「你好幾期的曲藝聯播沒聽,去補進度。」蘇夢枕抬眼瞧他,再用目光示意被推到旁邊小桌上的書,顯然已經檢查那些曲本和雜誌,由上邊的劃線和折痕得知這段時間楊無邪完全無心消遣。「戴耳機聽。」
  
  蘇夢枕專注辦公時不喜歡有聲音,這話意思是他今天會留在楊無邪住處,坐在羅漢床上辦公。
  
  比他所想得更多,那一週蘇夢枕都住楊無邪的屋裡,陪他睡在羅漢床上。
  
  蘇夢枕有金風細雨的工作要做,白天仍得去東塔開會、會見客人、陪同父親辦事。他白天離開時帶走了楊無邪的平板,接手上官悠雲副官的工作,只要沒開會,他都到楊無邪的住處,窩在羅漢床上,指揮茶華跑腿辦事。
  
  被迫休假的楊無邪覺得很不好意思,想搶回自己的平板。只有蘇夢枕自己有事忙辦,他才能得手。一拿過來就發現無事可做,自家公子把事情都處理好了,他除了滑平板盯進度看,什麼事都不能動,也無法插手蘇夢枕的工作。聽完該聽的曲藝音樂、整理魚缸、整理環境之後,沒事可做,於是接手東塔醫護人員的工作──也是他的舊工作:檢查自家公子的健康情況、煎煮要喝的漢藥,在蘇夢枕不舒服的時候把呼吸器和乾淨的手帕擱到蘇夢枕的手邊。
  
  蘇夢枕喝的漢藥都很苦,濃縮劑更苦,但蘇夢枕都是一仰而盡,白開水漱漱口就了事,對旁邊小碗裡的沖口蜜餞評論是:「要我蛀牙?」,那些甜甜的蜜餞都成了茶華喝茶時大口咀嚼的茶點。茶華更不干己事的添上一句:「搞不好是你親手做的,公子就會吃了。反正現在你很閒,進廚房煎藥,順便做一下甜點。」
  
  「我不會做,你想吃就自己帶過來。」楊無邪冷不防把蘇夢枕手中那罐打開了就一直在磕的玫瑰瓜子抽走,塞給茶華保管。「公子一個鐘頭就吃掉半罐,是想胃痛嗎?」
  
  「你說蜜餞是沖口的。」
  
  「這不算。」
  
  很像他們還在舊宅時的日子,當時在讀書的是自己,現在忙辦公的是蘇夢枕,茶華仍是跑進跑出。
  
  風雪或烈日被落地窗隔在屋外,屋內一片寧靜。不同的是到了晚上,茶華會回家睡覺,而蘇夢枕同他在羅漢床上就寢。
  
  他們的作息是兩樣,不會大被同眠。
  
  蘇夢枕有失眠的問題,夜咳造成睡眠情況不好,導致白日午覺睡得很沉,夜裡常醒著。被迫放假而睡多的楊無邪又開始做夢,夢裡再度出現被獵的恐怖,但他被噩夢驚醒時,蘇夢枕都在旁邊,也許正用閱讀燈看文件,也許正在咳嗽,也許正躺著閉目養神。
  
  藉著翻身,偷偷摸摸地湊近些,沒有貼著人,也許背過身,他能感覺同床人投來的目光帶著關心,偶爾認為他縮在一邊以空出偌大空間的姿勢太彆扭,嘀咕著把人拉正。蘇夢枕睡覺常常是直挺挺的,因為夜咳讓他翻來覆去,沒有多少無意識亂擺手腳的機會。楊無邪醒來說看到同床人呼吸勻勻,便不敢動,生怕一點動靜剝奪對方難得的深眠。有時被夢驚醒,一時不想睡,他湊過去看蘇夢枕手上的平板,瞄到帳目一堆數字,尚未定睛看清,額頭就吃了個平板輕擊,要他躺好別想工作。
  
  過去是蘇夢枕來此偷閒,由他陪著。如今是蘇夢枕來陪他躺床。
  
  蘇夢枕代請了一星期的假,集團上下肯定都知道了。
  
  一定會惹人閒話。他好不容易在工作上證明自己的能力,現在又蒙上一層攀親帶故的陰影。
  
  他背對著自家公子,窩在棉被裡,胡思亂想。
  
  楊無邪當蘇夢枕的學伴很久,成年後,蘇遮幕未強制他加入金風細雨,也表示願意資助自行創業。但楊無邪仍是加入了金風細雨,為了避免被說閒話被人質疑能力,他考了好幾個執照,又搬到員工宿舍去住,刻意不當蘇夢枕的秘書,當上官悠雲的副手,證明自己有能力勝任工作。
  
  這回會同去,固然蘇遮幕要他看好蘇夢枕,也是他認為自己跟蘇夢枕有些疏離,雖然茶華直言公子怕楊無邪受傷、公子有時就想單獨行動,並非與誰疏離,但蘇夢枕不讓他去,被拒絕的感覺很糟。楊無邪不想脫離學伴-照顧者的身分,他至今大半的人生在蘇家,不願斷了與蘇夢枕的連繫,不想如上官悠雲一般坐鎮後方提供情報。
  
  結果自不量力,弄巧成拙,給公子增加麻煩。
  
  這已經是第二次了,固然上一次的意外大半原因是公子意氣用事,找諸葛先生的麻煩,這次任務前蘇夢枕直言他是拖油瓶,吐槽「幫不上忙」,是正確的判斷。
  
  逝者已矣,來者可追,即使真為蘇夢枕連日來的陪伴而開心,貪戀著如同過去一般的相處,終究是鏡花水月,人不能活在過去,他得處理好自己心理問題,不能影響工作;治療心頭陰影需要諮商協助,需要家人陪伴支持,需要漫長的療程,不是一個禮拜陪睡就能治癒。但蘇夢枕的時間太寶貴了,怎麼可以一直浪費在他身上;再說,有心靈創傷的人在金風細雨還少了嗎?他又不是嬌貴的嬰幼兒、怕黑的小孩,需要人片刻不離地看顧著……
  
  理性的思考很明確,感性仍覺得寂寞害怕。楊無邪不自覺地撥弄起袖口,輕微的窸窣聲讓同床人轉頭看,而背過身、捲著棉被的人沒有察覺。
  
  
  
  到了第七天和第八天的晚上,蘇夢枕坐在羅漢床上,滑著楊無邪的平板。
  
  「公子,平板請還我。」他要設定上班起床的鬧鐘,明天他要回辦公室上班了。
  
  蘇夢枕抬頭,定定地瞧著他,「你還沒有好。」
  
  「我已經好了。」
  
  搭的聲,黑暗猝然籠住室內。蘇夢枕用程式直接關掉燈光。乍熄的燈火讓眼睛暫時目盲,楊無邪沒有動,暗暗握緊拳頭,死命地壓住驚惶,讓說話的聲音平穩一如往常:「公子,我已經好了。」
  
  死寂的沉默維持了幾秒,冰涼的手無聲無息探上他的臉,指尖彷彿測謊器的貼片接頭,從皮膚的溫度、溼度、酸鹼度能知曉是否說謊。黑暗中,他看不到蘇夢枕的表情,聽到自己的心跳轟轟轟跳得飛快,作賊心虛。
  
  悶悶的聲響是平板電腦放在羅漢床上,窸窸窣窣是穿上外套的聲響,門邊透進光,接著失去光,留下一室靜默的黑。
  
  呼吸聲忽然很清楚地傳進耳中,有些換氣過度,像是發著抖。楊無邪忙打開邊桌上的小閱讀燈,跌坐在羅漢床上,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鬆開的那口氣,在吁出的同時,也將原本踏實的安全感如薄紙般地吹走。楊無邪依舊害怕關上燈的屋裡,窗外的光害讓室內宛如彷如掠食動物出沒的清晨傍晚,獵人在斜映的微光中窺伺獵物,當屋裡只剩自己,他完全不想關燈。
  
  不讓自己有時間胡思亂想導致驚慌,趕忙設定好明早起床的鬧鐘,放妥明天要穿的衣著和公事包。他沒有回寢室睡,窩回了羅漢床,窩在原本蘇夢枕睡的那側。那裡沒有餘溫,最多是一點肥皂和乳液的味道,跟自己很類似的氣味。這幾天蘇夢枕住在這屋裡,用的肥皂和洗髮精都是楊無邪的,連乳液都跟他要來用,氣味自然是相近。楊無邪躺在枕頭堆中,背著光閉上眼,努力想像今晚如前幾天那般,同床人還在閱讀,而他準備入睡。
  
  一邊的平板電腦發出細微的水花聲,是視訊提醒聲響。打開視訊,鏡頭另一端是蘇夢枕,角度是從尖瘦的下巴往上照,可知平板是放在床邊桌上;從天花板邊飾圖案可判斷蘇夢枕是在自己的寢室;沒有其他人在,所以不是需要楊無邪旁聽。
  
  「公子,怎麼回事?」
  
  「……晚安。」
  
  沒有再往視訊鏡頭多看一眼,蘇夢枕繼續專注手上的紙本資料,那角度就像他靠著羅漢床的枕頭,正在看書,聽到旁邊的楊無邪翻身,瞥來一眼。
  
  宛如暖流滑過心頭,心頭的大石落下,被顧念的安慰和關心,柔軟溫和地在胸膛滿溢。他有點不好意思,近乎囁嚅的回答:「晚安。」
  
  原本斜映在枕上平板藍光減弱了些,因為蘇夢枕把自己那側的光源轉了方向,閱讀燈打在書上,讓楊無邪這邊的平板照出的光線不會太強,就像在羅漢床上讀書,不讓光線影響同床人的睡眠。楊無邪捲著被子,擱在旁邊的平板電腦傳出磕磕絆絆的呼吸聲和咳嗽聲,既提醒枕邊人的存在,又催人安心入眠。入夢前,他迷迷糊糊地想著:得提醒公子睡前不該有藍光不該滑平板。
  
  那晚他睡得很好,一覺到天明。
  
  之後回顧,他們的關係沒有因蘇夢枕不需要學伴和照顧、楊無邪在金風細雨任職而改變,是因為這次事故後,兩人維持了很長時間的睡前相伴。蘇夢枕當然不知道楊無邪的就寢時間是何時,不過因為自己被規定要睡覺的時間是晚上十一點,睡不著,他就會打開視訊,看看楊無邪睡了沒,閒聊幾句,幾乎是陪到楊無邪睡著,而有時楊無邪夜半醒來,視訊鏡頭沒有關,他能見到另一頭失眠的蘇夢枕還醒著,正在翻資料,或者咳嗽,或者難得地睡沉。偶爾平板進入睡眠模式而失去螢幕,他知道按開視訊,蘇夢枕都會在,就像他從惡夢驚醒,只要睜開眼,蘇夢枕都在旁邊,只要開口,都會得到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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