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2-06 02:36:37slanki

死地(下)

今天傍晚要出門,再度去東華大學出差,先來上供品。

請各路神明朋友大德保佑我本週東華出差行程順利。M(_ _)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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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死地(下)

 

 

 

 

  王小石這顆石頭蠟燭兩頭燒、三頭燒。

 

  為什麼事情擠在同一天同一個時段發生?溫柔跑去金風細雨,和蔡水澤及張炭被困在那兒;楊總管聯絡他,大哥在第四公共殮房;大哥致電給雷純,六分半將有動作;二哥帶著一票人馬要去第四公共殮房找大哥,發夢會社收到消息,衝到愁石齋與他商議。

 

  他拿出口袋裡的鵝卵石,一顆石頭一件事情,一條一條排好,釐清思緒。

 

  四塊石頭排排站,很容易能看出情況。

 

  唯一不在大哥知曉或掌控範圍的,只有溫柔被困在東塔。王小石知道自己該去第四公共殮房,只是該在什麼時候到,肯定要比二哥和六分半的人晚些,他還有時間找象鼻會館的朋友,找人去東塔接應溫柔、蔡水澤及張炭,讓唐寶牛、方恨少及何小河過去可能比較妥當些。徵求前往第四公共殮房的志願者時,聽說可以去堵白愁飛找碴,發夢會社的人都躍躍欲試。

 

  從象鼻會館趕到第四公共殮房,路上還發生其它波折,抵達現場不遠處,發夢會社的探子回報:雷純、狄飛驚及白愁飛都已抵達。王小石很驚訝。他知道大哥有致電給雷純,六分半的人馬會到場是可預料的,但總長會冒險前來?王小石舉起望遠鏡,第四公共殮房檢驗大樓的三樓平臺上宛如大哥所說過去他和雷純約會的場景,現在更是誇張,樓上是平靜的水面,宛如和樂融融的家庭聚會,而樓下六分半和金風細雨的人馬劍拔弩張,紊流一觸即發。

 

  正思考如何介入,口袋裡的手機猝然震動,來電顯示是白愁飛。王小石瞥過身旁的花發枯和溫夢成,他們都皺起眉。第四公共殮房位於盛京城近郊做為公共墓地的小丘陵地邊緣,周遭是渺無人跡的公園墓地,沒有光源,形成敵暗我明的狀態,若白愁飛的手下占了有利的位置,在明亮建築物周遭的人會成為狙擊手的箭靶。暗示同行人提高警覺,他們點頭讓王小石接起來電。

 

  聲音有雜訊,顯然開了免持聽筒模式。「小石頭。」

 

  不是預料中的聲音,而且是很久沒聽到的語調,王小石愣了一秒,仍比同伴早一步反應過來:「大哥?!」大哥居然用二哥的手機,那代表他們在一塊兒?大哥的聲音像話家常般平穩,那現在的情況是?「大哥,是小石頭遲到了嗎?」

 

  「沒有。三弟來得很快,還有發夢會社的諸位。」

 

  「好不容易知道大哥在哪,我們都想快些見到大哥。」

 

  王小石聽到蘇夢枕低笑了聲,很輕鬆,會心一笑般:「待我和雷小姐,和二弟談完,就能和三弟與諸位敘舊。請諸位稍後。」

 

  

 

 

  手機開著免持聽筒模式,擱在桌上,就在狄飛驚低著的頭、目光所及的最遠處。

 

  白愁飛很高興狄飛驚的頸子有問題,不能抬頭,他就不會瞧見那張不順眼的俊美容貌,相應的壞處是看不到狄飛驚的表情。那也無妨,六分半堂的首席執行長不會把情緒表現臉上。

 

  雷純和狄飛驚比他早些抵達,白愁飛原希望的偷襲沒成功。第四公共殮房正門邊緊鄰馬路,側邊是停車場,夜裡彷彿用電不要錢,聚光燈大放光明,將停車場照得猶如白晝正午,臨山的那一面也是停車場和焚化爐出入口,原本留給殯葬業者搭棚的空地亦是明亮,加上這個看起來一點都不像公共建築,比較像現代旅館的公共殮房,像個難以下手的解謎盒子,裡邊兩個幫著蘇夢枕的溫家人不知是否找來援手,偷襲或入內抓人都不是易事。

 

  如果時間充裕,當然可以慢慢來,但六分半的人抵達十分鐘後,白愁飛就抵達了。有敵對勢力在場,人馬聲勢不分上下,包圍和反包圍,雙方都不想讓自己成為甕中之鱉。蘇夢枕壓根是要弄成這種僵局,逼他們不得不單刀赴會,隻身上樓引蛇出洞以破局。

 

  暮春入初夏的天氣雖然不熱,但建築物裡空調開得很強,又或者公共殮房渺無人蹤、了無生氣的氣息讓人覺得陰冷。建築物裡一如機關盒,走道拉門層層管制,沒有牆阻隔的地方都是玻璃帷幕,玻璃窗裡的帷幕半拉起,裡面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到,壓根不知道有沒有人在裡邊。公共殮房的走廊約容四人併行,開啟的道路只通往三樓讓家屬透氣和吸菸者吞雲吐霧的平臺。

 

  遮陰木棚上藤花蔓生,綠意已壓倒濃紫,晚開未謝的春末籐花串稀疏的掛著,隨著夜風搖曳。蘇夢枕在平臺上,輕鬆地彷彿家主人等候期待已久的客人入席乘涼賞月,高桌上有個野餐籃,有個涼水壺和四個茶杯,甚至有四個剝好的水晶粽放在白瓷盤上的玻璃罩中,附著竹葉叉。

 

  天殺的蘇夢枕在這裡過得挺舒服的嘛,還有點心可以吃。白愁飛的笑容帶著吐槽的惡意。眼前人比起上次在東塔所見,臉色好些,也有精神些,還是太消瘦了;穿著深冬離開時穿的那件秋季風衣,脖子上打了領巾,雖然很正式,但叫人看著就熱。蘇夢枕發現白愁飛的打量,回以無可奈何的客套苦笑。

 

  客套?有雷純和狄飛驚在場,你也真要點擺點客套笑容。腹誹著,白愁飛在桌邊挑著位置,他不喜歡當下的相對位置,雷純站在蘇夢枕旁邊,不是肩並肩,在場四個人沒可能肩並肩,但他就是不爽雷純靠近蘇夢枕,比斜對面的狄飛驚更令他不爽。

 

  雷純的反應就像約會,彷彿上次會面不過是上星期,很自然地說著;「蘇公子,許久不見了。」,輕鬆閒適的態度宛如早上跟鄰居熟人打招呼,伴同她來的狄飛驚微晗首──頸骨有問題所以低著頭,一聲不吭。

 

  蘇夢枕開口言明:簡單商談,不備椅。

 

  「未盡的私事,小題大作,實也不得不然。」

 

  「關於金風細雨的事情,自然不是小事。」

 

  「金風細雨的事情,和六分半不相干。」

 

  「但蘇公子要我來,而且提醒我該帶個信得過的人來。」雷純的聲音柔柔緩緩,比起過去輕巧溫婉,多了股韌性,還有不容妥協的穩實。「所以我才請狄首座一起來。」

 

  「很合適。」

 

  「可是,蘇公子為什麼將白愁飛找來?」

 

  「金風細雨和六分半的總長遞嬗,總有另一方的介入,這點,狄首座與我是最瞭解的。」蘇夢枕平平緩緩的語調隱含風暴。「如同去年小姐和白愁飛逼我離開金風細雨,若是現在狄首座和我聯手拿下白愁飛,我就能回金風細雨?」

 

  乍起的沉默宛如火藥引爆前的死寂,或者戲臺上的刻意等候,等著忘詞的演員想起臺詞。

 

  該是忘詞的青年彷彿慢半拍,或者認為同席者的玩笑很爛,勉強依禮笑著回應:「大哥太見外了,哪需要這麼大張旗鼓。只要大哥一句話,我可以雙手奉還的。」

 

  「我知道。」蘇夢枕的聲音很溫柔,溫柔到白愁飛以為是跟雷純說話,下一句就很明確是對他說話:「二弟的手機能借我?」

 

  不給手機又如何?蘇夢枕可能也不會介意,就算在場沒有人出借手機,恐怕事情早就聯絡好,撥通與否根本不是重點。只是蘇夢枕的聲音有某種奇妙的魅力,或者說是蠱惑,白愁飛想冷笑拒絕,但仍拿出手機遞過去,聽著自己的不祥降臨:王小石和發夢會社的人已來到左近,三足鼎立之勢,端看誰與誰結盟,誰是誰的共同敵人。

 

  在他把手機遞過去時,有些不定心。現實不過是如他所預料,困在東塔的溫柔等人無法牽制象鼻會館多少人,為了牽制王小石,他還刻意對孫魚放了空,讓他去通報方應看,給王小石添亂。眼下無法快速解決就是敗筆,現在要拿下狄飛驚也不容易,雷純看起來嬌弱,身上有火器就麻煩,更別提蘇夢枕就是會對雷純心軟,從不對白愁飛心軟。

 

  想到此處白愁飛又是一股不滿的氣卡在胸口。蘇夢枕怎麼可以不對自己心軟?在場人大概就只有自己在意蘇夢枕過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身體復原了沒、失眠問題解決沒,雷純和狄飛驚要他死,自己才是要他活的人,自己可能會失去大權,冒險在這裡做陪客,蘇夢枕怎麼可以不對他心軟、多看他幾眼?

 

  瞪著那消瘦的側臉,白愁飛在心裡犯嘀咕。

 

  蘇夢枕把手機放到白愁飛的眼前,仍開著通話。「當下不便請小石頭上來,畢竟幾天前二弟才與他鬧僵。」

 

  「大哥消息很靈通嘛。」

 

  「二弟做事向來積極,畢竟事情確實太多又缺人手,但門路開得太廣,良莠不齊,人多口雜,難免惹事。」

 

  盛京城內的黑道大致上是三足鼎立,蔡京一開始拉攏了迷天盟的關木旦,可是關木旦精神異常,無法控制。六分半的雷損背後有盛京城外軍武雷家的人脈,難以牽著走。崛起於盛京的金風細雨,蘇氏父子有著文人的自視清高,不容易以利拉攏。雷損身亡後,原本蔡內閣想趁六分半元氣大傷時,將自己的人馬送進六分半,卻被狄飛驚去蕪存菁的策略給擋於門外。反倒是獲勝的金風細雨這方,急於出頭的白愁飛成了可用之機。

 

  「我倒不知道金風細雨這麼缺人,無邪還抱怨過我太常帶人回來。」

 

  「白執行長的野心太大了。」六分半休養生息,不得不和蔡內閣虛與委蛇,白愁飛爭取蔡京的支持,無疑是分去了不少壓力。納入蔡內閣的人馬是一反蘇家父子的原則,於是蘇夢枕失蹤後,王小石成了金風細雨擁蘇派的希望,這個希望在方應看插手後,得以無罪之身回到盛京,成為白愁飛的眼中釘。如今蘇夢枕回來,和王小石連成一氣,自然能壓制白愁飛,但這對六分半沒有什麼好處。蘇夢枕主動邀她一敘,雷純也有意挾蘇夢枕,讓六分半多些居中離間的籌碼。「蘇公子不樂見金風細雨誤入歧途,才會通知我,又要我找能信任的人一同過來。」

 

  她講得很軟、很真摯,真的為蘇夢枕和金風細雨擔心。

 

  蘇夢枕沒有馬上接話,現場一下子安靜下來,靜得可以聽到在場眾人頭上的籐花因風婆娑的窸窣、樓下兩派人馬猶如蟲鳴樹聲不安的騷動,然後所有聲音找到其節拍的最大公倍數,成為風也停歇的死寂。

 

  一直沉默的狄飛驚沒有動,目光盯著白愁飛壓抑不耐而微微發抖的手,評估著白愁飛能忍多久不發難。這種以沉默等逼人思考的方式,讓他想起老總長雷損。雷損陰狠、多疑、殘暴,但年紀越長,越喜歡對話間的沉默,那逼迫對話者也逼迫自己思考,他因此特別容許狄飛驚的小潔癖,等著這位心腹在討論事情前慢慢地洗手、把手擦乾、上保養油。狄飛驚忽然想到,與自己和雷總堂主不言而喻的默契,可堪比擬的,大概是楊無邪和蘇夢枕。

 

  雖然看不到,但從蘇夢枕單邊戴著的耳機可知道楊無邪也在現場,楊無邪不可能不做週密的安排。若趕得及找到發訊地、抓到人,可說去了金風細雨的一足。但閒雲野鶴的溫八無也在第四公共殮房觀虎鬥,狄飛驚就得考慮蘇夢枕暗中與哪些勢力做了交易。

 

  說到底,蘇夢枕約雷純過來是為了什麼?

 

  再開口的是蘇夢枕,聲音帶著冰渣子:「我不明白。」

 

  「人不是老撿明白的事情做。」雷純的語調宛如輔導老師,哄著不想功課的小孩。「正如人不總是做對的事。」

 

  「我是妳的殺父仇人,是不是?」

 

  「可以說是。」

 

  「那妳為何會幫我對付白愁飛?」

 

  她眨了眨秋水般晶瑩澄澈的眼,「也許就如同你愛我,我愛你,所以我才要幫你。如果我不幫你,又有人會幫你?我是你的未婚妻,你一直都沒有退婚,爹爹說,除非我們自己情願,否則沒有人能插口,爹爹說連他不能幫我或幫你退婚。」

 

  「是的,雷損是這樣說的,我父親也是。」

 

  『統領一個集團是很難的事情,所以你必須找到一個能跟你走下去的人。』

 

  無論那個人是另一半、情人、軍師、總管、摯友、敵人。那個人可以激發你活下去的動力,砥礪你成為更好的人。

 

  對久病纏身的蘇夢枕而言更是如此,求生的意志力需要有後實的動力,他的動力是事業和愛情,金風細雨必須擊敗六分半,他要迎娶雷純。相悖的兩者讓他在完成前者後,後者成為他無法堅持的問題。

 

  楊無邪提出的建議,沒有出口的是另一層目的:轉移蘇夢枕對雷純的注意力。

 

  他是知道白愁飛的情緒。當總長不可能不留意周遭人的態度,而眼神是最能透露心思。蘇夢枕偶爾打盹,察覺自己被注視。那目光不是惡意,而是帶著猶疑,還有占有性的慾望──蘇夢枕想了很久才確定。但向來要什麼就會去搶的白愁飛,沒開口就是不確定。這件事就沒有什麼好討論。

 

  當白愁飛逼他下野又企圖抓住他,指責他的敷衍和忽視,顯然是確定自己的想法。

 

  那麼蘇夢枕要怎麼應對?

 

  他愛的人已經不會再回應,另一個人催促著他的答覆。

 

  只是把注意力從甲換成乙,有何難?

 

  感情的事情不是切換開關。

 

  已經留上心,在意對方的去留,豈是毫不在乎?

 

  在旁人眼中不值一哂的魔考迷障,卻是自己的絕峰深崖,等著機緣醍醐灌頂。

 

  「所以,小姐,我要解除我們的婚約。」

 

  當年訂婚的記者會開得熱鬧盛大,雙方旗下人馬合力炒作了三天的版面。雷損和蘇遮幕意圖讓這個婚約難以片面解除,和集團大權綁定,婚約明確定下一方要解除婚約,轉移的對象必須明確。婚約在幾年前成了笑話,在蘇夢枕多情的不願離手也不肯隨口結束中,成為海市蜃樓,在大蚌的吐納中虛幻地存在。

 

  「現在適合嗎?雖然王小石在外邊,可是一旦解除,我就沒有能幫忙你的理由。」

 

  「很適合。」蘇夢枕的聲音同對話人,很溫和,也綿裡藏針,「我二弟說了,只要一句話,他可以把金風細雨還給我。」

 

  「他剛是這麼說,但他肯嗎?」

 

  蘇夢枕看向那個從抵達就滿肚子氣的青年,「白愁飛,你願意嗎?」

 

  「願意什麼?」

 

  「和我結婚。」

 

  以為是叫他把金風細雨還回去,想伶牙利嘴的反駁,但蘇夢枕的「一句話」跟預期完全不同,白愁飛被太過跳脫的話打得思緒有些錯亂,反應不過來:「你說結婚?」

 

  「對,你願意嗎?」

 

  腦中警訊大作,他卻聽見血流過耳般的嗡鳴,注意力只在蘇夢枕那雙溫和的翠綠定定地看著自己,等著他的回答。

 

  那個電話中的問題:若我看見了,以此要脅,你會如何?

 

  若我回應了,你願意嗎?

 

  「好,我願意。」

 

  他看到蘇夢枕的嘴角往上揚,驀然抓住他的手臂將他扯到身後,同時咑的聲,似是有人使勁敲了下棚架柱子支架,如風鈴般的垂吊的籐花震晃搖曳,接著是一聲清脆的碎裂聲,桌上手機被打出個圓窟窿。狄飛驚已將雷純推進棚子的陰翳處。被蘇夢枕推到陰暗處的白愁飛看向自己剛剛站著的位置後邊,棚架上多了個黑洞,彈孔散著隱隱的火藥煙味,他瞇眼端詳火線來處,不敢置信。

 

  能狙擊此地的地方只有兩處:公共殮房對面的公園廁所水塔頂和公園後進一公里外的丘陵頂,中間都隔著高架橋橋墩和隔音網。隔音網不是沒有隙縫,要讓子彈穿過隙縫偷襲,第一槍落空,第二槍可說是精準地打壞手機,盛京裡這麼高竿的狙擊手沒幾人,再縮小範圍,跟金風細雨或六分半有關聯,只有一個人。

 

  在場四個人都很熟悉這個狙擊手,特別是白愁飛,因為那人前陣子還是他的情婦。

 

  那人一擊不得手,還有餘裕發出純粹警告的第二擊,肯定有人接應撤退,現在派人去抓也逮不到了。

 

  遭到襲擊的陰影讓四人無意在平台上繼續對談,轉往室內。

 

  殮房各處依舊幽暗,唯一新亮的燈在二樓的一間辦公室,厚玻璃內,溫八無在咖啡機前煮濃縮咖啡,他瞟了眼走廊上,目光猶如見到冰櫃前對肉身留戀的幽靈。

 

  蘇夢枕就在厚玻璃前停下腳步,不合時宜也很不符合風格地開口:「喝咖啡?」與其說是邀請,不如說是暗示會談結束。

 

  狄飛驚幽幽地開口:「你請六分半總長過來,只為談這樁婚約?」

 

  「不錯。」

 

  「大張旗鼓。」

 

  「只怕不如開始時的風光。」

 

  「那麼,現在該稱白總長,還是蘇總長?」

 

  「我也想問,在雷損過世後,小姐是稱呼您狄首座,還是名字。」蘇夢枕微笑著,將目光轉向雷純:「很抱歉這事情拖這般久,沒能讓妳早些自由,耽誤了其他良緣。」

 

  「就如長輩所說的,這事情得我們自己情願自己開口,無人能代行。」就算是被誆來,六分半總長的笑容依舊是溫婉。這對她而言不算什麼,幾年前六分半的所有議事都當她是橡皮圖章,連開會都不通知,要狄飛驚一力護持。

 

  「送君千里,終須一別。我就送到這裡。」

 

  「晚安,蘇公子。」

 

  「晚安,小姐。」

 

 

  

 

  王小石在外邊焦急的踱步,明明暮春夜裡涼爽,他卻手腳冰冷,宛如置身寒冬。

 

  發夢會社的人聽到蘇夢枕向雷純解除婚約,還竊竊私語地吐槽著早就名存實亡,這時候提這事情做什麼?接著就給那新的結婚宣言嚇得瞠目結舌,不及議論紛紛便聽到子彈咑的聲,接著是啪的聲訊息全然斷了。

 

  雷純離開公共殮房時向他打了招呼,笑得很親切,狄飛驚看起來也很輕鬆,毫不猶疑地帶著人走了。隨白愁飛而來的梁何按兵不動,但不明就底的迷惑壟罩著他,按兵不動。

 

  一樓的門打開,蘇夢枕走出來,站在門邊。「小石頭。」

 

  「大哥。」不顧花枯發和溫夢成警告白愁飛可能在暗處脅持,王小石跑過去,對蘇夢枕的信任不言而喻。「能見面真是太好了。」

 

  「能再見,也真是不容易。」蘇夢枕的聲音很平穩,隱隱有著激動,「終於見面了。」

 

  他們一起望向站在黑暗裡的人。那人站在陰影中,像個不願被人看見的黃花女,踟躕著。

 

  白愁飛在深呼吸,急著呼吸,爭取著呼吸,沉默一秒一秒耗盡周遭氧氣,逼出的言詞咬牙切齒:「我該說什麼?」

 

  雷媚的那一槍有很多涵義,最重要的是代表雷媚不受他控制,連情婦都控制不了,他哪還能控制誰?外邊的梁何沒有動手脅持發夢會社的人,證明根本不可信任!更不要提那隻孫魚!該阻止王小石的方應看居然也沒有出手?到底他還能控制什麼?回過神來,蘇夢枕已經送走了雷純和狄飛驚、招手叫王小石過來。

 

  他可以脅持兩人,或者從另一邊脫逃,但一切就得從頭再來,就算他有蔡內閣的人,蔡內閣也不會任他調動人馬奪權。有王小石的援助,蘇夢枕很快就能拿回金風細雨,自己的奪權會成為一場笑話。

 

  現在已經是笑話了!

 

  「二哥,為……

 

  「你不願意?」

 

  「願意什麼?投降?求你們放過我嗎?我……

 

  「願意跟我結婚。」蘇夢枕的聲音很穩,很平靜,也很明亮。「你有金風細雨。你有我。」

 

  「你……

 

  「小石頭知道,六分半的人知道,這裡所有人都知道,亦或你還想明天開記者會宣布?」他要讓白愁飛順著臺階下,不讓人走進死路。「冬至那天你請了小姐來,不就是要告訴所有人:你抓到我、你擁有金風細雨?我今天就證實這件事情。」

 

  好像有哪裡不對,王小石歪了歪頭,決定不說話。外邊還有金風細雨的人馬和發夢會社的人對峙,還要追查對面山頭放冷槍的人到底是誰,最重要的,是大哥必須說服二哥穩住局勢。

 

  「你是要我放……

 

  「我要你放過你自己。」他握住他的手。「你說你願意,你想要這個機會。」

 

  枯瘦、冷涼、充滿力道的手,鎖鏈手銬般緊緊地鉗住指掌,不容拒絕。白愁飛不想示弱地抽開,不滿地回握,力道兇悍地似乎要捏碎,但那隻手沒有退縮,不為所動,甚至拇指挲了挲他的虎口。於是他鬆開了力道,以為蘇夢枕會抽開手,但手仍緊緊握著,宛如擔心一鬆開人便會消失。

 

  「我們回金風細雨。」蘇夢枕知道不能讓白愁飛有其他念頭,朝王小石打了個暗示,要他去調一臺車來。

 

  「蘇夢枕。」端著濃咖啡走出會客室的溫八無和平常一般冷面,「走了就別再回來。」

 

  「謝謝八無先生。」他點點頭,仍握著白愁飛的手,沒有鬆開,也不在意被瞧見。「請代為問候六遲先生。」

 

  「六遲的端午套餐不會給你打折。」

 

  「當然。」看著溫八無端著咖啡走回驗屍間的背影,他知道明天溫六遲會來,惋惜著自己姍姍來遲,沒能再第一時間目睹事件。溫八無會悻悻然地拿出監視錄影帶,兩人會像看電影般,坐在一塊兒邊吃邊看邊聊。

 

  他挺羨慕這兩個溫家人,性格不同,也曾立場不同,南轅北轍,但彼此照應,同坐笑語。

 

  待座車駛抵,蘇夢枕放開手,輕推白愁飛上車,接著將王小石叫上車。

 

  白愁飛打量自己剛被握著的右手,接著看向坐在右手邊的人,奇妙的情緒浮上心頭。

 

  回去後自己就不再是金風細雨的總長,這件事情該讓他惱怒、撫袖而去,但蘇夢枕握住他的手,出乎意料平息了該爆炸的激動和抗議,掐熄原該引燃的引線花火,讓他的注意力落到蘇夢枕把事情轉成另一個從沒想過的方向──蘇夢枕用自己為代價留住他。

 

  「東塔的會議室有改裝?」

 

  「沒有。」

 

  「三弟,告訴象鼻會館和發夢會社的人,到東塔吃個晚茶再走。」

 

  白愁飛聽著王小石打電話,一併聽到何小河等人要先送溫柔到愁石齋。他瞪著身旁人:「你就不怕我叫人在東塔那邊截堵?」

 

  「你可以劫持車上的我們,可以測試梁何和孫魚與你的默契,也可以相信我。在車抵達金風細雨前,你可以做任何決定。」

 

  「你算準他們是牆頭草。」發夢會社的人簇擁著這台車,後面跟著不吭不哈明哲保身裝呆裝死的梁何,看起來就像白愁飛已被挾持,比起孫魚可能八面玲瓏與敵勾結,現在留守在東塔那邊的吉祥如意是根本不敢反抗,更別提其他人。

 

  「他們及不上二弟,無法提得起放得下。」蘇夢枕講得輕描淡寫,彷彿一切只是他臨時無法視事,讓白愁飛臨危受命,現在一切都恢復正常。

 

  提得起放得下?白愁飛可不認為自己真是如此,是蘇夢枕提出一個他從沒想過的提案,一如過去眼前這人專斷地一口認定他和王小石為結義兄弟。「你真要跟我結婚?」

 

  「嚴格來講是訂婚,結婚要公證和登記戶口。」訂婚是契約行為,違反婚約要負責賠償。白愁飛卡著訂婚者的身分,有臺階可下,不致於傷了自尊心,也能站著有利位置。「訂婚許是你能接受的理由。有小姐的前例,金風細雨內部也比較容易接受和行事。」

 

  「你用你自己挽留我。」

 

  「是的,跟執行長比起來,也許這身分……」話語消逝在匆匆用手帕掩住的口中,透出來的是一陣劇烈的咳嗆。

 

  「唉喔,我忘記空調了。」王小石趕忙伸手調整風口和溫度。這車來時塞了一堆人,空調溫度調得超級低,剛剛忙著上車就忘了要先調高。

 

  音感極好的人皺起眉,那不是假咳,雖然沒有以前掏空生命般的尖銳刻骨,但仍屬重咳。他伸手按著他的背,這衣著還是太薄了,白愁飛都能感覺到幾層衣服下的體溫,不知道有沒有發燒。「你還在咳?」

 

  「沒那般嚴重了。」溫八無也是老病號,蘇夢枕認為自己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誰叫你躲到不乾淨的地方。」

 

  「寄人籬下,總有不便。」

 

  「你本該留在金風細雨休養。」當初乖乖留下、給他照顧,不就什麼事都沒有?

 

  「大哥還是要好好調養身體,雖然手術成功,術後照顧也很重要。」在車廂裡近距離觀察,王小石知道蘇夢枕仍未恢復健康,也許還有點發燒?明天該提醒大哥先做一次健康檢查?楊總管還沒回來,照大哥不喜歡身體檢查的壞習慣,恐怕很難勸得動。

 

  蘇夢枕露出笑容。「無邪晚幾天就會回來,他會跟小石頭會說一樣的話。」

 

  回到金風細雨,隨即要處理白愁飛的事情,怎麼可能不忙,又怎會有時間休養?

 

  他沒有辦法留下雷純,尚無法消滅六分半。

 

  但他能將白愁飛留下來、拿回金風細雨。

 

  如今白愁飛坐在旁邊,沒有看著窗外,而是看著他,皺著眉頭。

 

  蘇夢枕伸手,再次握住他的手。

 

  失去,獲得,福禍相依,置之死地而後生,得有情人回返。

 

  他一直都很幸運。

 

  不想因為掩口而鬆開握住的手,蘇夢枕稍微壓抑輕咳的衝動,望向窗外,夜半燈火依舊輝煌的盛京城,隨著車速,緩緩地逼前壟罩,金風細雨的四塔,正在那不多時可抵達的終點,等他回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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