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上)
這一份之前拿來當供品過,當時沒寫完,現在寫完了,做為上半年輔大,我的超級難關的供品。
請各方諸神和樓主們保佑輔大的出差一切順利平安。
(上星期逢甲一大早就把我嚇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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層層樓影和運河水疊起源屬於黑夜的色彩,河上艘艘裝飾的畫舫,橙黃的燈火被波光摺疊成一片光燦,陰影成為陳舊斑駁的古色,遊人手上、身上的光點和河上的船燈、燈船川流不息。臨戶臨河的商家住宅都掛起彩燈,有的街道掛上同一款燈籠,以量振聲勢,有的大街每戶皆是大小不同的各色彩燈,透著五彩絢麗的光芒。不遠處的大街,每個十分鐘便有樂隊旗隊啦啦隊雜藝隊花車燈車經過,鑼鼓喧天,載歌載舞。元宵是年節最後的狂歡,午夜前的煙火一陣又一陣,彷彿隔日便再無生趣,非得在今晚豁盡全力的怒放。
蘇夢枕憑欄眺望炫麗奪目的花燈,眼前的光彩喧囂在童年時曾看過,因為呼吸問題,不能去人潮眾多的燈會,只能在餐廳裡望著下邊的燈海。成年之後因為忙,如同看跨年煙火般,應付了事,何況,逢年過節是各方勢力張顯權力威勢的舞台,更是容易擦槍走火出亂子,麻煩事只會多沒有少。
但這些都不是已經下野的他要去擔心的事情。
半年前開始,白愁飛無時不刻跟著,還能說是要插手金風細雨的事情,現在同蘇夢枕搬到四塔外,便難以過問集團事務。搬到重新整修的舊宅後,蘇夢枕因為適應問題而失眠,一時似乎無事可做──看楊無邪送來的檔案資料不算什麼事情,白愁飛倒是頗有耐心,還提出在城裡燈會最後一天出遊。蘇夢枕會半推半就地出來,坐在酒樓臨河的包廂裡卻有些不定心,並非原由於這個環境或身邊的人,而是他為何處於這個環境。
別人消遣他是大少爺,他承認自己有這樣的傾向。幼時容易過敏容易氣喘,必須事先瞭解去的場所、最近的醫療機構在哪;成為總長後,只要離開金風細雨四塔,都是有計畫有安排有應變措施,即使是偶爾心血來潮的外出散步,地點都是熟悉的地方。總而言之,他極少不做計畫地出門,如今沒有目的性,被人拖出門,心不定。
過去半年多,白愁飛都在是他──金風細雨──的保護下,出雙入對間接保證白愁飛的人身安全。元旦時金風細雨易主,他們低調搬入的新居地點安全措施周全,但楊無邪提醒:白愁飛得罪太多人,被人暗算是活該,公子要留意別被波及。
楊無邪想說的是:公子不用為那傢伙擋子彈。
值不值得是自己的判斷,蘇夢枕不見得會主動擋,仍多少擔心同居人的人身安全。
擔心也不能如何。白愁飛根本不可能害怕或顧忌,若有此心態,根本不會弄到眾叛親離。他亦無意以安全的理由限制白愁飛的行動自由。
「你安排了什麼?」
頗有意味地挑眉,「你認為有什麼?」等著一邊的銅水壺煮開水,靠著欄杆的白愁飛心情很好,對發問者露出頗具魅力的挑釁笑容。憑欗顧盼的俊美青年彷若一幅美麗的畫。「今天出來,不就是賞燈?」
「你喜歡熱鬧。」這間包廂貴在臨河賞燈的視野,但白愁飛只往外看了幾眼就喚人送茶,送上來的也不是泡好的茶,是整組的茶具、水壺,五花拼盤的蜜餞核果,怡怡然開始泡茶,泡的還是耗工的點茶,他不認為今晚出來就只有泡茶賞燈。
「大哥想問的有沒有安排陪坐?倒不知道大哥失眠好幾天,就轉性對這有興趣?」見蘇夢枕一臉沒反應,不變應萬變,白愁飛沒繼續糾纏,「你對化妝品過敏,不會想讓陪坐的過來。」
「你以前對此很不以為然。」
「連小石頭都知道讓小姐過來討生活是種幫忙,你很不上道而且不符你的原則。」
尋常酒店酒吧餐廳會讓討生活的人進來,賣花賣唱陪唱陪笑賣點心賣飲料,店主省去人力物力,小販們得以謀生賺錢,彼此共生共榮。尋常宴客,主人家為顯大方或個人品味,不讓小販自由出入,也會事先安排娛樂陪侍的各色服務員。
白愁飛初進金風細雨就發現金風細雨宴客風格是一貫的文人清高。蘇遮幕學者出身,田野調查的習慣讓他不排斥參與宴會,但做客人和當主人是兩碼子事,主辦的私人宴會仍不脫詩文科學交錯的文雅氣質;蘇夢枕因為健康和性子,對宴會只能做個主人的開場和安排,難以與下屬同歡、聯絡感情,是大雜院出身的楊無邪、出身外籍兵團的沃先生、從街頭一路打上來的師無槐、四大執行長,在應酬周旋上,補足了這一塊。
縱使補上,卻和金風細雨成為一方勢力的緣由矛盾。被趕離學界的蘇遮幕會成立金風細雨,原是協助妻子娘家的貨物販售,並在京城協助外地人工作和生活。要創造工作機會,增進福利享受,酒色財氣是最通俗的大眾娛樂,工作勞累的人求得是聲色犬馬的享受,集團總長自命清高的琴棋書畫難以打入尋常人心。
這正是蘇夢枕,或者原本金風細雨讓白愁飛奪權的弱點。人心驅利,縱使崇尚信義恩情,在無利可圖下,典範難以成為規範,白愁飛當上執行長,最顯著的風格就是他是帶頭享受,他也相當會享受,懂得玩花招,酒酣耳熱自然容易拉攏人心。
「二弟今天不也是?」
「我讓他們用遠離來賺錢,而且外邊多的是好看的風景。」心眼一轉,「姓楊的沒帶你逛過小甜水巷?」
有或沒有都會引發一場糾纏不清的嘲諷,所以蘇夢枕把對話轉個對問話人有利的方向:「很意外二弟沒想領我去。」
「有了雷純那絕色,你去只會認為沒啥好看。」
「好看沒有標準。」
「那大哥何妨說說我是怎麼個好看法?」
「無人不回頭。」
「大哥你不會回頭也枉然。」
「你在我眼前,何必回頭。」
「如果大哥眼裡只有我一人就成。」
「你何不現在領我去走走?」有時白愁飛出門,他會想是不是到小甜水巷遊逛。
「現在都什麼時候,能剩什麼貨。」
「我以為二弟面子挺大。」
「大也大不過姓楊的。」楊無邪在小甜水巷的人脈是令人忌妒的廣,而且是在不同層面。
「二弟的走法,肯定和無邪不同。」
白愁飛瞪著身旁人那雙綠眼,企圖找尋敷衍或哄撫的蛛絲馬跡,還硬撐多找幾秒鐘,只得了全然否定,眼前人確實很認真地發問。被求教的虛榮讓他放緩了聲音:「好貨早被訂走,剩下的沒什麼好挑揀,現在看不到什麼。你想看,哪天下午去逛。」
「不是晚上?」
「店下午就開張,那時候貨最齊全……我忘了,有些店會隔玻璃,不會聞到香水味,你確實可以去逛逛。」
「類似國外的櫥窗?」
「對,全部的人都在一個櫥窗裡。」
「牛郎店也是?」
有瞬間以為自己錯耳,或者蘇夢枕以沒表情的臉講出「牛郎店」三字,有種令人發噱的趣味感。白愁飛嘖了聲,「大哥你有我了,逛什麼牛郎店?」
「二弟不是說我不上道?」
「大哥拐著彎說我不該不以為然?」
「無邪是不太贊同,認為我該多看看不同的女子。」金風細雨不是沒有女性職員、南塔也多得是女人,雷蘇兩家的婚約眾所皆知,但雷純不可能常待金風細雨,有權有勢者有小王小三是司空見慣,不少女子懷著希望,藉機迴游在蘇夢枕身邊。楊無邪大致上也默許,期望自家少爺能移情別戀,偏偏事與願違。
「你就死心眼。」
「二弟不也是?」
「是啊,倒看看誰能撐得久。」聽見水燒開的呼嚕聲,白愁飛看了看茶碗,「要第二碗?」
蘇夢枕點點頭,看著對桌人一手拿細嘴水壺、一手拿茶筅點茶,戴著白手套的手彷彿於半空飛旋的優雅舞者,捏著茶筅畫圈攪拌的手宛如天鵝湖中旋轉的舞者,不單單是迴轉,在旋轉中夾雜著甩鞭般的上下敲擊,茶糊泡沫珍珠般浮上表面,彷彿浪起千堆雪,層層疊起,泛著積雪一般的光澤。茶筅翻起,宛如做完三十二圈大轉的天鵝舞者完美地停下身形,接受觀眾如雷的掌聲。
他給得是不是掌聲,是接過那碗大概沒人能沖得更好的點茶,啜飲滑順的泡沫與茶湯。
「如何?」
「跟第一泡相似。」
「大哥你就直說很好。」能在第二沖打出第一次點茶一般的茶泡,全靠技巧,蘇夢枕居然給個不痛不癢的評語,對他會點茶也不訝異。「還是,姓楊的也能沖出這樣的點茶?」
因為楊無邪煮過點茶,就非得有樣學樣來一次,無視蘇夢枕可以喝普通的茶。「無邪知道一二。」
「所以你對我會點茶一點驚訝也沒有。」雖然說要讓蘇夢枕驚訝也不容易。「我原以為這種沒苦味的茶是專門做給你喝的,結果居然都送出去。」今天沖的茶,茶磚還是去跟楊無邪要來。
「頂上人喜歡,有段時間很流行,所以讓人做些當賀禮。」
只取茶樹沒有旁葉的頂芽,經過蒸青研膏,製作成點茶用的茶餅,一大片茶園可能還做不出一指頭大的。若非頂上人偏好此種耗費人工製作、全賴人工點沖、能在茶湯表面表現文藝風格的茶,富有人家不會趨之若鶩地跟進、擴大消費市場,茶場也不會製作此等耗費大量人力物力的茶品。金風細雨的茶場有段時間有製作點茶用的茶磚,後來競爭不過別家,加以蘇夢枕不好此道,於是茶場僅在當年季節好、人手足的時候製作,楊無邪那兒總有幾枚茶磚備著。
「若二弟想喝,我讓無邪送過來。」
「如果不是你要喝,姓楊的才不肯送過來。」
「你怎會想拿這茶磚?」
「你前陣子失眠,能喝的茶沒幾種。」酒樓也供茶,但,既然是蘇夢枕要喝,楊無邪就不會掉以輕心。「不過,姓楊的是認為我不會沖吧?雖然說這茶用抹茶的沖法也可以。」
「二弟不會,為兄可以教。」
「你會?」
「知道怎麼做。」去西塔閒談,偶爾楊無邪會沖點茶,零零總總程序繁複的儀式,是打開話匣子的好楔子。
「所以都是別人幫你泡茶?」
「那二弟為何要沖茶?」
「……我高興。」
「很好。」
「什麼很好?」
「你高興,是件好事。」
「那你高興嗎?元宵節裡的有情人該手牽著手看花燈,開心過節。」覷了臉上沒什麼表情的蘇夢枕,白愁飛曉得他無話可答。「我沒看過你賞花燈。」
「想同看花燈的人不在身邊。」有段時間他厭惡過節,只要過節他就分外想起雷純是和狄飛驚一起過節。那曾是心裡的疙瘩。
「你們沒一起看過?」即使西塔的資料隨他調閱,蘇夢枕和雷純的私下見面是不會留記錄,雖然白愁飛相信楊無邪提防著雷純,把她和蘇夢枕往來的紀錄資料整理完整,但也不會把這紀錄給他看。
「很久以前。」久到似乎都要遺忘的童年,而且不是在盛京也不在是元宵,而是雪山上的小小燈會,在梅林裡面掛著五、六盞燈籠,他和她坐在廊邊,聽她講著另一個城市中燈會風景。
「跟姓楊的呢?」雷純只是個虛幻的愛情,真正的威脅是楊無邪。蘇夢枕並非不知世事,無法親身體會的事情,他會用龐大的知識去彌補。蘇遮幕雖然保護兒子,但不許他足不出戶,督促楊無邪要帶蘇夢枕出去玩,所以蘇夢枕肯定逛過燈會。
「很久以前。」
「母雞帶小雞是吧。」
「是工作。」客觀來說,當伴讀強過當賭場看門。楊無邪剛來時戰戰兢兢,而後真的把照顧蘇夢枕當成使命,蘇遮幕收他當養子,答應資助他任何創業,楊無邪還是留在金風細雨;蘇遮幕要他好好照顧蘇夢枕,他便競競業業。成年前蘇夢枕所有外出,都有楊無邪和茶華伴同。因為和茶華沒有實際認識多久,所以白愁飛的矛頭總指向楊無邪。
白愁飛喜歡問他有無跟雷純或楊無邪類似的經驗過往,蘇夢枕無意隱瞞或作假。每個人都是不同,每個人對蘇夢枕的意義不同。愉快的事情是無法相比的。但白愁飛總是想跟人比,發現自己是第一個,便有著得意的笑容。
他覺得白愁飛有處子情結。
「你不覺得外出遊逛有什麼有趣。」
「哪種有趣?」
「看與被看的有趣。」真是白搭,如果懂看與被看的樂趣,就不會外出時只賞花燈。「城裡各方都贊助燈會,你就沒想過看看別人的張揚?」
「不用親眼見到也知道。」贊助是打廣告是彰顯財力,彰顯是一回事,實質是另一回事,不見得必須眼見為憑。
「所以你一個黑白兩道領頭就每天關在家裡?你真無聊。」
蘇夢枕頓了一下。「你覺得我很無聊?」不是否定,純粹就是疑惑。
白愁飛忍住翻白眼的衝動。「連楊無邪都認為你該出去多走走,不是嗎?」
「那麼,二弟等會兒要領為兄去哪見識?」
閃話題閃得飛快,白愁飛決定不追問,老實交代計畫:「去玩牌。」
「撲克牌?」
「大哥以為是麻將?」
白愁飛所講的玩牌,不會是單純的牌卡遊戲,通常加上金錢賭注。「去南塔?」
金風細雨樓的南塔是娛樂場所,是接待外賓的要地。遊樂設施自然少不了賭場。蘇遮幕是個學者轉行當商人,對賭場頗不能認同;蘇夢枕是在楊無邪的建議下,同風化業一般,勉強同意申請營業許可。到了白愁飛當政,認為許可證都申請了,當然要好好經營,特別是跟對面的六分半搶生意。到了戚少商主政的時候,因著財務考量,必須維持規模。
「南塔有什麼好玩。」
「你認為戚少商做得不好?」
「他做得不好,填不滿財務缺口,姓楊的早就來告狀,輪得到我說?」
「你曾經手南塔,不想去,難道不是不好?」
「中規中矩地做生意,有什麼刺激有趣。」
當賭客和經營賭場是兩碼子事,在跟王小石同住的那年,手頭拮据時白愁飛會參加非法牌局,贏錢付房租和伙食費;到了金風細雨,他會去南塔的賭場玩個幾把,讓身邊的女人或男人開心。至於經營賭場,蘇夢枕讓他管最亮眼的金融和娛樂業,他自然認真地當成個賺錢事業經營。對於經營賭場,他倒是挺有蘇夢枕那種文人清高的堅持,不容許賭場內作弊──無論是荷官或客人任何身分或大小賭局。理由很簡單:拐兩三次得手,客人不會再來,就失去賺錢的長遠機會。要讓客人想來、願意拼自己的運氣,就得讓客人相信賭場,進而把鈔票源源不絕地送上來。來客是貴客,白愁飛更是要求荷官不得作弊,貴客贏了討其歡心,輸了,白愁飛之後做東消債,用債討個人情。
所以金風細雨南塔的賭場沒出過大事,卻也不是盛京城理最富名氣、最大、最豪華的賭場。
白愁飛對此不甚滿意,但若想跟另外的賭場競爭或再做出市場區隔,太耗時間。蘇夢枕沒興趣的經營項目,原本就不會有多少好手,而好手都早就被招募走了,白愁飛沒錢沒時間去拉人過來。這點他總覺得雷損做得更好──出於忌妒,他不想承認那是狄飛驚的手筆。
賭場有規矩很好,但自己是客人時,這就一點都不有趣了。
「我不打牌。」
「看看也好。」
「二弟想拿我當籌碼?」
頓了下,白愁飛苦笑。蘇夢枕沒去過不代表不知道現場是什麼。「大哥既然知道我想要的是什麼,怎會以為我想拿大哥去換?」手撐著下頦,白愁飛眨眼送了個淘氣的秋波。「我可是誠心邀大哥出來玩,體會一下庶民生活。大哥總不會用沒時間、沒理由、窮極無聊來推托吧?玩得開心就是目的,不去看看怎麼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