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二)
明天開始的文化大學出差,算是我的大關吧。本週出去的委員眾多,自己三天出差也是困難重重,只有天時似乎還不錯?沒有冷到頂點。而且我又幹了件蠢事,星期三要請同事幫忙,嗚嗚嗚。
上供品求保佑。希望本週工作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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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份量向來不多,兩人的飲食差距早已縮小,白愁飛的餐點相對來說較為豐富味重。聽說屋裡有隻貓,被交代直接用晚餐預訂的食材,廚師做了蒸魚的碎肉料理,擺盤依舊美麗,符合白愁飛對美食外觀的要求。蘇夢枕對家養動物的概念是在屋外吃飯,不過貓是白愁飛,自然能上桌──雖然用三隻腳跳上桌時有點辛苦。
白愁飛不滿地看著自己的手,貓掌不能執餐具,無可奈何地低頭就餐盤啃食,因為沒吃午餐,飢腸轆轆,稀哩呼嚕埋頭大吃,埋到餐盤裡的頭一直沒抬起來。蘇夢枕饒富興味地看著對桌的毛茸茸。同居同桌吃飯,白愁飛總想辦法引他對食物產生興趣,或者因食物對自己產生興趣,甚少有吃出聲、狼吞虎嚥的時候。原來貓吃東西是張嘴大口大口啃,舌頭撈著湯汁,窸窸窣窣的,讓人感覺食物很美味。
吃到餐盤中間的菜餚,前腳踩上餐盤邊緣,餐盤猝然翹翹板般彈起,湯汁濺到臉上,白愁飛嚇了跳,抬頭往後縮,下頦的白毛也在進食時濡濕,變成一綹一綹的小鬍子。他不舒服地用手爪撥弄,打算擦掉,卻不得要領,於是甩了甩頭,又復煩躁地撥弄。
蘇夢枕拿起旁邊的餐巾,「過來。」
白貓充耳未聞,用前足沾抹臉上髒汙,在舐掉前足上的髒汙,自顧自地重複。蘇夢枕起身撈抱起他,幫著把沾在臉邊的湯汁吸乾、抓拭乾淨。對像抱嬰兒似的抱法感到不滿,但發覺對方是幫忙擦臉,白愁飛爪子揮了下就縮起來,乖乖就範。
「餐後,我再幫你擦一次。」
藍色的眼睛半瞇,瞪了幾秒鐘,掙扎地爬起來,回到餐盤前,繼續吃晚餐,吃完,整理著弄濕的下頦長毛和爪子。
用完餐的蘇夢枕等管家收完餐桌空盤、送上交代的清水和毛巾。
若平常蘇夢枕提出幫忙擦臉,白愁飛會整個人都湊上來,乖乖地讓他擦臉。但現在的白愁飛充耳未聞,舔著自己的前足,努力清掉沾在臉上的湯水。
蘇夢枕看著白愁飛固執地清理自己。
沾在臉上的湯汁似乎沒有清乾淨,導致味道縈繞不去,白貓轉到盛著清水的小臉盆,把臉浸到水裡,重複清理的步驟。
沾濕的長毛貼覆著臉,勾勒出頭臉的曲線,讓蘇夢枕想到白愁飛的臉:濕漉漉的臉是因為沖澡。蓮蓬頭的水潑濺在牆上磁磚,光線和聲音在磁磚和水珠之間彈跳,那個俊美的青年湊過來,討好地輕咬他的臉。自己拿了浴巾,披掛在白愁飛頭上,幫著擦頭,順便阻止繼續湊上來。
抖開毛巾,披掛在貓頭上。忽然被遮蔽視線,白愁飛掙著想掉甩開遮蔽視線的布塊,前足勾著毛巾想扯抓下來。蘇夢枕趁機把毛巾摀上臉,用力了擦了擦,聽到不滿的吼叫聲,爪子揮舞,但兩隻前足爪尖勾住毛巾,毛巾扯直,反失了掙脫的彈性,因為看不到,更是使勁地掙扎。蘇夢枕被貓的後腳抓了好幾下,仍沒鬆手,一手半脫下身上的長背心,把整隻貓的身體滾裹,確定綑住之後,才把罩在頭上的毛巾拿下。
取回視線的白愁飛怒氣沖沖,裂嘴露出尖牙,嘶嘶叫。
臉上風波不興,蘇夢枕等著白愁飛發完脾氣,直到被困住的動物自討沒趣地收起獠牙靜下來。「我幫你清乾淨。明天開始你可以自己擦臉。」見到藍眼裡出現熟悉的考慮神色,拉過一邊的餐巾紙盒,將一張餐巾摺起,沾點清水。「同意?」
小腦袋歪邊,喵了三聲。
不清楚,不知道,無法決定,想討價還價、得寸進尺。
「你傷在腳上,不是全無自理能力,既然要我幫你,剛剛吵什麼?」
鬍鬚動了下,藍眼裡有著笑。喵了一聲。
臉上沒有太多湯汁殘留,只有少部分滲到毛的根部,無論是貓的抹臉或毛巾都擦不到,得把毛撥開慢慢清理,甚至要用些皂沫。於是他用沾濕的餐巾紙,沾了些肥皂沫,緩慢仔細地將底層油脂吸抓出來。白愁飛安靜地盯著蘇夢枕,彷彿研究臉上的毛細孔般,藍眼睛目不轉睛,偶爾因被扯痛而半瞇眼,布偶般完全沒有掙扎。
用餐室裡只有餐巾紙在手中摩擦的窸窣聲。
確定將毛裡的湯汁都清乾淨,動手將纏在貓身上的長背心解開,冷不防嘴被舔了下,有點渣刺的舌頭輕輕刮過,像被乾燥的毛刷磨擦。蘇夢枕皺了下眉,在白愁飛又湊過來的時候偏頭閃開。「別舔。」在白愁飛一如既往、充耳未聞般湊上來時,他把貓擱到桌上。「你現在是貓,唾液的細菌比平常多。」
鬍鬚動了動,雜著一點喉音,抱怨似地咕噥,掙開纏身的布塊,有點跛的跳下餐桌,一跳一跳的離開餐廳。
平常他們會在用餐室待到廚子和家管告辭離開,才開始晚間的活動。通常是白愁飛建議一起欣賞的影片、音樂、遊戲機、書籍,蘇夢枕若覺得被糾纏廝摩有點煩,會去地下室的靶場。白愁飛喜歡在靶場同他練槍,也喜歡打飛行靶。地下室的靶場不能打飛行物體,偶爾兩人會回金風細雨所屬的靶場練手。
變成貓之後,飯後會跑去哪?
白愁飛房間的燈仍是開著,貓窩床上的枕頭堆裡,雪色長毛和白色的枕頭床單被子顏色相近,彷彿是雪上匿蹤的動物,睜眼看人時,原本寶藍色的眼睛亦如冰藍色冷涼,認出進來的人是誰,復閉上眼,繼續不動。
據說貓一天的睡眠時間比人還多,受傷的動物會睡得更多。
蘇夢枕關掉房間裡的燈,半闔上門,不讓人造光線打擾睡眠。
結束夜間的閱讀,入睡前,躺在自己床上的蘇夢枕想著:也許明天就變回來了。
早上醒來時覺得熱,直覺是同居人又爬上床挨著他的背睡,但熱的範圍不對,只有肩膀到後頸。蘇夢枕翻身後瞧,看到一隻側躺的白色長毛貓,因為受到擾動,翻坐回蹲趴的姿態,仍縮著身體瞇著眼,繼續好夢。
蘇夢枕嘆了口氣。
「得釐清前天到昨天中午前,你做了什麼。」
雖然貓的臉部肌肉比人少,能做的表情不多,但也能看出白愁飛一臉索然無味。
沒有什麼好釐清,白愁飛受傷後就留在家裡,能拄著拐杖移動,上上下下走動如廁進浴室擦澡皆無問題,惟散步僅能在庭院裡;醫生是到家裡診治換藥,沒有外出就醫。
「在庭院裡有看見貓嗎?」
喵喵。
「動物?」
喵喵喵。
白愁飛不是會對動物留上心的人,翻問來去也問不出個端倪。蘇夢枕放棄從被害者方詢問。「若有人以此要脅,會出面提出要求。忍耐幾天吧。」
貓望著他,沒有回應。
蘇夢枕在書桌前坐下,開始今天的工作,貓跳上桌子,在紙邊窩下。
平時上午是各做各的事,因為蘇夢枕仍在研究謀畫金風細雨相關的事情,白愁飛常跟著他一起看,閱讀他看完的資料和上邊的劃線筆記,在上邊加自己的意見或者開口問他。現在白愁飛變成一隻貓,窩在一邊,依舊讀著放到眼前的紙,除了沒有說話,和平常沒有差別。
中途蘇夢枕覷了眼,發現貓眼瞇起,呼吸勻勻,似乎在打盹。
午餐一如往常,各吃各的。
因為人和貓的飲食分量有落差,昨天本為白愁飛準備的食材拆成兩份,今天午餐跟昨天晚餐一樣是蒸魚的碎肉料理。
白愁飛嫌棄地睨著午餐,吃了幾口就轉到對桌人的午餐,頭往碗裡湊,隨即被手掌擋住。
「你的午餐在那邊。」
「喵喵。」
不用翻譯也知道白愁飛因為味道差不多而不肯吃。
「當貓還挑嘴。」
「喵。」
那聲抗議帶著一點上揚的尾音,蘇夢枕很快理解白愁飛的意思。最初同住時,白愁飛抱怨過他對三餐的看法:你對吃的不經心,從不稱讚廚子,也從來不跟他討論菜單,算什麼賞識?你的廚子比較喜歡我,也順勢調整你的餐點,你不覺得現在你的餐點比較好看比較好吃?
看看自己的午餐,水果蔬菜沙拉、牛肉湯,野菇燉飯,甜點是米布丁,自從白愁飛插手餐點之後,他和白愁飛吃的餐點很近似,只是白愁飛的餐點味道比較濃,也會佐餐酒。白愁飛會問他對餐點的感想,有沒有吃出什麼味道、感覺如何、喜歡這次的香料嗎?想嚐一口餐前酒嗎?
那般好享受的人怎麼消受得了每天吃同樣味道的魚肉飯?
他取了湯碗,分了一半的湯和裡邊的蔬菜肉塊。「晚點我會跟廚師討論你的晚餐。」
貓動了動鬍鬚,像是在笑。
「至少原本那盤要吃掉。」
白愁飛淅瀝呼嚕地吃著碗裡的牛肉湯,完全沒有意願回座吃飯。
看著埋頭在湯碗大快朵頤的貓,蘇夢枕決定告訴廚師:把那隻貓當成白愁飛,白愁飛有多挑嘴,就比照辦理,午餐晚餐盡可能不要重複。
午後休憩,白愁飛照樣來擠長椅,攀上長椅的貓窩在蘇夢枕的腰邊毛毯上蜷成一團,打起瞌睡。
聽說貓大部分的時間都在睡覺。受傷的白愁飛需要充足的營養和睡眠讓傷口癒合,只是鬧任性不肯休息,變成貓正好強迫他安分休養;除了兇手,不會有人知道受傷的白愁飛在哪,不會趁機尋仇;對蘇夢枕也好,從白愁飛被襲擊、一進門倒下、到失憶、恢復記憶,帶給來的情緒起伏尚未平復,又被整天被逼問著做誠意表心意,蘇夢枕被擾得心不定,現在白愁飛成了一隻貓,窩在身邊像個熱水袋,在秋日午後抱著,暖和舒服不說,安安靜靜不吵不鬧,讓他能整理情緒。
這個離奇意外目前似乎沒有壞處。
午休後醒來,原本他翻身坐起時,窩在身邊的人會抓住他的腰往懷裡拉,試探能不能占點便宜。這會兒沒有,蜷成一團大毛球的白愁飛沒動靜。蘇夢枕隨手將毛毯蓋上一邊的小動物,起身準備下午的工作。等他洗完臉回來,白愁飛將頭冒出毛毯堆,睡眼惺忪地四處張望,發了下愣,彷彿發現自己睡迷糊晚起,站起身,伸了個懶腰,打算跟過來。
坐到椅上的蘇夢枕拿起資料閱讀,幾秒鐘後發覺不對。從長椅上跳下的貓一反昨日上下樓梯跳上躍下的俐落,沒有平穩落地,摔到沒爬起來不說,壓住受傷的腳,四肢在虛空中划水,爬不起來。
箭步將貓撈起,原本抱起時能感覺長毛下的肌肉強健像是蓄勁的彈簧,現在則是一團癱軟的肉,軟軟地掛在他手上,白愁飛的呼吸又快又淺,喘不過氣,唾液從嘴角滴淌。
正在愁石齋診所的王小石拿出手機,是熟悉的人致電,內容卻讓他一頭霧水。大哥東一句二哥中毒,西一句獸醫院,接著匆匆掛了電話。拼湊起來的可能事態是:二哥被有毒動物咬了。二哥若是受傷,保險點是送到大哥常去的醫院,會反常地提到獸醫院一定有原由,所以大哥不便在電話中說明,希望他走一趟。
幸虧今天有幾個值
尋到正確的獸醫院和治療室,用和善笑容一路找進來的石頭青年,推門進來就聽到醫生在訓人。顯然醫生沒認出眼前人是昔日黑道魁首,也是蘇夢枕自知有錯,收斂了氣勢,安靜地聽醫生叨念「養毛小孩是要負責一輩子,不是有餵就好」云云。
見自稱飼主友人的王小石進來,醫生臉色和緩些,問了幾個問題確定王小石有養動物的經驗,提醒要盯好不負責任的飼主、免得造孽害死小動物,調好點滴,留兩人在治療室中。
白色長毛貓奄奄一息地側躺在毛毯窩裡,點滴的管線在半空蜿蜒,將不知名的液體輸入。治療室為求視野開闊,都以附簾子的透明玻璃隔間。王小石左顧右盼,找不到那熟悉的俊美青年,而大哥的態度也不像是白愁飛臨時不在。
「二哥……呢?」
「就這隻貓。」手搭在貓的後頸,手指穿過長毛揉抓著。不管是人是貓,白愁飛都很喜歡這個舉動,會將頭歪過來蹭。現在是虛弱的扭了扭,發出模糊的哼聲。
看看貓,再看看完全沒有開玩笑意思的蘇夢枕,王小石認為該把回答中所有省略的名詞動詞全部填回,以確認整句的語意:「大哥說的是,這貓是二哥養的,還是這隻貓是二哥?」
「他變成貓了。」
「……大哥看到二哥變成貓?」
「不是。我問他答。昨天早上的事情。」
但二哥是怎麼回答?還會說人話,還是用病人眨眼睛那套?變成貓,也太匪夷所思了;如果這隻貓不是二哥,大哥也不會在這裡吧?「發生什麼事情了?二哥……怎麼中毒的?」
「午餐吃了洋蔥,他又對牛肉過敏。」
呃。大哥沒養過動物,不知道貓不能吃百合花科的植物。王小石伸手摸了摸背毛,虛弱的貓瞇著眼覷了眼,沒對順毛的動作有意見。「腿上的傷,是扯到所以重新包紮?那現在是極度貧血了?」難怪現在攤在毛毯上動也不動,只有耳朵的輕抖表示知道有人進來。王小石順手往肚子搔,白愁飛隨即掙動,踹了腳,轉頭瞪他,又軟軟地倒回去。
「不確定他能不能注射貓的血液,血源也不容易找尋。現在打解毒劑和營養劑。」
「那,就要好好照顧了。」二哥也太倒楣了,前些日子才受重傷,現在變成動物,接著又中毒,真是流年不利。王小石搔搔頭,把事情往正面思考:「二哥昨天變成貓,那,大哥有買二哥要用的東西嗎?」
「要用的東西?」
「養貓……貓生活要用的東西。」轉念一想不太對。「二哥昨天是怎麼生活?」
怎麼生活?蘇夢枕不明白這問題。「跟平常一樣。」。
跟平常一樣?「二哥不用貓砂嗎?」
「沒有。」
「那,二哥怎麼上廁所?」
虛弱卻帶著抗議的喵聲響起,音調詭異。
「二哥覺得這問題很蠢嗎?」
「他用浴廁沒問題。」沖水按鈕或水龍頭的開關都是觸控是或者轉動扳手,就算是貓,開關水源沒有問題。
對喔,貓狗經過訓練,是能使用馬桶,況且二哥的意識還是人,用貓砂也很彆扭,但現在腳受傷又極度貧血,站在馬桶邊緣有很高的摔跌風險。王小石認為還是保險點比較好。「大哥,或者管家,有買一些貓需要的用品嗎?」
「沒有。」白愁飛決不肯吃貓食,還會需要什麼用品?
「二哥是睡自己房間?」
「昨晚是跟我睡。」一開始是在自己房間,半夜就爬上他的床。
「大哥對貓毛沒有過敏?」見蘇夢枕有些疑惑,王小石補充說明長毛貓每天多多少少會掉毛,有人對此過敏,亂飛的貓毛對醫療儀器也不好。「唔,還有狂犬病疫苗和梳子……」
「昨天帶他來檢查時,已經開始打了。」雖然很久以前就打過疫苗,保險起見,還是重新施打。「為何要梳子,貓不是會整理自己?」
「二哥現在是長毛貓,這種長毛靠自己是沒辦法整理完全,要人幫忙每天梳,把死毛梳掉。」眼前白貓一身細軟又華麗的長毛,讓王小石想起白愁飛有多重視門面,就算是經濟拮据,也要瀟灑好看。「把長毛梳順梳乾淨,就會很蓬鬆很有光澤。二哥也會想漂漂亮亮的吧?」
見王小石一副躍躍欲試,蘇夢枕在心裡苦笑。「小石頭以前幫天一居士照顧農場,養過貓嗎?」
「有啊,那時候養的是米克斯,雖然是短毛,還是跟農場裡很多動物一樣,都需要梳毛整理,用各式各樣不同的梳子。」王小石從小就覺得天一居士的溫室和農場很有趣,常常跑去玩,陪同天一居士幫忙捕抓誤入民宅的野生動物,救治之後放生,有時動物就不走了,或者動物園送來暫安置的動物又無處可去,就留在天一居士的白鬚園中。「大哥剛剛是怎麼把二哥帶過來的?」
「直接抱過來。」因為中毒貧血沒力氣,所以白愁飛在他開車時,攤在副駕駛座上沒動靜。
「那,晚點我們去寵物用品店。不說搬運用的籠袋,有些東西,像是化毛膏,不買是絕對不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