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繡
本週軍校出差,剛剛行前會議真是令人抖抖抖。兩場初審又是會議同事代開。
還是照例來上供品文,求……ㄟ………請蘇公子保佑。(我覺得這篇楊總管和白二少都不會想理我ORZ)請保佑本週出差順利,會議都平安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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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供品,求保佑。請保佑本週出差和工作順利Q。Q
(明天的出差是空軍官校,我是不是該請白二少保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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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半年出差最後一篇供品,明天也是上半年最後一次出差。
祈求保佑,希望出差可以順利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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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無聲無息的闔上,彷彿不曾開啓。
在場人不安地看著西塔的主掌者,視線投注的對象低頭滑了滑平板,視若無睹了五分鐘,最後不耐地回以「該做什麼就做什麼」的眼神,那群人默默地返回各自工作岡位。
楊無邪在一邊的椅上坐下,忍住嘆氣的衝動。金風細雨總長無視自身健康情況的行事,集團中人已感稀鬆平常,但連他召集來的這幾個核心人物都會露出「真的不要緊嗎」的疑問表情,並同自己也憂心忡忡,不得不說這回蘇夢枕的一意孤行、任性到了極點。
上一回類似的場合,是總長要親自抓回古董,並同與六分半談判,逼其表態。
雨天的行動變數最多,只帶四個人手就踏進六分半的勢力範圍開火擒人,外圍一個接應不上,金風細雨的總長就陷在裡邊,成了人質還好,就怕子彈不長眼,性命有失。蘇夢枕堅持行動的理由是要親自聽古董的說法,一如在場所有親信,所有背叛的指控,他都給當事人辯駁的機會,父親是從這點開始立名立威,他自然也不例外。
反過來,蘇夢枕也如此要求自己。
況且對方是希望相守一生的人,事情必須當面說清楚。
一年多前,金風細雨終於壓過六分半,成為盛京第一的勢力。那場定生死也真有生死的決戰,該徹底切斷兩家原將結為親家的聯繫。
但蘇夢枕不願意。
每年照行的禮依舊,親自挑選逢年過節的禮物、鮮花、卡片,每每附上的信籤都是:希望雷小姐能同意見面。
楊無邪非常反對繼續送禮往來。六分半苟延殘喘,為免養虎貽患,金風細雨不該也不能讓雷純有機會為六分半爭取更多休養生息的空間。
反對無效,蘇夢枕依然故我,僅僅是妥協地低調些。
本該是不斷投石進無底坑的行徑,忽然得到回聲。信是從七大寇那邊轉手,由張炭送來,也就是繞過了六分半第一執行長狄飛驚──狄飛驚豈可能不知。雷純同意見面,時間地點由金風細雨決定,等候答覆。
楊無邪認為那頓搬到日光室去吃的晚餐,桌上那隻鮮嫩好吃沒泥味的河魚,是自家公子希望他不要開口提意見的賄賂──這是他第二次覺得蘇夢枕在賄賂他,第一次的原因依舊是雷純。
金風細雨總長坐在日光室的的長椅上,懶洋洋般抱著抱枕,像是飯後打盹,但手肘擱在扶手上,洩漏了心裡正襟危坐。
讓人有反對的機會,便是蘇夢枕仍有猶疑,想聽意見,即使他不見得接受反對。
楊無邪翻找情報,搜索雷純為何有此邀請的蛛絲馬跡。
蘇夢枕沉默等候,窩在長椅的他彷彿快睡著。
不出幾分鐘,楊無邪便確定沒有新消息。六分半是金風細雨是主要競爭敵手,雙方總長的一舉一動是主要情報蒐集對象,雖然情報有真有假,但無論是紅鯡魚或珍珠,總是有跡可循,多個幾天打探消息,便能更明確知道雷純何以要求會面。
問題在,蘇夢枕想盡快見面。
在談戀愛上,蘇夢枕沒比誰優秀,大概只比勇往直前不怕摔的王小石好一點點,懂得討好對象,知道在公事上把私人情緒先放到一邊。但以為雷純不會因為雷損被殺就介意或受傷,或者看輕那些負面情緒,就是戀愛中人的目盲。
楊無邪知道自家公子已經把利弊得失全部算過一次,該不該同意、要不要做心裡早有底。
「該做」跟「要做」是兩回事。
蘇夢枕已經不只一次執行不該做的事情。
那楊無邪還能說什麼?蘇夢枕希望他說什麼?
因為疾病和身體差,除了父母和家庭教師,其他人都會讓著,導致蘇家小少爺難得耐下性子,不願浪費時間聽著別人愚蠢意見,冷淡來自不想花體力發脾氣,想要什麼幾乎要立刻馬上得到,非到手不可。所幸嬌縱的性子被父母親狠狠地掰正過,待楊無邪到蘇家時,蘇家小少爺已收斂大半的蠻橫,是個理智能溝通的小大人。
楊無邪是在雷蘇兩家訂親後,被蘇夢枕領回家。為了夜裡跑腿掙錢,十三歲的楊無邪白天沒去上學,躲在公立圖書館裡睡覺自學。那天前晚發生倒楣事,他被打了頓、沒東西可吃,導致白天在圖書館裡什麼也沒讀,趴在桌上昏睡了一整天,到了傍晚,楊無邪勉力起身去上工。雖然渾身疼痛,當個跑腿看門,不去就沒錢,拿不到客人打賞的食物。
走出圖書館,金黃灼熱的夕陽讓他睜不開眼,雖然喝足了水,他仍是渴。據後來的醫生說是日夜顛倒本傷身,加以長期營養不良、近兩天沒吃東西只喝水、被打傷、圖書館冷氣太冷外邊又酷熱,過十字路口,正西向的道路讓烈日金陽直直地往腦袋揍去,楊無邪眼前一黑,咕咚聲倒下去。
霎時,車輪和地面的摩擦爆出刺耳的尖嚎。
保鑣以為是佯裝被撞倒,藉機勒索、綁架或行刺的不良少年,小心翼翼地下車察看,把昏倒的少年拎起、扔到人行道上,蘇夢枕卻要保鑣把人放進車後座。
「車上的急救用品比救護車更多,何況我正要去醫院。」
原本蘇遮幕與兒子在醫院會合,要一同聽新的檢驗報告,卻發現兒子帶了個受傷的少年。蘇遮幕不太高興蘇夢枕又撿了人,但查了下楊無邪的背景,再看兒子已挑剔趕走好幾個伴讀,最終同意留下楊無邪,而後,因著楊無邪出乎意料地優秀,也能有效地勸阻蘇夢枕,蘇遮幕收了楊無邪為養子。
楊無邪到蘇家時,已知道蘇夢枕訂了娃娃親。
當時十三歲的楊無邪,以他在破爛大雜院的生活見聞:六歲的孩子都能當妓被家人帶出去討皮肉生活,有錢人家政策婚姻十歲配上六歲,沒什麼大不了。聽蘇夢枕認真地說著要娶雷純,他心裡吐槽著十歲的孩子懂什麼戀愛懂什麼結婚,況且六歲的女孩再可愛漂亮,也許長大就不是那回事。
這場半帶強迫的政策婚姻,蘇遮幕打算過幾年以兒子的健康欠佳為由,推拖取消。但雷損總是笑說幼時氣喘的男孩子,長大之後更健康;因為吃過苦才知道體貼,才能珍愛雷家的掌上明珠。蘇遮幕只有想著再過幾年,兒子年紀大些,也許會自己主動推掉。
但蘇夢枕對雷純念念不忘。
念念不忘歸咎於雷損逢年過節必然要蘇遮幕帶蘇夢枕上六分半過節或者彼此往來,就算無暇,該行該送的禮依舊往來,維繫著當事人的感情。
若蘇夢枕在生活中接觸了更多女子,便不會這般執著於雷純。偏偏蘇家少爺因病在家自學,往來的人都不是商場就是黑道人物,雖有女性,絕大多數不會是朋友或戀愛對象。
有時蘇遮幕怕兒子被多病磨掉求生意志、被嬌生慣養寵壞,偶爾拿婚事來威嚇:她是嫁給金風細雨還是要成為看護;先不論撐起金風細雨,不能撐起一個女孩的幸福,還要她來照顧,憑什麼要求對方不移情別戀。
一年兩年三年過去,十多年後,蘇夢枕要求與剛成年的雷純正式訂婚,他要阻擋其他人有機會接近未婚妻,尤其雷損身邊有個雷純很有可能的對象──狄飛驚。兩年後,金風細雨與六分半分道揚鑣,蘇夢枕代父親出席的說詞便是:沒有父親會願意把女兒「下嫁」,金風細雨離開六分半,將來的聯姻將會是門當戶對。
婚約是加速金風細雨站到六分半的對立面?亦或延緩對立的時間?
當時六分半聲勢如日中天,雷損為女兒安排這婚事,而不是剷除當時是個小勢力的金風細雨,是否看準了蘇夢枕是個英才但不同於狄飛驚,無法融入六分半,在雷損身後,六分半的延續需要另一個新的思維。將蘇夢枕拉攏入六分半,有助於集團不落入僵死,能更有生命力。
就跟蘇夢枕以兄弟之名,納入了白愁飛和王小石。
「你用不著這樣延攬。」楊無邪已習慣蘇夢枕到外邊一遭就挖腳幾個人回來,西塔經常要在後續提供新入者的資料,避免引狼入室,也因此楊無邪很清楚每個蘇夢枕所帶的人和給予的理由與關係。但「兄弟」這層關係,以前惟有楊無邪,甚至,連楊無邪擁有的關係不是蘇夢枕所給,是蘇遮幕要求、蘇夢枕同意。「王小石的背景無可置喙,白愁飛的背景太不穩定。」兩人的資料同樣大疊,相異的是王小石的資料確實,白愁飛的資料大多只是推測。
「你是對人還是對關係?」
「人。」
「我以為是關係。」窩在鴉片床上靠枕堆中,拿著儀器測量呼吸量的蘇夢枕,有幾分吸鴉片的富家少爺模樣。看完了儀器上的數據,像是省悟對方發問的理由,「無邪不高興我添個兄弟?」
「我很清楚公子不是那意思。」嫉妒不過午夜時分忽然被蚊聲擾醒的怒氣,一覺起來便忘,楊無邪明白自己的能力和位置。
「白愁飛像根刺,逼著所有人去適應他。」
「容易引起紛爭。」
「紛爭是痛,讓人察覺身體的情況。」
「公子用不著以兄弟的名義。」
「那就像,雷損不用女婿的名義,用第一執行長的地位,要我答應。」未婚妻的身影在思緒中閃過,讓他的眼神變得有些朦朧。「人情比地位更能拉攏人。」
「白愁飛要的是權力。」敢誇口開出執行長的價碼,透出成名的急切,對照之前可能的經歷,沒出頭約莫是運氣不好搭不上好機會,也可能是不能見光的一員。
「他和王小石同住一年,有許多機會甩開王小石,但他沒有。人情對他仍有相當的影響力。」蘇夢枕扯了扯嘴。「最能左右決定的是感情。不是嗎?」
那個扯嘴有著自嘲,蘇夢枕很清楚這同是自己的弱點:雷損用雷純影響他。
楊無邪很清楚蘇夢枕對雷純的死心眼,更清楚雙方勢力爭雄下,雙方同意讓雷純遠離糾紛,反造成致命性的問題:金風細雨這方沒人知道雷純的想法。對於雷損死於蘇夢枕的設計之下,雷損臨終前,交代雷純:不要執著報仇,六分半還有狄飛驚,雷純自可追求自己的幸福。
但雷純真的不會?
若是要解除婚約,一句話就可以,犯不著當面講。就算尋常人認為一封簡訊一封信就要分手要解除婚約很沒禮貌,但雙方已鬧出人命,婚約根本徒具形式,外界也沒有人認為婚約存在。楊無邪惟一能想到的,只有當初婚約上一項要求──如有一方要解除,婚約的轉移必須有確定的對象,避免任一方片刻解除約定,影響雙方對各自家產的請求權。
雷純是來告知將把婚約轉到誰身上──大概是狄飛驚?除此之外,就是復仇了。一對一的情況,一把刀子一把槍就可上演雪艷娘,就算是金風細雨安排的場所和時間,狄飛驚也能安排自家總長全身而退,一如金風細雨和六分半的決戰,蘇夢枕依舊從六分半的總部全身而退。
楊無邪能想到,蘇夢枕自然也能想到。
「這是我和她的事。」
「也是金風細雨和六分半的事。」
「就跟我和雷損一般。」
『這是六分半和金風細雨的事情,也就是你的事和我的事』
『這根本是你和我的事。』
『如果沒有必要,我們可以私下解決。』
『我也不想血流成河,只要我們之間有一個仍然活著就行。』
在雷損還是六分半的總長,爭雄的雙方還以「你和我的事」將雷純排除在外。現在雷純是六分半的總長,在雷損被殺的當下,金風細雨與六分半之間,情份的掌控權在六分半,所以雷純的一封信就能讓蘇夢枕動搖,唯一慶幸的是,蘇夢枕想聽楊無邪的意見。
他要說什麼?公子,見她是徒勞的。雷小姐要您拿命還,您真要拿命還嗎?雷小姐和雷損的感情很好,她不可能忘記您是她的殺父仇人。她接了總長之位,不僅是狄飛驚一手促成,更是她本身的意願,她是下了決心,不扳倒金風細雨或殺了您,不會罷休的。
公子,您是金風細雨,金風細雨是您,真要毀在她手上嗎?金風細雨不是您留了白愁飛、王小石或我就可以撐起。
看到蘇夢枕的眼神,楊無邪把一股腦的話吞回去。
他想講的蘇夢枕都知道。
不該同意這場約會,不能單獨見面,楊無邪可以代去,若是婚約的轉移,稍個口信即可。
但是蘇夢枕要去,不該做而去做的事情也不差這一件了,他要見雷純。
這三年,蘇夢枕慢慢呈現隱居狀態,外界一直認為是病情復發,導致臥病在床,被延攬成為執行長的白愁飛被栽培,成為集團的繼承人。這只能算個巧合,白愁飛被栽培跟蘇夢枕的退居幕後沒有關係。病情不是復發,是沒被壓住。百病纏身卻依舊維持正常生活,甚至做出一番事業,支撐所有成就的是驚人意志力,意志力的源頭除了好勝心,另一個是愛情。
強烈的感情能讓男孩迅速成長為男人。
因為身體情況,蘇夢枕平時嚴格控制情緒,激動時必須轉移注意力,就怕一時呼吸不過來丟了命。平時壓抑的情緒,造成在處理黑道上和實際的戰鬥行動中顯得殺性狠重。楊無邪認為如此宣洩情緒雖然危險,不過有抒發總是好事。
金風細雨的勝利,當日面對雷純的離去,蘇夢枕忍住挽留;聽聞沒有成功狙殺狄飛驚,蘇夢枕也沒有太多反應。
「狄飛驚如我一般,命不該絕。」
沒有情緒,沒有起伏的失望嘆息。
第二天繼續處理金風細雨的事務、應酬往來,接受各方恭賀、攀談打探虛實的勢力,面對趨炎附勢、套交情、蜂擁而來人群、利益、商機,蘇夢枕彬彬有禮地回應,埋下發展的伏筆,繼續吞食六分半的勢力。現在白愁飛主政時能順利發展,得利於這段時期的安排。
接著蘇夢枕修改了遺囑。
然後,是一連串從感冒開始的小病大病。
雖然白王兩人是結義兄弟,法理上蘇夢枕最親近的家人僅楊無邪一人,能拿到醫生緊急通知的的家人也只有他。看著蘇夢枕與疾病纏鬥,楊無邪很清楚所有的病來自於意志力鬆懈,因為求生慾望下滑,抵抗力下降,所有被壓著的病全部竄起造反。
長期罹病的人一旦喪失求生意志,等死的日子就不會長。就算蘇家的醫療研究所已經找到能一勞永逸降低哮喘、無預警痙攣機率的方法,但蘇夢枕得有足夠的體力和求生慾望捱過手術,否則一切枉然。
雷純提出的見面,無疑讓蘇夢枕燃起希望。
即使危險虛幻,希望仍是希望。
在東塔上等候雷純的來訪,楊無邪仍請蘇夢枕慎重考慮,他不求能取消會面,但除了要求東塔會面,更希望能同時在場,就算雷純提出狄飛驚也得在場,楊無邪也同意。
所有的感情專家都提醒:分手的會面最好有親友陪同前往。
問題是蘇夢枕不肯,也不讓任何監聽器材入內,振振有詞:「我不想有第三個人在我的洞房花燭夜。」
戀愛中人以為自己是世界中心,沒有感情做不到的事情,一意孤行,用盡手段將人拖回身邊。人說死硬賴皮的追求者最難看,但追求者豈在意難看,能爭回情人便是得到全世界,何須在意全世界之外的耳語。
他不擔心蘇夢枕把金風細雨賣了,也不擔心雷純藉此占金風細雨的便宜,蘇夢枕還分得清金風細雨和雷純的差異,密談中訂下的契約必須化為正式文字才能成效。他擔心的是蘇夢枕本身,雷純要談的事情,除了婚約對象換成狄飛驚或是城中任何一個不是蘇夢枕的人,有什麼好談?
有什麼事情是非得當面跟要分手的未婚夫談?
「無論做了什麼決定,到頭來都會後悔。」話講得淡然,話卻猶如遲暮之人。「我不後悔殺雷損,不盡全力是對雷損的侮辱,他不會容許不盡全力與他對抗的人,娶他最珍愛的女兒。」
「女人不會這般想。」
「雷小姐是雷損的女兒,她會理解。」綠眼閃著金絲,是希望和期盼。「她是一個聰明的女子。」
「她是雷損的女兒,六分半的總長。而您是金風細雨的總長。」
「有個人說,男人並不喜歡愛,因為跟征服不同,愛是無防備的付出,裸裎地把生命奉上,任對方滋養或摧毀。」
楊無邪知道蘇夢枕想到了為愛瘋狂的關木旦。堂堂迷天盟總盟主,所向披靡、傲視群雄、堂然說出:「我命由我不由天」的豪傑,卻為了一個女子放棄所有甚至是自我,雷損和蘇夢枕惋惜一代豪傑居然如此下場,卻也因為各自的情殤而心裡服氣。
「我同意這個說法。」
想爭辯,但對話的人調轉目光,原本如沼澤色黯淡的綠眼,瞬間亮如春日嫩綠。
聽見女人的高跟鞋聲,楊無邪的心沉了下去。
雷純確實獨個兒來,車子進入安排的通道外邊,孤身一人,由朱如是陪同搭電梯,不直接上頂層,確認沒有問題後,才能上東塔頂樓。雷純甚少到金風細雨,偶爾來,陣仗總是免不了,雷純一如既往的耐心通過金屬探測器和貼身蒐查,讓隨身物品過掃描機。之前,雷純的身分是總長的未婚妻、六分半總長的千金、與紛爭無涉的局外人;現在,雷純是六分半的總長,安檢人員更小心翼翼,比預定的時間多花了幾分鐘才完成安全檢查。
會面地點安排在東塔的日光室,晚上九點。
「晚安,蘇公子。」
「晚安,雷小姐。」
彬彬有禮的開場白,一如過去見面時的開場。蘇夢枕領著雷純到日光室,閤上門。
楊無邪煩躁地滑著平板電腦,程式上的水缸因為手指的動作,出現水波漣漪,金魚動畫在虛擬的魚缸裡游動,追逐著指尖。
裡面的會談不可能符合蘇夢枕的希望,更可能帶來生理或心理的傷害。
但危險能激起本能的求生慾望。蘇夢枕一直都以求生意志和藥物壓住無暇休養治療的疾病,金風細雨和雷純是蘇夢枕的生命重心,他的興趣幾乎繞著這兩者。楊無邪盡可能以金風細雨的問題,拉高蘇夢枕的興趣,但此時大部分的事情白愁飛已能處理,蘇夢枕不需要出面或者操心。對於白愁飛將逼退蘇夢枕的流言,蘇夢枕也不在乎。
除了金風細雨和雷純,有什麼能勾起蘇夢枕生命慾望?
在蘇夢枕因病逐漸隱居、白愁飛逐漸獨攬大權的當兒,楊無邪知道自己負著另一件事情。
法理上,蘇遮幕和蘇夢枕給他除了金風細雨外的第一繼承權,無疑是對楊無邪的莫大信任。他們養兄弟倆差了五歲,心理上的差距更小,有時甚至是反過來的。楊無邪原本僅是蘇夢枕的學伴,不必然加入金風細雨,成年時,蘇遮幕也提出楊無邪若想外出闖天下,蘇家願意提供資金後援。楊無邪選擇留下來,從金風細雨的會計師,一路到會計長,到統領西塔資料庫的集團資訊長。有人戲稱蘇遮幕像為兒子在正妻之外找了個童養媳,養起來給了明媒正娶的權利,以防正妻侵門奪戶,蘇遮幕只是笑笑:「那當初該找個女孩來。」
只有一個兒子、顯然得有好運氣才有機會結婚生子,蘇遮幕和妻子決定,蘇夢枕能順遂成長最重要,金風細雨雖然逐步發展,但原本是個雜貨商家,甚至是協助妻子娘家生意的代理商,只要能賺錢,支付兒子的醫藥費和幫助妻子娘家人,也就夠了,至於能不能傳宗接代,蘇遮幕當初捲入黑道糾紛,為不牽連,與老家斷絕關係,老家人多得是,沒有什麼傳宗接代壓力。
蘇遮幕是考慮過找個女孩當蘇夢枕的學伴,但有了雷純這個高標準,女孩很難成為學伴,更可能日後在結婚時添亂,楊無邪在此時給兒子帶回來,見兩人相處融洽,蘇遮幕在楊無邪決定留在金風細雨任職會計師後,收了楊無邪為養子,也就帶著在雷純之外,尋找另一個長久陪伴照顧兒子的可能。
年少的楊無邪很感激蘇夢枕帶他回家,從此不用去賭坊看門挨揍,他能吃飽穿暖,而且早早地發現身上血液病變得以提早治療──發現的緣由是驗血以確認能否當蘇夢枕的血袋。蘇遮幕要他當的學伴不是念書,是監督蘇夢枕參與戶外活動,除了健身的武術外,盡可能讓蘇夢枕和同齡的孩子一樣玩鬧、與人相處,不因病或閱讀悶在家裡、接觸的人只有醫生和僕人。陪同一個呼吸系統脆弱的男孩外出,自然附上照顧之責。雖然楊無邪對閱讀的興趣比較高,但蘇遮幕督著楊無邪要規劃活動讓蘇夢枕外出。
「只要出去,遇到危險或發病的機率就增加。」對戶外活動興致缺缺,蘇夢枕很不滿楊無邪奉命陪同他強制性的出去玩。一次外出得事先規劃警備和醫護,不僅僅是醫院在哪裡,而是參與的活動全部得留意導致過敏、氣喘發作的可能,風險值降到最低的代價就是事前的準備工作繁浩。為什麼要增加這種麻煩事?時間拿來學習接手事業或者和父親出去見習,會更有效率和意義。
「有的活動是為了融入團體活動增加談判機會,像學高爾夫球。」
「我對休閒沒興趣,也不想要潛水或在沙灘上走來走去。我已經會游泳了。」
「可以拓展過敏源資料庫。」
「那不用親自下水。」
楊無邪有些傷腦筋地在直升機上不住抱怨的自家少爺。他知道蘇夢枕緊張焦慮時有多話的習慣,但他不清楚根源在哪。之前曾以「少爺施恩」的名義,讓楊無邪有個出去玩的機會,蘇夢枕給了個大白眼,要他改掉當賭坊跑腿的壞習慣,與其如此,不如他站同一陣線拒絕父親的安排。最後他仍是搬出雷純,「聽說雷小姐常出去旅行,將來蜜月,公子得有個準備吧。」
「……聽雷小姐的旅行經驗決定就可以了。」
「也許公子會想讓雷小姐聽您的旅行經驗?」
沉默了好一下,「根本虛榮心。」
「什麼。」
「去就去。你跟父親也好交代。」
楊無邪很喜歡那段成年前陪同蘇夢枕到處體驗的日子,浮淺、潛水、滑水、滑雪、跳傘、滑翔翼、爬山、攀岩、看球、看節日慶典,雖然蘇夢枕的態度是做一個不得不為的功課,藉此了解有些人的喜好是怎麼來的,或者透過想像瞭解一些無法經驗的事情,但蘇夢枕不討厭那些活動,說著他能告訴雷純這些有趣的事情,也許有機會能和雷純一起體驗。
每次都提雷純,聽久了,總有些不耐煩,但做一個學伴,他得忍耐自家少爺的一些任性。
忍耐地聽著雷純的事情。
他不清楚自己是否希望蘇夢枕的婚事能不能成。偶爾想過若婚事成不了,自己約莫就是離蘇夢枕最近的人,兩人熟捻到一人講了上半句,下半句不必講,直接跳往下一句話;親近到楊無邪代理父親的角色,討論性的過程和方式,以免別搞砸與戀人的洞房花燭夜。
嚴格說來,他能如蘇遮幕的期望,成為蘇夢枕在婚姻之外的家人。
若在婚姻之外,蘇夢枕還有下半生。
若這次會面對蘇夢枕造成負面影響,他要做的是讓蘇夢枕活下去,不只是活著,是要有活下去的意念,有個活下去的正面目標──不是等著雷純來毀滅他,任何能讓蘇夢枕想起生命的美好,讓他覺得有趣,產生把日子過下去的意圖。
雷純如此美麗,往好處想是惟有如此傾國傾城方能綁住蘇夢枕,壞處便是環顧周遭難以尋到相匹敵的……
像是白愁飛?
楊無邪有把自己打暈的衝動,因為就巧,抬眼就看到那盛京城內美貌排名前幾的青年走過來。他瞥了一邊有點畏縮的朱如是,看來公子提拔上來的機要秘書之一,已經倒向白愁飛了。
走路像貓科動物般沒聲音,白愁飛直接坐在楊無邪旁邊的另張單人沙發上。「他們要談多久?」
一句話便說明白愁飛已經知道這個沒通知他的消息。「公子沒說。」
覷了闔上的門板,銳利的眼光意圖看透門板。「不趁這時候抓她?」
「公子不准。」
「但我們可以。」
楊無邪重複那四個字。
「大哥上六分半總部時沒盼著全身而退。」
「雷小姐是公子的未婚妻。」
「現在還是嗎?」
「是。」
「那談什麼?」羅密歐與茱麗葉不存在於現時,也不存於過三十歲的人。「難道是吃點心喝茶配咖啡聊八卦。」
「對公子而言,已是奢求。」
「所以你不知道談什麼。」
「公子有自己的決定。」
白愁飛橫了眼。這種信任戲碼上演很多次。公子自有考量、我們信任公子、公子無須全盤坦白,根本是奴才屬下思維。當然,當老大的都會希望下邊的不要過問照做就是。這幾年白愁飛當執行長,已經從六分半那兒挖來不少生意,但就差著致命一擊,無法割喉割到斷,蘇夢枕就是攔著,給六分半一點生路,殊不知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還可能敗部復活。追其原因就是雷純。蘇夢枕就在這點心軟。
「他該趁這機會切斷婚約,要不然當下就把人抓在手上,做什麼都行。」如果雷純不把六分半當嫁妝,那就整個吃下來。「就算生病,讓哪個執行長動手也成。」
不想重複同樣的回答,楊無邪索性不理會。
白愁飛拿出手機,發覺楊無邪瞥來警告的眼神,寶藍色的眼毫不客氣地瞪回去。白愁飛自然曉得自己不可能私下行動。接到朱如是飛報的時間,雷純已然抵達金風細雨,也就是這事情徹底將他排除在外。他從南塔過來,一路上被擋駕好幾次。要知道白愁飛現在可是金風細雨的首席執行長、蘇夢枕的繼承人,命令權限比他還高的只有蘇夢枕,連楊無邪都得閃邊去,居然有人敢擋。上東塔頂的途中,他刻意裝做不知道、臨時有事要找蘇夢枕,一層一層地問,算著有多少人是只聽蘇夢枕的命令。一路上沒多少人透露蘇夢枕何以無暇見他,阻止不過口頭說說,沒敢攔他,但擋下除白愁飛外的其他人。若晚些從下樓路上綁架雷純,那些警衛恐怕會全力阻止,更別提狄飛驚肯定為自家總長做好完全的撤退準備,沒抓到人不說,若給了六分半殺上來的機會才是麻煩。
若雷純把蘇夢枕給怎麼樣,當下也是插翅難飛,狄飛驚為何讓雷純孤身前來?
他想得到,蘇夢枕也想得到,楊無邪更想得到,為了蘇夢枕的安全,向來周到的楊無邪自然全數打點齊全,但雷純來究竟為了什麼?總不會真要與蘇夢枕和好?
白愁飛知道他不需要來,蘇夢枕和楊無邪都讓他沒有插手的機會,來這裡只能知道最終結果,他大可留在自己的南塔等候結局,或者把私下會面的消息渲染成蘇夢枕腦筋不清楚的佐證。但不來覺得失個機會,無論如何,結果總不會是兩人要結婚,多半是各自恢復單身,雷純不會久留,那蘇夢枕肯定心情不佳,去說點場面話,或者就直接吐槽不需要為一個女人搞成這樣。雖然蘇夢枕可能端出那什麼事也沒有的表情。
那什麼事也沒有的表情,白愁飛越來越不順眼。
進了金風細雨,他才發現,苦水鋪大雨中,蘇夢枕那句溫溫軟軟的「雨下得真大」,不定是他對白愁飛講的最有人味、最平起平坐的一句話,雖然之後蘇夢枕私下與他或王小石說話都是溫溫軟軟的調子,但他就是可以感受到蘇夢枕的態度跟當初不一樣,語氣中帶著隱隱的威勢,一點端起的架子,拉開距離。
蘇夢枕栽培他的第一個半年,他們同進同出,幾乎形影不離,那也沒有讓他打探金風細雨的總長有特別的弱點或喜好,能知道的都是眾所皆知,蘇夢枕愛著雷純、喜歡梅花、生活的重心是金風細雨,在東塔的辦公室兼住處只要是高層都去過,蘇夢枕身體不適時仍會在病床上處理事務,醫護人員進進出出,最上層的日光是曬太陽的地方,所有執行長都去過,因為蘇夢枕天氣好的時候會在上邊一邊曬太陽一邊處理事情。
蘇夢枕的生活很透明,透明到很難質疑除了對未婚妻之外,他有對誰特別好,或者私下做甚麼窸窸窣窣的事情。例如性生活,白愁飛都懷疑蘇夢枕到底有沒有。慾望的排序是睡眠、食物及性交,前兩個不滿足,遑論第三者,而蘇夢枕因夜咳長期睡不好,食物更是因著健康完全沒有自主挑選的權利。
所以白愁飛覺得蘇夢枕的日子真是單純乏味,他的眼幽深陰暗如森林如鬼火,只有在提到雷純的時候會顯得特別溫柔,彷彿金黃色的朝陽落在春天新抽的綠葉。苦水鋪中那揮刀時的狠戾無情也消失無蹤,整個人就是平淡無味道了極點。
直到雷損死亡的場合,在雷純瞬間成為六分半的新任總長,無聲哀哭的頭從亡父的胸前抬起,起身發言要仍在頑抗的雷動天負起雷損的遺體。白愁飛以為蘇夢枕會反悔,會再下令截阻退走的六分半眾人,因為沒聽到下令阻人的聲音,直覺回頭去看,目睹的眼神令他心跳狠狠地跺了好幾次。
那是硫火猛然燒起來的顏色,很像戰場上的烈氣,但缺了殺意,更濃的是掠奪,殺紅眼般,綠色映出相反的艷紅,鮮血淋漓,怵目驚心。
白愁飛很清楚那個神色,有時瞥過任何能反射的物體,都會在自己眼中見到,蘇夢枕要他戴墨鏡降低那太過威脅性的神色。這回蘇夢枕完全做不到自己所說的:在大庭廣眾下務必控制情緒和表情。那雙綠眼裡滿是因失去造成的暴怒,滿是要拉回雷純的急切和蠻橫,不顧一切地要證明自己仍握著控制權和主導權。
但蘇夢枕無能為力──之前槍戰再度傷到之前因為螺貝的毒而受傷的腳,他無法站立,於是那燒起來般的硫火下一秒又被空白凍住,眼裡沒有其它人其它事其它物,忘了自己是金風細雨的總長,忘記自己是在場的勝利者,只有自己的女人一眼一句都沒有給他的轉身離去,從此陌路的死寂絕望。
一如紅袖刀出,初見面說著「雨下得真大」、講話有氣無力的病公子就不復存在,眨眼是個開關,連呼吸都沒平穩下來,蘇夢枕又回到平日的表情,重新是金風細雨的總長,他是在場的勝利者,這場慶功宴的主人,轉眼間笑容滿面地在朱小腰和顏鶴髮的扶持下,接受在場眾人恭賀,方才受到重創的心碎人不復存在。
看似不存在了。
白愁飛知道蘇夢枕逢年過節該行的禮依舊,禮物皆是精挑細選,用楊無邪的人脈請了個不相關的人送去六分半。這逃不過他的眼,自然也曉得禮物送到,回應是半分也無,連拒絕也沒有。
女人對男人不斷送上的禮冷處理,理由就兩個:她不滿意禮物、她想懲罰男人。
雷純當然是後者。
蘇夢枕就一個勁的屢敗屢戰再接再厲。
蠢得要命,而且是真的要命,雷純想拿到的禮物是蘇夢枕的頭,提頭來見就是最好的禮物。
無論雷純今天來講什麼做什麼,都不會是蘇夢枕盼望的結果。
白愁飛就是想來看蘇夢枕會有什麼表情,還能是什麼事也沒有的表情嗎?
雖然看到那動搖的表情也不見得自己心情就會好,畢竟那些表情也不是因為白愁飛。但他就是止不了自己的好奇心,就是想來看蘇夢枕有像人的一面,不是無懈可擊,自己能凌駕其上、占得優勢。
「白執行長是想見雷小姐嗎?」
逆耳的話讓白愁飛微瞇起眼。「我找六分半的總長,要做什麼?」
那不客氣的語調穿霧而過,消失在空氣中。「我是指,白執行長對雷小姐一直有好感。」
「要見也不會是現在。」
「白執行長來,是基於對公子的關切,還是關心這次會面的影響?」
「這是我跟大哥的事,跟你無關。」
忍住笑意,但呼吸聲仍透了一些聲響,惹來白愁飛略為不滿的瞪眼。這個笑聲太像蘇夢枕,故意得欲蓋彌彰,他忽然想到眼前人跟蘇夢枕形影不離,生活了近二十年,兩個人應對的習慣自然極為相像。
「你為什麼覺得有趣?」
「公子會很高興。」楊無邪認為白愁飛來此的原由很有趣。該知道來已無法介入或挽回什麼,照白愁飛根本不想多事又今天之事多餘,頂多是讓朱如是回報情況,不會同王小石一般,跑來表示站在公子的立場並天真地、努力想勸和;若是對雷純有興趣,該在下邊,在公子和楊無邪不在之處堵雷純;若跟六分半搭上,為免嫌疑,該在其它不相干目擊證人的場合,最好是王小石做見證人。那麼,白愁飛此時來是為公子本身。
為了公子的什麼?
「他高興也不會是因為我出現。」若還有力氣表示高興,表示事情一點也不嚴重,那就一點也不有趣。他可不認為蘇夢枕會因為他來就表現出高興的樣子,反倒是王小石來還可能。思及此,白愁飛又是一陣不滿。蘇夢枕總是對王小石親近些,就算那半年蘇夢枕栽培他而與他同進同出,但內心上總是有距離,提不上親近,就是公事公辦。
今天他就是來幸災樂禍,看蘇夢枕是什麼表情。
一個小時多,什麼事情都可以做的一個小時多,門打開了。
開門的是雷純,依舊美麗優雅,微笑著向等候在外邊的眾人道歉耽誤了時間。蘇夢枕在後邊,睡眼惺忪般,手按著左眼,彷彿強打起精神,消瘦的臉比平常更灰敗,卻找不到消沉或喪氣的負面表情,說話的聲音也一如平常:「我陪妳下樓。」
「你累了,不用送我。」
「所以我只送到停車場。」
「你很累,該歇著。」
因為雷純很堅持,於是蘇夢枕在電梯門口留步,讓楊無邪陪雷純到停車場搭車。
電梯裡沉默安靜,朱如是站在電梯控制盤前,雷純和楊無邪在他身後各據一方,不說一角而說一方,是因為電梯跟貨梯一樣寬大,是為了讓病床放入,四面為了讓病床推入時能估量距離的鏡子,讓整個空間看起來比實際更大,彷彿一個小房間。
鏡子讓楊無邪得以打量雷純,他曉得雷純知道楊無邪在打量她。美麗的女子總是目光的焦點,所以對別人帶著慾望的關注,她沒有不自在的模樣,如釋重負的氛圍縈繞在身邊。
電梯中途不停,直接前往地下室的停車場。
送六分半總長來的車子停在停車場,陪同來的只有一男一女:司機和保鑣。保鑣是老面孔,雷純身邊有四個固定輪值的保鑣,今天來的是代號梅的女子。司機是個五十幾歲的男人,帽子的陰影掩去上半張臉,是個沒見過的面孔。停車場警備人員自一開始就對司機提高警覺:「看走路就知道,這人本是幹殺手的。」
雷純一出現,兩個人起身,一個迎向雷純,一個索拿車鑰匙。
楊無邪觀察著雷純上車坐定,認為她很刻意地沒有回看,也沒有微笑道別,司機彷彿察覺目光,瞪了車外人幾眼,才發動車子駛離。楊無邪走回電梯,在腦中的資料庫中搜索。能當雷純的司機,若不是六分半的人,便是與七大寇有關,記憶力驚人的金風細雨總管總覺那司機的臉似乎在哪看過。
到東塔頂樓,電梯門一開,尖銳哨音劃破整個空間猛然捅進心口,映入眼簾的是忙碌的醫護人員。心知不妙,楊無邪搶到寢室床邊,「怎麼回事?」瞥過一邊的儀器,心臟狠重地蹦跳,簡直要從口中跳出來。所有數字都高到不正常,形同失控。十幾隻手忙著為不動的人體接上管線,沒有病人的第一手報告,只能透過儀器翻譯。「什麼時候開始的?」
「大概半分鐘前。請您等等。」
被迫退到第二線的楊無邪,轉頭看到一邊椅上的白愁飛臉上是有些被嚇到又好奇的神色,他才想到這人沒看過蘇夢枕發病時醫護人員匆忙的情況。回想起來也頗意外,白愁飛進金風細雨後,蘇夢枕沒有嚴重發病過,頂多是咳嗽咳到上氣不接下氣嘔點血──該死的這還能叫做頂多,無預警地痙攣僅近期發作一次。
是因為情緒波動所以被壓著的病徵一次全爆發嗎?
「公子出來之後,做了什麼?」
「沒。」寶藍色的眼依舊瞪著那群忙碌的人,彷彿想從影影幢幢的人群中看清蘇夢枕在哪。「他腳步不穩,也不回話,回寢室直接倒床。」
楊無邪陪同雷純搭電梯,蘇夢枕左手仍按著眼,睡眼惺忪地般。他原本想笑話一下難不成兩人在裡面滾床、大哥是被那女人吃乾抹淨嗎,但蘇夢枕不對勁,明明看到白愁飛,卻像隔著一層霧,那雙綠眼確實蒙著一層迷霧,無法對焦,好半天才看清是白愁飛,拋下平常不會說的:「為兄累了,二弟自便」,轉身就往寢室走。白愁飛跟上,想消遣幾句,卻看著蘇夢枕撐到床邊是極限般,直挺挺地往床上倒,那種直接倒床的倒法令人發笑,下一秒他就知道不對,因為蘇夢枕是失去意識。他意識到的同時,待命的醫護人員從身旁衝過,把線路接上身體,儀器便發出刺耳的尖嚷,直到現在。
「就算是下毒,怕大哥是心甘情願。」外邊有醫護人員待命,所以蘇夢枕有恃無恐。
蘇夢枕玩命不是第一次,看進眼裡的事物,他從不吝於拿命去賭以獲得。
六分半或者雷純就是他願意拿命去爭取的標的。
那白愁飛和王小石呢?就正好遇見、送上門的兄弟?買一送一,半買半相送?。
想到這點,白愁飛很不是滋味,儀器一拍一拍的尖嚷讓他心煩,但仍沒打算掉頭離開,畢竟蘇夢枕到底如何,忙著檢查的醫護人員似乎沒個頭緒,從他描見的儀器數據,心跳快到不正常,腦波也不正常,可能是某種迷幻藥,不確定是哪種也難以應對。
楊無邪沒回答,他同樣看到數據,也知道數據已經超過容忍的上限,但在知道是什麼毒物造成前,任意的施打解毒劑相當冒險。若下毒的是雷純,豈不知道楊無邪已安排相關的醫護人員待命?就怕一個閃失,救命藥反成催命符。醫護人員知道救人為先,若需冒險施藥,自會轉頭請示蘇夢枕的全權代理人,但醫護人員低頭做事,完全沒有要請示的舉動。
彷彿所有的對話和儀器聲響同時達到最大公倍數的間隙,猝然所有聲音消失。
楊無邪有瞬間以為蘇夢枕的心跳停了,實際上不是,心跳停下,儀器該發出尖銳且持續的高頻聲響,現在儀器宛如被扯掉電源般停止聲音,所有人都能看到儀器的燈都亮著,而亮著冷光的數據見鬼似地回到了正常的數字。
然後是破風箱抽氣般的嘶啞聲音,彷彿死者復活,那枯木摩擦般一聲,頓了下,接著一聲,粗糙聲音在死寂中分外刺耳。昏迷的人用力扯掉了呼吸器,劇烈地咳嗽,側翻半撐起身體,宛如要將整個喉嚨翻嘔出來。要進入身體和嘔出的空氣爭道,彷彿打結的十字路口,而當事人捏緊拳頭,強行決定先吸氣再咳,導致分泌物如刀般凌遲著呼吸道。
周遭的醫護人員待他好不容易能正常呼吸後,又是忙亂地檢查。
白愁飛哼了口氣,方才的緊張加重了這口氣的鬆懈。等等蘇夢枕該解釋一下到底拿自己的命去換了什麼好東西,把大家嚇成這樣很有趣嗎?
楊無邪要人把檢查表下的複寫本拿來,迅速掃過醫護人員潦草的書寫體,視線穿過人群看向已經清醒的自家公子,那人一如往常地任醫護人員抽取檢體和測量,半喘著氣,有點厭煩地回答幾乎是恆久不變的問題。看病是一回事,蘇夢枕很討厭平時的檢查,但這次是交換條件,楊無邪只提出這個要求:醫護人員在外邊待命,會面完之後做一次檢查。於是他難得耐著性子回答醫護人員的問題。
但一邊的白愁飛沒耐性,因為懷疑是迷幻藥,檢查檢核以神智是否清醒為主,問得自然是一些令人不耐煩問題,聽著就叫人脾氣發作。他卡到床邊,「檢體拿了就出去。」講得簡單,語氣裡的凶狠宛如龍捲風前的低壓,近乎猛獸警告的低吼。
就算屋裡地位最高的人在眼前,醫護人員仍不自覺的轉頭先看看白愁飛,再轉向病人尋求指令。
蘇夢枕半睜眼,那常被人稱做鬼火般明亮的眼,如今黯淡猶如將盡的燭火,沒有反應。
楊無邪插口:「請出去吧,公子不喜歡意識評估。檢驗有結果馬上送進來。」
於是醫護人員窸窸窣窣地收拾,不一會兒都退出門外。寢室只剩下三個人。
床上的人將紊亂沉重的呼吸慢慢調整回平常,然後看看一邊的楊無邪,接著好像察覺一邊有人般看了看白愁飛,沒有表情,宛若不認得人。那讓楊無邪有股不祥的預感,還沒開口,一邊白愁飛凶狠地啐了聲。
「跟臨終一樣做什麼。見到面,辦完該辦的事情,不就是滿意的休息?難道大哥被吃乾抹淨不成?」
彷彿被觸動了什麼,也似乎意識唐突的話緣於何人,蘇夢枕發出模糊、隱約能認出是笑的聲音。那是楊無邪很熟悉的咕噥聲,聽到這聲音,宛如魂魄真的歸位,蘇夢枕確實醒過來,他暗暗鬆了口氣。
「二弟生氣,因為什麼?」
「大哥了無生氣,因為什麼?」
「知道答案,何須再問。」
問題直接被丟回來,甚至隱然被戳破心事,白愁飛用一次深呼吸按耐幾乎要跳起來的衝動,睨了一旁的楊無邪,「我問的,也是他要問的。」
「沒談什麼。」
「沒談什麼,也能這麼累嗎?」
楊無邪壓住出口維護的衝動,他發覺蘇夢枕抬了下眼,黯沉的眼閃過一點點的亮,但終究沒有回答,下了逐客令:「所以要休息了。」
若是其它人,大概就會告辭,既使是楊無邪,在蘇夢枕說要休息時也不會拗他。但白愁飛不是會聽命的人,他也從來不會順著誰的意思。放掉大好的夜色不享受,來這裡等消息看情況卻一無所得,可不是蘇夢枕一句「要休息」就可以打發。「所以大哥跟她談了什麼?」
「公子沒必要透露。」
「她是六分半的總長,平安來去。我是金風細雨的第一執行長,有權過問。」
「公子是總長,自有分寸。」
「我是執行長,理當明白。」
「這是公子的私事。」
「牽涉到兩邊就算不上私事。」
「公子不需要……」
「無邪。」氣音虛軟地制止,黯淡的綠眼轉向白愁飛。「二弟在乎的,是我還了雷小姐自由身?」
抿了抿嘴,婚約解除了嗎?該是解除了吧?蘇夢枕知道自己對雷純有意思,所以不肯鬆口?實際上自己不見得有追求雷純的立場。白愁飛喜歡女人,樂於擁抱,也明瞭色是點綴生活,不能妨礙事業。雷純是絕代佳人,但在繼任六分半總長之後,就是個麻煩。就算蘇雷兩家婚約解除──或者根本沒有人認為還存在,金風細雨第一執行長與雷純聯姻,比起蘇夢枕的婚約也好不到哪。蘇夢枕覺得自己真是來問婚約的問題嗎?「雷純用什麼贖了她的自由。」
「會面僅是談論過去的事情。」
「所以,大哥失了先機。」聽到蘇夢枕不可無不可的嗯聲,令白愁飛更是不滿。「大哥是忘了自己是金風細雨,或者壓根就逃避現實?」
「無關金風細雨。」
「這事情從來都關係金風細雨。」
「不會影響二弟的權力。」
「要有影響了你也不會交代。」
抬了抬眼,「那,二弟來,不為雷小姐,也知為兄不會交代,是純粹關心?」
宛如被棍子捅了下胸口,一股氣悶。白愁飛咬牙,「就看你被甩,來消遣幾句不值得。」
「可惜二弟白走一遭又白等好陣子,為兄不能同你吃頓便餐,改天再向二弟致歉。」
語末雜了一絲笑意,簡直像一巴掌當眾摔在他臉上,火燙的怒氣猛然竄上腦,白愁飛嘔得幾乎想箭步上前,扯著人……卡掉可怕的思緒,哼了聲吐出口怒氣:「大哥有心致歉,還不如早點養好病。明早還有聯席會議,大哥別再用病推拖了。」
拂袖走人的門板關闔聲方落,蘇夢枕俯身又是一陣撕心裂肺般的重咳,空氣刨削氣管異物的聲響在寢室裡迴盪。楊無邪瞄著一邊的儀器,藍光顯示的數據都在容許範圍值內。好半天,蘇夢枕終於咳完,靠著厚厚的枕墊,彷彿用全身的力氣才能呼吸般重喘著,抓過手帕清理嘴邊的涎沫。
楊無邪等到他將手帕折好、扔進清理桶裡,才發話:「明日公子要過去嗎?」
「二弟親自來請,當然去。」
嚥了口唾液,「公子,白愁飛……」
「他剛講得沒錯。」
「他有其他的心思。」
「我知道。」
知道但怎麼想呢?當作沒這回事?或者就順著他?白愁飛該知道就算今天來打探消息也不會知道什麼,來了是因為蘇夢枕本身?楊無邪覺得白愁飛的心思,不是只有金風細雨這般簡單。
「今年,要去梅莊的人,確定了嗎?」
忽然轉移話題,有些措手不及。「還沒。」梅莊每年固定接待集團中沒有功高至少勞苦的人,因為是蘇夫人的家鄉,又是保留區,所以去的人得經蘇夢枕過目擔保,今年時間還沒到,蘇夢枕怎麼忽然提起這事情。心念一轉,難道是因為雷純提起?梅莊也是蘇夢枕每年都會邀雷純去度假的地方,雙方家長在世時,雷純曾在梅莊住過幾天,在蘇遮幕過世後,雷純就不曾去過。若雷純不是蘇夢枕的妻子,梅莊的事情沒有她插手的份,還是說……「六分半在雪山那邊,山上人跟六分半那邊有聯絡?」
「鎮裡需要醫生幫忙,問小石頭的意思。」
那邊需要現代醫生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要有醫師執照的王小石過去不僅是醫療的事情。「那,白愁飛呢?」
頓了下,「小石頭去,他就會去。」
「因為今年公子改了遺囑,所以想讓他們過去看看?但白愁飛……」
「除非他不想。」
蘇夢枕要白愁飛去,就不會有不去的可能。也許是六分半在雪山附近的度假村有其它意向,要讓白愁飛過去瞧瞧,但梅莊實際上是蘇夢枕個人而不算金風細雨的產業,楊無邪身為法律上的義兄,較之集團繼承人的白愁飛更有……。楊無邪煞住偏向忌妒的思緒。在與雷純會面後,蘇夢枕要兩個義弟陪同去一趟梅莊,是件好事,至少把注意力從雷純身上轉移出來。
「我想休息了。」
楊無邪沒有直接離開,而是在蘇夢枕起身做睡前準備時,把醫療的儀器打開,將睡衣取下備妥調整床的傾斜高度,一如很久之前,茶華還沒有到蘇家,他是蘇夢枕的學伴,也不自覺幫著處理身邊瑣事,在小少爺在床上躺好時,學著把監測儀器的貼片貼綁在規定的位置上,
盡管空調開得很溫暖,蘇夢枕的手還是很冰,他常建議開一陣子的電熱毯,但淺眠的蘇夢枕總嫌太燥熱而不肯。所以他像是沒事找事般,把床上的每個大抱枕都拍鬆了,把小桌上所有瑣碎細件一個個都擺好位置,確定床上人伸手就能拿到。確定蘇夢枕周遭一切安好,楊無邪才退出房外。
醫護人員送來的初步檢查報告正在外邊等著。
他翻了幾頁,越生胡疑。儀器的數據在那十幾秒鍾猝然竄高和不穩定,接著緩下來。既然不是儀器的問題,就是蘇夢枕身體的有情況,檢驗結果還沒出來,也說不準是否真的有問題。
問題依舊回到雷純為何與蘇夢枕會面?她不可能不知道金風細雨多加提防,除了報仇和金風細雨,能要脅和得到什麼?會面裡說了又做了什麼?很面熟又想不起到底在哪看過的司機,到底從何而來,足以擔當雷純這次私下會面的駕車者?
電話響起,他開了接聽的耳機。是熟悉的人。
「我正要聯絡你……今年是公子?」
這晚,楊無邪沒回西塔的住處,不因忙碌,而是他不想在所有徵兆忽然爆出,撲朔迷離又抓不清頭緒的夜晚,離蘇夢枕太遠。雖然在東塔不見得能釐清,也除不開那扎心般的憂慮,但聽著門內那偶爾的咳嗽聲,能多少心安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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