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8-09 11:11:09slanki

雨水

七夕情人節

應景文之前貼了(那篇情人節),所以,來個貼之前寫好的一篇吧。照例是白蘇的現代架空文。

 

祝大家情人節快樂,沒有情人也有乞巧得來的好手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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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水,獺祭魚,鴻雁來信,草木萌動。

 

  

 

  春雨綿綿,細細的落在大地,晶瑩的大珠小珠在仲春淡淡的綠意中彈跳。從瀟瀟淅淅猶如絹紙摩娑,空谷回音般逐漸漲大,隨著風聲,猶如海潮騷動。春雷在遠處響著,隆隆猶如地鳴。

 

  蘇夢枕坐在日光室裡邊,看著雨落在玻璃上,點點滴滴,沾附凝結成小小的不規則的凸面鏡,隨著重力移動,凝結成涓涓細流往下滑落,一道一道,匯聚成幾百個小瀑布,在下方的屋簷上匯流成河。

 

  日光室是蘇夢枕最常停留的地方,不僅因為另一半是書房,而是型制完全依東塔原本的那間佈置,有著私人起居間的功能。窗外可以望見後院的梅樹和花園,仔細設計的玻璃帷幕讓外邊看不到裡邊,陽光仍能從上方暖暖的照進來,蘇夢枕冬天有時就窩在玻璃帷幕下長椅上曬太陽打盹。

 

  原本玻璃帷幕下只有一套長椅和桌子,現在是兩套。蘇夢枕的單人長椅不夠寬,擠不上去兩個人,於是白愁飛把自己的長椅搬進來,不放過和情人廝磨的機會。

 

  雖然離開寒冷的季節,但大雨連下一個星期,春寒又回,對白愁飛冷冷涼涼舒適的溫度,對蘇夢枕仍冷了些,要開窗呼吸春雨的溼漉氣味,空調對體感溫度就幫不上忙,除了衣著禦寒,飲料也得是熱的。不甜且無酒精的熱紅酒,是兩人唯一可以同喝的類酒精飲料。白愁飛把兩顆蘋果打成汁,混著紅酒和一些香料在爐子上煮,酒精蒸發後,把熱紅酒斟了杯,替換蘇夢枕手掌中的熱開水,自己在旁邊的長椅坐下。

 

  蘇夢枕不閱讀的時候,便坐著發呆,似乎很清閒,自集團總長時便是如此。實際上是因為平常睡不好,發呆放空反倒是能休息的時候。每天固定要辦的事情則集中在短時間內處理完,於是白愁飛見過蘇夢枕一邊在跑步機上快步走著一邊在架子上處理著所有呈上的文件,一邊做體能訓練一邊帶著耳機聽著楊無邪講帳目。白愁飛也學了這套,把工作壓縮在最短時間做完,多的時間忙著擴張自己的勢力。

 

  現在蘇夢枕沒那般多事情要忙,也睡得比較好,發呆少了,多半是在想事情。

 

  「想什麼?」

 

  「想下雨的日子。」

 

  「哪個下雨的日子?」

 

  「很多。」

 

  「為什麼很多?」

 

  「雨天常出門。」見白愁飛皺眉頭。「雨天最能掩蔽行蹤。」蘇夢枕貴為集團總長,不必事事經手,但金風細雨勢力橫跨黑白兩道,有些談判總長仍須躬親。

 

  「所以那天我怕你凍死咳死,是白擔心了?」

 

  「那天?」

 

  「你逃出金風細雨的那天。」

 

  那天雨下得很大,又是寒冬,第二天凌晨,雨成了紛飛的大雪。沒抓到人的暴怒,不僅僅是到口獵物飛掉的挫折感、不被信任的忿怨,更是擔憂的焦慮。挑在手術之後發難就是趁蘇夢枕必須休養、走不了多遠時,穩穩地把人抓住。白愁飛低估獵物的意志力和洞察先機,怎麼也料不到只穿著室內衣著套著單薄風衣外套的蘇夢枕,敢冒失溫凍死的風險孤身離開。

 

  「若那樣就如二弟所言的凍死咳死,在苦水鋪時我早就動不了。」究竟是裝出來的效果太好亦或刻板印象?或者自己異於常人?怎麼大伙總覺得他雨天出門就一定會凍死咳死。

 

  「所以你是怎麼走的?」

 

  「我說過了。」

 

  「那不算。太簡略了。」

 

  蘇夢枕一副無所謂,「二弟想問什麼?」

 

  「出了地道,到你抵達市立殯儀館。」

 

  「我搭公車。」

 

  「你把卡片給了另一個人,那你怎麼搭車?」蘇夢枕的風衣口袋裡,除了手帕和不離身的紅袖,僅有一張萬用卡。那日追蹤萬用卡的紀錄到一位老人家,緣由於蘇夢枕在上車前就把卡片送出去。

 

  「我有錢。」

 

  「你不帶錢。」

 

  「我跟別人借了錢。」

 

  「誰借你錢?」

 

  「一位老人家。」

 

  「他沒說。」

 

  蘇夢枕微微地勾起嘴角。「錢包掛在小推車邊,等車時很急,找不到。」

 

  白愁飛沒想過蘇夢枕會偷東西。但這不令人意外,被追殺時殺人滅口都做得出,偷東西算什麼。「你會躲到市立停屍間真是叫人料想不到。」只有死人才會在停屍間。所謂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他不認為蘇夢枕可以算到好人那一類;大家都認為蘇夢枕該是命不長久,卻沒人認為他真的會死,誰也沒想過要去搜查城市近郊的市立殯儀館和停屍間。

 

  「湊巧。」當時看著公車上的停靠點,想著可以去哪避風頭、再行下一步,在站牌名中挑了市立殯儀館。他提早了一站,跟著人群一起下車,徒步走一站。他在殯儀館旁的停屍間外邊轉了一圈,發現溫八無拎著晚餐正要開門進去,還沒開口,溫八無已先問他要不要進來。

 

  白愁飛一點也不信湊巧,金風細雨建築設計不少得力於蘇遮幕的好友群,溫家蘇家是故交,延續到蘇夢枕這代,雖然沒有多少交集,但過去的人脈仍在。尤其溫家分支甚多,要推脫隱匿責任是輕而易舉。「你早就安排好的。」

 

  蘇夢枕不打算改變白愁飛的認知。白愁飛動不了溫家,也尚未到結仇的地步。

 

  「若沒先安排,你不就全身溼答答的?」那天是大雨,溼氣加上冷可以迅速把人凍僵,對於呼吸系統脆弱的人,壓根是高風險的環境。

 

  「我有傘。」

 

  「哪來的?」

 

  「公車上有傘。」是沒人想拿的七色大花傘,超過一百二十公分的直徑,大大方方地遮掉半個身體。公車站有避風雨的隔間,車上也有暖氣,除了走那一站的路程上有點冷、鞋子褲管濕了,他到溫八無那邊借住時,沒感覺自己著涼。「二弟怎麼總認為有安排,否則為兄會橫死街頭了?」

 

  「難道不是這樣?你當時真沒防著我?」

 

  「計畫趕不上變化,你發難太快,只有臨機應變。」啜了口熱紅酒。白愁飛煮熱紅酒的手藝越來越好,為了一起能喝點類酒精飲料下了功夫,算好香料和果汁份量,溫度也煮得剛好,把酒精揮發掉又不至於把香料煮苦,同時保留酒原本的香氣,溫潤的香氣在微濕的空氣裡,令人很舒服。給與這份暖暖關懷的人,說著去年追捕時的心情,蘇夢枕覺得很有趣。「二弟說是白擔心,但為兄那時不敢奢望二弟擔心。」

 

  「我確實很擔心,拼命在找你。只是被解讀的方向不同罷了。」

 

  「我不常想到那天。雖然是雨天,但不是個好回憶。」

 

  「那你剛想到?」

 

  「想到茶華。」

 

  頓了五秒才從回憶裡抓到線索。「在苦水鋪幫你撐傘的傢伙?」蘇夢枕一行人進空屋時,最顯眼的就是拿著黑傘的漢子,既高又壯,站著幾乎是道屏風。進到避雨處時先確定屋裡沒有威脅,而後拿出毛巾揩拭上司的濕衣服和頭髮。因螞蟻而有點煩躁地想將之捺死時,蘇夢枕開口阻止,便恭恭敬敬像個聽話的幼弟。

 

  「那天他就離開,所以二弟沒有注意到。」

 

  死掉的人是最不需要去瞭解,過去他只想知道留下來的位置是什麼、由誰遞補。現在不一樣。「茶華一開始就是你的保鑣?」

 

  「對。」

 

  「他怎麼成為你的保鑣?」

 

  「我帶回來的。」

 

  又一個!白愁飛幾乎想咬手帕。楊無邪的傷腦筋果然其來有自,蘇夢枕真有在外邊撿人回來的習慣。「金風細雨裡有多少人是你帶回來的?」

 

  捧著杯子的蘇夢枕沒有馬上回答,不是想不出來,是在點算,過了十秒鐘白愁飛就喊停。真的算出來他可能會被偌大的數字激怒。「你是從哪把茶華帶回來?」

 

  「他是茶園的守衛。」

 

  「守衛?」茶園的守衛頂多是趕鳥趕動物,一下子轉成人的保鑣,未免差太多了。「你看中他哪點?」

 

  「茶華照顧的茶園是最好的茶園。」

 

 

 

 

  細雨綿綿,春茶將入市場。蘇遮幕想到廠裡看揉茶和新茶,順便讓新收的義子楊無邪瞭解茶場情況。初春冷熱不定,容易著涼的天氣,蘇夢枕原該好好待在家裡,但他固執的要跟去,同母親一樣的固執個性是轉也轉不過來,蘇遮幕只好帶著兒子一起去。而蘇夢枕就在父親忙著把楊無邪介紹給茶廠管理人的當兒,溜了出去。

 

  雨中的茶園,山丘上連綿的茶樹。層層疊疊抹層濃淡不一的綠意。雨瀟瀟犧淅淅,滴答滴答,落在雨傘上,滑入泥水窪中畫圈。

 

  『你喜歡茶嗎?』撐著大傘的男孩問著坐在茶棚下的少年。男孩身上圍得層層疊疊宛如身處初冬,和少年身上磨損老舊的短袖T恤和短牛仔褲相比,彷彿分處兩個世界。

 

  『還好。』

 

  『你很仔細地照顧茶。』

 

  『嗯。』

 

  『你也很細心,知道怎麼抓蟲。』

 

  『嗯。』

 

  『我上午看到你玩棍子趕狗,很厲害。』

 

  沒有精神的眼亮起來,語氣從百無聊賴換成興奮。『這裡最厲害的。』

 

  『你抓蟲也很厲害。』

 

  少年神氣活現,縮著的身體也坐挺,『順手,我玩棍子最好,這裡的狗都怕我。』

 

  『山裡的狗少,因為他們趕走其他的狗,留下來會被你趕走,一定是最兇的。』

 

  『對!』

 

  所以接下來就是只有少年才能解決的問題:『煩我的狗很多又很大,我沒辦法趕走。』

 

  『在哪裡?我幫你!』

 

  『要幫我,得離開這裡,你肯嗎?城市裡的狗說不定比這裡兇,你肯嗎?』

 

  遲疑僅僅兩秒,少年整張臉都笑起來,猛點頭,『我肯,我肯的。』

 

  『夢枕,你怎麼跑出來,會著涼。』『爹,帶他回去,他能當我的保鑣。』『保鑣可不是一般人能當的。』『他可以。』『我能的,他說我能我就能。』『唉,這,無邪當你哥哥還不夠嗎?』『他跟無邪不一樣,他能做無邪沒法做的事情。』

 

  那句話一落,少年的眼睛更亮,『我能,我一定能。』

 

 

 

 

  「你為了要帶茶華,才硬要跟去。」根本就是調查好、把人鎖定,才過去將人帶過來。大家都在屋裡,一個人落在不需要多看管的茶棚裡,代表遭受排擠;茶園近山,山中有野狗或者居民養狗防盜,根本不需要趕狗,卻被派了個趕狗的工作,還很得意,茶華是個又高又壯的男人,九成少年期間就發育得很快,在叛逆的青少年期,被排擠又在茶園趕狗,不是腦袋不太靈光就是情緒有問題,但身手非常好,只要一點專業的訓練就會頭猛犬。「你看准他會是你的狗。」

 

  「茶華受訓三個月就抵得上別人學一年,他值得更好的待遇。」

 

  茶華像隻巨大的高加索犬,很快成為蘇夢枕的保鑣。因工作之故,常住在東塔董事長起居間旁的值夜室。出身茶園的茶華喜歡喝茶,送到金風細雨的茶,總有他的份。收到老家土產的茶華總是很開心,馬上拆出來,有別於壺泡,用個小碗公裝茶,沖下熱水,一海碗的濃香,咕嚕嚕一仰而盡,喝得跟酒一般,開心快意。蘇夢枕經過起居間總會看到他大碗喝茶滿足的笑容,偶爾問今年的茶如何,茶華會獻寶似地把碗公端起,要上司聞聞茶香,開心的表情一如雨日茶棚下,說著:『我肯,我肯的。』

 

  在清明時節,春茶送來時,蘇夢枕會想起大手拿著海碗茶的茶華,開心喝著老家的味道。

 

  清明雨,春茶,茶華,海碗的濃茶,直率的笑意。

 

  然後蘇夢枕會停下這段回憶──茶華的最後是在雨天,在苦水鋪的大雨中。

 

 

 

 

  滂沱大雨沒從打開的窗中潑進,仍讓溼潤的空氣中漫著苔蘚味道。啜了口熱紅酒。春寒料峭,沒有酒精的酒讓他感覺身上的血液帶著暖意加速流動,類似微醺的感覺很舒服。

 

  「回憶是老人家的事情。」

 

  「若生活只有回憶。」蘇夢枕糾正。「金風細雨在許多人的支援下形成,每一個地點和時空,都能有促成這些的人。」

 

  「那天除了茶華,還有沃先生,你也會想到他?」

 

  「沃先生是另一個時間的故事。下雨天是茶華,他喜歡傘,會自己挑傘。」

 

 

  有次茶華換了支斜張傘──一側特別寬的大傘。留意到撐起的新傘,他抓住傘柄,把短的轉到自己這邊。茶華錯愕地看著他,蘇夢枕抬眼瞪,『擋了風,何必多淋雨。』

 

  『公子不能淋雨。』

 

  『你也不行。』

 

 

  「他是喜歡幫你撐傘。」撐傘時,人會靠到很近的地方,討厭雨的白愁飛會願意在雨天和蘇夢枕出去散步,因為共撐一把傘時,他可以在大庭廣眾下將人摟過來。茶華則是因為蘇夢枕不言而喻的信任。在空屋裡,茶華小心翼翼地揩抹蘇夢枕身上的水,在蘇夢枕咳得上氣不接下氣時沒有碰觸,但手準備著隨時扶持。他是個專責盡責的護衛者。若不是茶華和沃先生兩人擋下了散彈槍致命的攻擊,蘇夢枕是活不到白愁飛和王小石出手阻止俗稱「蒸發者」的超大型散彈槍。「為你撐傘擋劫是他的目標。」

 

  「但我希望大雨掩去我們的行蹤,所有人都能安全回來。」

 

  蘇遮幕出身富庶,原本學者,從商完全是意外,而金風細雨會成為橫跨黑白兩道的集團,全然是身為學者所秉持「人溺己溺,人飢己飢」的單純理想與軟心腸,因緣際會遇上對方投桃報李與推波助瀾。因此,那些黑道手段是蘇遮幕全然不熟悉,檯面下的行動皆是交給沃先生主導。蘇夢枕會習武全然因著健康,蘇遮幕從沒想過讓體弱的兒子有能耐參與檯面下的行動,再如何,總長是不該親上前線。蘇夢枕真正參與,是在父親過世後,在那場被社會大眾冷嘲熱諷的就任記者會後,檯面下的生意大亂,需要親自立威。

 

  每一次親上火線都是生死交關。金風細雨唯一的總長絕不能有失。同行人的都是保鑣,尤其是茶華,他的工作便是要為總長擋劫替死。

 

 

  『我不要你擋,你是我信賴的人,你得活著。好好活著。』

 

  茶華點頭,但說著跟聽到的不一樣的事情:『跟撐傘一樣,我願意為您擋的。』

 

  留意打起傘時,能為蘇夢枕撐起多少無風無雨的天地,在火線上,能為蘇夢枕擋下多少刀劍子彈。

 

 

  「回憶是要記著那些曾經同行的人。」在與白愁飛與王小石吃完晚餐閒聊後,蘇夢枕去探望遺體終於整理妥當的茶華與沃先生。無論是有近親的沃先生或僅有遠親的茶華,蘇夢枕都不想讓他們的親人見到兩人臨終的慘況。無論報喪是如何令人心痛的事,兩人是為了自己而死,自己便有義務要向親人報喪、接受回應,送兩人最後一程。

 

  「一失就有一得。」

 

  「無論是誰,都是無可替代。」

 

  話被堵住,白愁飛咬了咬牙,深呼吸將那不滿的情緒按下。「你剛不只想到這些,杯子給你時,你想得不是這個。」

 

  「二弟怎麼知道?」

 

  「你哼笑了聲。」無論是不是真的,反正一口咬定。蘇夢枕接過杯子時慢了幾秒,表示有點恍神;坐在這裡已經半個小時,只想到茶華就可以想到恍神,誰相信。

 

  頓了下彷彿考慮,幽幽然的開口:「雷純在雨裡看花。」

 

 

 

 

  相較於茶華站在他的身後,他沒有替雷純撐傘,各自拿著各自的傘。雷純拿著一支色澤溫潤優雅的白傘,他撐著黑傘──車上就只有茶華的黑傘,他怎麼知道那天會下起雨、他會陪她一起走過春天的花圃。

 

  細細綿綿的雨彷彿溫柔的霧,輕巧地隔開他和她與後邊大群的保鑣。春天的花五顏六色,奼紫嫣紅,彷彿用盡所有的生命熱烈盛開。雷純沒有去看那一叢叢的繁華,她蹲下身,柔潤潔白的身影宛如雨中荷,欣賞著路旁草叢裡淡紫色晶瑩的小花,花苞收斂半開,長杏形花瓣的沾著點點水珠,無論過往行人有無發覺,自顧自地在涼風中搖曳,顧盼生姿。

 

  少女的小小心思,小小思春,不關注漫天風雨與遮眼色彩,單單看著那兩三朵的小花。

 

  就像她在雪地裡望著枝頭寂寥的紅梅。

 

  蘇夢枕跟著蹲下身,看著她所看,也望著她。

 

  她美得像冬雪裡盛開的紅梅,也宛如這綠地上的小小野花,單純鮮潤,凝結整個季節的風華。

 

  他不太懂小花為何引住心上人目光,也不是很懂雷純為何說小花更可愛,或者何以雨中看花更能見到春天戲劇性的美,但他想聽雷純對他說話,無論聽得懂或聽不懂,他只想要雷純對自己說話。

 

  那天不知道蹲得多久,站起身時頭暈目眩,雷純一見他站不穩便伸手想拉住他。手指傳來的溫暖,少女小小使勁卻是無力的努力,帶著一點憂慮一點關切,彷彿春天帶著愁緒的細雨。

 

 

 

 

  又來了。白愁飛在心裡翻白眼。每每聽情人提起前未婚妻,話語中特有的柔情蜜意是單屬於雷純,屬於男人對女人的憐愛。白愁飛不想得到那種小心翼翼、近乎對待弱者的珍惜,卻又羨慕著那專注和眼光。矛盾的心情總讓他竄起無名火。

 

  「還有呢?」

 

  彷彿察覺平靜語氣下的波濤,蘇夢枕晃晃杯子,要白愁飛再給他一點熱紅酒。等到手中又有了滿滿的溫暖,才再開口:「二弟是在抱怨,怎不提當初在苦水鋪的事情?那也是個雨天。」

 

  「所以你有意的。」有意排出順序、釣他胃口。「現在在你面前的是我,你就非得把我放在最後。」

 

  「只是按照時間序。你不喜歡下雨。況且,想起苦水鋪,也會想起失去茶華和沃先生。」

 

  「你那時聽說我是為了一套西裝才追上來,還覺得很好笑。」

 

  蘇夢枕勾起嘴角,「確實。我從沒想到是西裝。」結識那天的晚餐,蘇夢枕問起王小石和白愁飛怎麼會到空屋去,那屋子在巷子尾,不是最近的躲雨處。王小石有些尷尬地笑出來,搔了搔頭,推著同樣尷尬的白愁飛說起他們會走進的原因。

 

 

 

 

  原本在外邊路口的屋簷下躲雨,為一時三刻不會停的大雨煩躁,飛馳而過的大型轎車在雨中激起大片水浪捲向路旁。平常不少遊民在路旁休息閒晃,但在滂沱大雨中,那些人全躲到得以遮風避雨的地方,於是屋簷下的白愁飛和王小石成了髒汙瘋狗浪的唯二受害者。

 

  因訝異而微張嘴的王小石吃了一小口髒水,趕忙吐出來。『咳!還好沒跑進氣管,還好。你……』友人的慘狀讓他一時說不出話。

 

  白愁飛為早上面試特別穿的亮白西裝,被激起的髒水傾盆潑下,瞬間變成髒抹布般。髒水的污染源不只灰塵泥土,還有廢水、油污、垃圾……他恨恨地撥開濕透的瀏海,『所以我討厭有錢人!』

 

  『真的是衰到底了。』王小石苦笑了兩聲。『對了,我想到一首歌……

 

  『你要開始唱潑水歌我就揍你!』

 

  『我們想的是一樣耶!』

 

  『閉嘴!』

 

  『算了啦。我們回去吧,順便用雨水沖一沖,淋雨當沖澡。』

 

  『你知道洗一套西裝要多少錢嗎?這是我最好的西裝。』今天面試飽受刁難,忍了一肚子的氣,好不容易跟王小石的談笑中,稍微消了些火,現在平白被髒水潑了身,家裡的洗衣粉是清不了這些髒汙,送洗的花費對拮据的經濟是雪上加霜。無論如何都不能嚥下這口髒水。『開黑頭大轎車,肯定有錢,去撈筆賠償。』

 

  『請他把衣服洗乾淨,幫我們付公共浴場費。』

 

  『還要新的手工西裝和精神賠償費!』

 

  『需要這樣嗎?』有點無理取鬧似的。

 

  『手工西裝才有機會打進那個圈子。拿了錢就走,白白浪費這機會。』

 

  『唉喔,搞不好我們根本追不上。』人跑不過車子,那臺車開得飛快,只怕早已不知去向。

 

  『這巷子底車子開不過去,非迴轉出來不可。』伸手接點雨水把零亂的頭髮整理好,抹去大部分的髒汙,白愁飛在心中惡狠狠地籌措興師問罪的講稿。

 

  等了五分鐘,仍不見車子出現。

 

  『那種車子開到這裡肯定有要事。過去找。』

 

  冒雨走到巷子底,工地的停車場零零落落停著幾台破舊的工程用車,在大雨中影影幢幢,週遭工廠般的鐵皮房子冷漠地閉上眼口,拒絕吐露那臺黑頭車的端倪。他們倆尋找了好幾圈,甚至弄出聲響好打草驚蛇,皆一無所獲。被滂沱大雨淋得喪氣灰心,氣消了大半不說,人也冷了起來,就近找了間空屋避雨,脫了衣服扭乾水,才重新穿妥,茶華就出現在門口。

 

  『如果大哥早一分鐘進來,就會看到半裸的我們,真是好險好險。』如果撞見,大哥的保鑣就不會用X光般的懷疑目光打量他們,因為光溜溜的身上藏不了武器啊。

 

  『這種事不需要說!』簡直想捂住王小石的大嘴巴。幾個小時前,眼前金風細雨的總長答應讓他當執行長,現在王小石就漏他的底。

 

  『不知道怎麼說的時候,誠實最好嘛。對了,二哥還沒跟大哥說要賠西裝。」

 

  『現在也不用了。』

 

  『西裝?』彷彿聽到一個極古怪的笑話,蘇夢枕的表情一開始帶著些微困惑,接著笑了起來,那笑容不特別明顯,也不帶著諷刺或者奚落,溫和地彷彿是忍不住又覺得笑出來很失禮。『衣服明天會整理好送回來,望二弟三弟原諒為兄先前的無心之過。』

 

 

 

 

  「你分明覺得很好笑。」

 

  「那西裝是當時你最好的衣服,你不會放過拿此做為接觸的機會。」

 

  「可你還是覺得很好笑。」

 

  「我笑的是三弟講的內容,若早一分鐘進來,看到兩個裸體男人,也許茶華不會讓我進去,也許我會說打擾了就視若無睹,就不會認識你們。」啜了口熱紅酒。「這不會是你要我在雨天裡回憶的事情。那麼,二弟希望我想到什麼?二弟會常想起那段苦水鋪的事情?」

 

  「你何時會想到我們認識的情形?」

 

  「當有人告訴我說你總有一天會除掉我。」

 

  「為什麼會在那時想起?」回憶是夾雜著個人情緒,透過好意或惡意的透鏡的觀察真實。

 

  「想起如何與你們結識。」

 

  「就你喜歡撿人回家的習慣。」楊無邪也是,據說是蘇夢枕撿到他、帶他回家。

 

  「不是誰都能當我的義兄弟。」

 

  「你的意思是給我機會。我聽過太多次了。你是看到什麼想給我機會?」

 

  蘇夢枕定定地瞧著他,「你說你能當執行長,我願意相信你。」

 

  「牙關真緊。」根本答非所問,結識後一起吃飯,酒酣耳熱之際他們又問了一次,一滴酒都沒喝、只是陪他們坐著聊天的蘇夢枕推給直覺這沒道理的事情。

 

  「好吧。那天我注意到你,因為你長得很不錯。」

 

  「敷衍還不如不講。」一個男人形容另一個男人的臉,不是用「小白臉」也不是用「還可以」,是用「很不錯」,就是無可否認的稱讚,尤其蘇夢枕極少稱讚人。白愁飛當然知道自己長得很好看很上相,蘇夢枕讓他拍片時就說過他長得非常英俊,只差一點威儀。「要別人來告發我你才會稍微想起一點,敢情你是從沒想過三弟?」

 

  反向質疑啊。關於王小石的記憶都很開心很可愛,除了少許帶著些無奈。「你最厭惡我多想了誰一點,我需要講什麼讓你不高興?」

 

  「別講得安撫我似的。」

 

  「那麼,二弟當時是心不甘情不願,求出頭,才勉為其難答應為兄的要求?」

 

  「出手救了你,你不就說:我們已是同路。」

 

  「若我沒截阻,你們仍有機會去六分半。」笑容帶著戲謔,「在那天的晚餐上,為兄便清楚交代。二弟反覆詢問,還疑心為兄匡你嗎?」

 

  「拐人進金風細雨,你早就應心得手。」說起這事情,白愁飛仍不是滋味。楊無邪所謂的「蘇夢枕的壞習慣」:出門不撿小貓小狗,物色了適合的人等,把人給拎回金風細雨。他和王小石也不過是被蘇夢枕看了中意帶回來當義兄弟,跟田邊撿菜沒什麼兩樣。

 

  「你也不是輕易就能打動。」縱使先堵了話,把白王兩人拉進己方陣營,王小石個性平和,好奇心和冒險感就能打動他,心高氣傲的白愁飛可不認為自己是被選擇。「那麼,二弟何時萌發到金風細雨的意思?」

 

  「當時盛京裡兩大勢力,六分半和金風細雨,有什麼更好選擇?」

 

  「為兄當時沒有著意拉攏,在苦水鋪相識,何時二弟認為為兄是值得結識的人。」

 

  「你是金風細雨總長,無人不想結識你。」

 

  「二弟可不認為,還想畫清界線。」

 

  「當時是當時。」

 

  「所以什麼讓二弟回心轉意?」

 

 

 

 

 

  那時,在蘇夢枕身上看到什麼,覺得加入金風細雨也不錯?

 

  白愁飛求出頭,自會留意有名人物,見到便在心裡品評一番,有為者亦若是,或者沒興趣成為那種人物,或者是可利用的踏腳石。

 

  蘇夢枕本身就是引人的存在,重病和意志力的反差,集團總長的風采,即使身體不好、咳嗽不止、不太參與集團內活動,他仍有無可比擬的存在感,沒有人能忽視。

 

  但存在感和被吸引是兩碼子。

 

  在空屋中遇見,聽到兩人感嘆雨勢,蘇夢枕搭了一句:雨下得真大,有氣無力的聲音甚至溫溫軟軟,嬌貴少爺一個;知其金風細雨總長的身分,見他嚴峻的質問外號「古董」的余無語,確實有集團總長的模樣。

 

  這是以抽離的角度去評判,認可對方是個人物。    

 

  下一瞬間,這個人物就不是遠遠的一個人偶,是讓他移不開眼的標的。

 

  驚起突變,原本該被扣住的余無語冷不防出手,尖刀捅進茶華的肚子;花無錯手一翻,不知打哪來、一口袋的毒物朝原本效忠對象潑去。

 

  退步、卸衣、一捲、一兜,四個動作幾乎是瞬間,蘇夢枕的風衣成了袋子,將所有扔來的毒物全數兜下。

 

  但就有一個,小小的螺殼,翻出衣外,往下邊褲管滾去,美麗螺貝末稍的尖刺原本沒有主動攻擊,一邊的沃先生卻撲向他的長官,不是攻擊,是推開以擋下由外朝背心和後腦的槍擊,血花在沃先生背上炸開,這一撞,誤打誤撞,螺貝的針扎進腿。

 

  一手扶住摔下去的沃先生,蘇夢枕因痛瞇了下眼,低頭見那美麗的螺貝,手一抖,袖中滑出了一抹剔透的紅,彷彿撥開足邊草般,被扎出血的週遭一大塊肉深深地挖出來,紅影去勢未停,一氣呵成猶如長袖飛舞,撞向逼來的敵人。拂袖般的輕巧動作爆出悶重的炸裂聲,花無錯和另外攻入的兩人手上短槍炸開,零件爆噴,金屬輕脆的落地聲響沒在大雨中,接著一抹薄薄淺淺的如夢影子,閃向纏住茶華的余無語後頸。

 

  不知道是誰發出幾乎是慘叫的尖嚷:「紅袖!」

 

  白愁飛不是沒見過殺人,血腥的畫面看得絕不少,但這瞬間的腥風血雨抓住他的眼。蘇夢枕的動作不可思議的迅捷輕巧,宛如薄霧宛如纖月宛如琉璃剔透的窄刀,乘風輕吟,削開余無語的頸子如裁紙般乾淨俐落,頭顱隨著刀勢滑開,掀起腥風血雨。蘇夢枕的襯衫幾成艷紅,沾附頰上的血沫讓枯槁的臉越發生氣勃勃,綠眼猶如乍亮的鬼火,談不上殺氣或邪惡,卻是毫無感情,彷彿浴血獲得生命同時也抽掉全部情感。

 

  花無錯直覺逃命,動作完全沒有任何防備,全心、全意、所有的力氣都集中在逃命上,可知他完全清楚昔日效忠的總長出手不留情面,只能期待受傷拖緩死神的速度。但一隻腳受傷的蘇夢枕猶如一道紅色的狂風,嗜血的刀紅紗攬霧,捲向轉身逃命的花無錯。

 

  白愁飛著迷地盯著,想重溫既美麗又無情的奪命瞬間,王小石扯醒他,輕聲說著外邊有人而且有散彈槍,不出手救人恐怕受池魚之殃。白愁飛決定抓住認識的機會,兩人溜到後邊,放倒了後邊操控「蒸發者」的傭兵。

 

  當危機過去,本以為蘇夢枕會先開口,但被援救的人第一句話是問負傷的師無槐情況,接著小心翼翼將兩個為他擋下的散彈攻擊而身死的下屬平放,分別低聲地說了些話,再轉向師無槐,全然無視後邊走過來的救命恩人。

 

  王小石先開口:『是我們救了你,別擔心。』他無意求謝,是要對方別把刀槍轉過來。

 

  『我知道。』口氣宛如被救是件不值一提一哂的小事,他站起身,像是當下才發現這兩人,或者十分鐘前說著「雨下得真大」的嬌貴少爺壓根不曾存在,綠眼裡沒殺人時的冰冷,但宛如危機四伏的叢林,隱藏著嗜血的殺意,隱然壓迫對視者。

 

  面對挑釁,白愁飛開口就沒客氣:『我們救了你,你連說謝也沒有。』

 

  『我不在口頭上說謝。』

 

  『你不問我們是誰?』

 

  『不是時候。』

 

  『那要什麼時候?」

 

  『等報了仇,有命回來。』

 

  『報仇是你們的事。』

 

  『也是你們的事。』

 

  被救的人瞬間就把情勢顛倒過來──看透他們倆有求於人,直指兩人有意來攀關係談買賣,何來收恩稱謝。被看透的尷尬讓白愁飛有些火,更火的是蘇夢枕理所當然認為他們是局中人,態度像是點到人頭表格打勾,不將他們當一回事。『我跟這兩個死人沒有關係。』

 

  『我跟你們也沒有關係。』

 

  『救你是一時興起。』

 

  『現在不是了。你們和我已是同路。』

 

  『你以為我們會跟你一起去?』王小石有點詫異。

 

  『你們一定會去。』

 

  話講得篤定,甚至帶著冷笑,讓人想直覺反嘴:不去又怎樣。蘇夢枕沒被子彈打中,腿上卻有自己削開的大傷口,一邊的師無槐身上有四個彈孔,白王兩人是無傷。蘇夢枕需要人幫忙,居然不講兩句好聽的。轉念一想,若不抓緊這時機,恐怕再無闖出名堂的機會。白愁飛輕輕一次深呼吸,將任性壓下,來個拖字訣、討價還價:『你何時要去?』

 

  『現在。』

 

  白愁飛的驚訝在眉宇,王小石直接就蹦出口:『現在?你和他現在都受傷耶。』王小石還想幫忙先做個緊急處理。

 

  『他們偷襲得手,正是得意。我們立即銜尾回襲,讓他措手不及。』一身是血的蘇夢枕不在意自己的傷勢,他在意的只有圖謀和復仇。『今天六分半毀了我四個人,我就要斷了六分半的臂膀。』

 

  『這一地人只是被打昏,你就不怕他們先回訊?』

 

  綠眼掃來的厭煩是花了時間卻聽到廢話的不耐,『你又如何知道,我要毀的,是六分半的哪裡?也罷,不勉強。』

 

  不等回答,蘇夢枕拂袖半轉身,轉與師無槐交談。

 

  輕忽和無視宛如一巴掌當面摔在白愁飛臉上,他的手一瞬間因為克制衝動而激動的打顫。

 

  被激起的不是唱反調的忿然,是想被另眼相看的慾望。

 

  不想被看輕,不想被小覷,不想被當做無名小卒,不想相逢即忘。他要蘇夢枕眼中占有一席之地,在負傷卻仍意氣風發,站得挺直如杉如山,有著君臨天下之色的人的眼中,占有一席之地。

 

 

 

 

 

  摩挲著尚有餘溫的空杯,蘇夢枕晃了下頭,彷彿說著「這樣啊」,才想開口,白愁飛已經擠上長椅,趁他轉頭時吻上,另手接過杯子,藉著把杯子放到圓桌上,人壓過去。

 

  從一席之地,到想擁有每一個神色、讓他只看著自己,那是好幾年後的事情。

 

  情絲糾纏至今,縱使搬入此地,過著兩個人的生活,卻是無時無刻感覺金風細雨所有人跟他搶著蘇夢枕。除非是親暱到其他人都做不到的事情,白愁飛才覺得情人是專屬於自己,自己確實占到別人沒有的位置。

 

  略為滿意地看著呼吸有點喘的懷中人,「現在跟你在一起的是我,雨天想我就夠了。」

 

  沒回應是忙著將氣息平復。白愁飛最近抓到他的呼吸頻率,喜歡利用深吻把呼吸節奏打亂,好讓蘇夢枕對親吻這事情有點反應。但蘇夢枕曾致詞一半就咳得上氣不接下氣,很清楚如何迅速回到平穩的語調,所以白愁飛壞心眼的戰果只有五秒的保鮮期。「按時間比例,你占了我回憶的七分之一,茶華占了你的三倍,雷小姐也是三倍。」

 

  「現在跟你在一起的是我。」那些人已經離開,不會再出現、在雨中為蘇夢枕撐傘,只剩回憶的縹緲幽靈糾纏。

 

  「你不會要我想起你很久之前的那套西裝。」

 

  「你不用回憶。因為,」將人箝制在懷裡,輕扯胸口的領巾,想將其扯出背心領口。過去他很喜歡在雨天裡跟情人窩在床上,用歡愉填滿時間。濡濕陰涼的天氣中,屋裡身上唯一的熱源是彼此的體溫,溫涼光裸的肌膚是再宜人也不過。「現在和未來更重要,若今天發生些事情成為一個開始,那雨天就值得回憶。」

 

  「……沒錯。」

 

  唔,這是同意他繼續?這張單人長椅對兩個男人來說有點窄,但要在上邊辦事也不是不行,可是第一次該在能伸展手腳的地方,例如下邊鋪著絨地毯的地板,聽著雨聲舒舒服服開始。

 

  「讓點空間。」

 

  思緒還在蘇夢枕的同意裡迴游,白愁飛稍撐起身,察覺依著指示但沒問理由已經太慢,一點點的縫隙和放鬆力道,蘇夢枕就脫離懷抱,坐起身,腳穩穩地著地,取回自由。失了到口獵物,他只好像個撒賴的孩子般摟著蘇夢枕的腰。是可以不擇手段往要害抓下去,無論哪個男人都會痛縮,他就能趁機把人制服,但要是真幹了,難保等等自己的要害也被踹上一腳。

 

  「不走嗎?」

 

  「幹嘛?」

 

  「出去淋雨。」

 

  懷疑錯耳。在屋裡好端端的賞雨景,何必把自己弄溼?更何況,「你不該淋雨。」

 

  「為什麼?」

 

  因為你身體不好,因為會著涼,因為會感冒,因為感冒可能衍生重病,因為可能要了你的命,例如上次一個小感冒衍發成心肌炎。但這些話被一句:「誰說淋雨會感冒。」給擋回來。

 

  「有很大的機率會感冒。」外邊風大,氣溫也沒回升。

 

  「既然你不想,就不勉強了。」起身,蘇夢枕抽下被扯鬆的領巾,往樓下去。

 

  直覺該阻止,又不知以何阻止、何以阻止。猶豫拉慢了腳步,白愁飛無法搶到前面,只能再後邊追著。他能想像過去楊無邪追著年幼的蘇夢枕,拼命地扯住,最後以年紀和身軀的優勢強行抱起阻止。現在的蘇夢枕可不是隨隨便便就能拉得住,更何況,他有什麼立場阻止?若之前的情人找他去淋雨,他必定是拒絕,要淋水,浴室的蓮蓬頭就夠了;他可以做壁上觀,蘇夢枕沒強要他同去,但外邊那對白愁飛有點涼、對蘇夢枕偏冷的氣溫,淋雨完全不是個好主意,尤其蘇夢枕還把長背心脫下來,擱在一樓餐廳桌上,開了落地窗,穿著襯衫和長褲,走進雨中。

 

  該把人拉進屋?還是就隨他?

 

  那人站在雨中,沒一會兒就渾身濕透,天空以雨水耙梳他半長不短的頭髮,整理成一股一股,溼透的襯衫和長褲貼著身軀,比剪裁合宜的長背心更詳細地勾勒身體的線條。風在庭院裡打旋,濕意的冰冷將溫度往下扯,體感溫度比實際溫度更低,但蘇夢枕似乎不覺得冷,低頭看看手上的水,像是研究液體在皮膚上附著或滲透的情況。

 

  雨更大了,聲音猶如灑豆。

 

  白愁飛考慮了兩秒鐘,決定去拿傘,回來時已沒了蘇夢枕的身影。

 

  院子雖無法一眼看盡,但他知道蘇夢枕會去哪。

 

 

 

 

  院中的梅樹,在春天已經抽了綠芽,成了滿樹點點的綠意,尚未成為足以遮風擋雨的夏日綠蔭。這棟原屬於蘇家的房子改建時,蘇夢枕只有一個要求,保留院裡的梅樹。那棵梅樹和金風細雨建築群之間的梅樹,皆來自於老家雪山上的梅林嫁接。

 

  眾所皆知蘇夢枕愛梅,梅花梅子是四季往來的贈禮,金風細雨有著梅樹,母親的雪山老家有一片梅林,未婚妻有「遇雪尤清、經霜更艷」的美名,蘇夢枕也曾自嘲病骨嶙離像梅樹,襯得起美麗的雷純,也被人提說彷如梅樹般,病冷摧折卻仍在霜雪中獨佔風頭。

 

  實際上,梅樹開花的時間是在晚冬初春,時值融雪吸熱,氣溫濕寒,又不時落雪,才會有梅樹不怕冷的印象。被人說像梅樹的青年,因著長期患病,即使保溫措施妥當,仍經常虛寒,習慣遇冷。一出室外,冷風讓身體防禦性地縮了一下,但就是唯一的反應了。襯衫很快就被大雨淋得透溼,緊貼著身軀,雨等於直接敲打在身上,與蓮蓬頭穩定水量的沖刷全然不同,雨滴大大小小宛如圓珠,落在身上又如小雞紛啄,細細小小的冰針從毛細孔扎進身體,微微的刺痛。蘇夢枕低頭打量手掌上的雨水,水滴沿著手指,迅速在掌心形成小小的水漥,接著翻過手,望著落在手背上的甘霖。

 

  若在冬日,掌上的就是雪,沾附在手套上,層層疊疊,直到把人淹沒壓垮,雨水卻是僅僅幾滴雨水就被地心引力直拖下落。

 

  尋常人幼年曾為了好玩而淋雨,自幼呼吸道脆弱又身體不好的蘇夢枕完全被禁止淋雨淋雪,以他好強執扭的個性,當然曾偷跑嚐試,才踏進雨中,不及感受什麼,家裡人隨即冒出來將他拖回屋簷下,忙著以溫暖的大浴巾擦乾。他曾藉口要接待難得來訪的雷純,在楊無邪的私放下,在雪日賞梅,第一回沒事,第二回卻氣喘發作。堅持想自己恢復呼吸卻喘不過氣,阻不了九歲的雷純跑去屋裡求救,在山下病房醒來的蘇夢枕,知道自己在心上人面前丟了臉,懊惱不已,父親更是史無前例的大發雷霆,責罵兒子不知衡量自身境況,自作主張差點把小命給送了,楊無邪連帶受罰,蘇夢枕要多久才出院,軟禁中的楊無邪就多久只能有基本熱量飲食。

 

  成年後忙於金風細雨的事務,沒有閒情逸志,就算有機會也是保鑣無暇撐傘的戰鬥行動。因此在苦水鋪,隨著白愁飛和王小石的話,湊上一句感嘆大雨,是難得的放鬆心情,在他眼中,一對好朋友因雨絆住行程,渾身濕漉卻能彼此感嘆取笑,是何等幸運親暱。

 

  冷意忽然緩下,雨沒再落於身上。白愁飛撐著傘,一臉不耐地站在身旁。

 

  「可以了,再淋下去,你真的要感冒了。」

 

  「你認識三弟前,最後一次淋雨是什麼時候?」

 

  「先回去。」腳上沒穿防水的鞋子,溼意漫上了褲腳,春雨予人的是冰寒,再一陣子才會感覺黏膩,他不怕冷,但溼漉的鞋襪總是叫人煩躁。

 

  「回答。」

 

  「我忘了。我討厭下雨。」

 

  近乎惡聲惡氣的回答,讓蘇夢枕忽然理解白愁飛不喜歡回憶或透露過去的原因:「因為你在雨中離開前一個名字的生活。」

 

  離別雨,與離別。雨霧迷離相思,滂沱碎人斷腸。

 

  一如蘇夢枕知道在雨能抹去蹤跡,白愁飛同樣如此抹去過去的痕跡。因為不滿意頂著化名時所過的生活,因為失算而迫於情勢結束那個身分,那些名字在雨中消聲匿蹤。就因為白愁飛外表出眾並有才能,一再一再的懷才不遇、失意和落魄讓他更渴求權勢,積極地想成名出頭。

 

  直到用白愁飛這個名字,遇上王小石和蘇夢枕。

 

  於是回憶的界線劃在遇到王小石的當兒,之前都是禁忌。

 

  「知道又何必問。」現在的話題讓他很不舒服,不能真的拋蘇夢枕一個人淋雨,扯不動人讓他有把人直接扛起的衝動,但要制伏眼前人很困難。白愁飛非常討厭進退兩難,選哪個心裡都不痛快。「回屋裡。」

 

  「你希望我在雨天只想到你,你也該如此吧。」

 

  手掌被一翻一抓,乍起的劇痛讓傘脫手。白愁飛直覺側身,避開可能的襲擊,有別於一般人會往後退,向來出手只有比別人更快更狠的白愁飛,遇襲的直覺就是反擊,一步向前,右爪掃向蘇夢枕左肩,不算重手,但往鎖骨的重敲足以讓對手暫時失去反抗的能力,若不側身往前或往後,肯定要挨上。對方卻沒如他預料地往後退,也沒拿出紅袖架擋,真要吃下這一記。白愁飛在最後一秒收勢。蘇夢枕就抓著那一瞬間力道收勢,出手一推,讓白愁飛往後踉蹌,後邊是梅樹凹凸不平的樹根,失衡的重心在他往後下方稍頓就取回,逼過來的人讓他的後腦勺靠上樹幹。

 

  他愣了一秒才發覺自己被蘇夢枕壓在梅樹上吻。

 

  吻很輕巧,宛如蜻蜓點水,如同水氣凝結成細雨,紛落是理所當然的後續,反反覆覆是若有似無的引誘,在得到回應前又退開,被撩撥卻得不到滿足的人只有把對方抱住免得跑掉。

 

  就算樹能擋雨,在大雨滂沱中,也沒有什麼作用。

 

  吻混著雨水,有著新鮮的苦味,春天的氣息。

 

  唇瓣稍離,他收緊手,熱氣和話語出口就直接撲上近在咫尺的臉,「這算什麼?」

 

  「你認為呢?白愁飛。」

 

  以為自己錯耳。蘇夢枕連名帶姓地叫他,稱呼代表關係,蘇夢枕是把他當成一個對象嗎?

 

  「你會怎麼回憶現在發生的事情?」

 

  想回答,喉嚨卻乾得發不出聲音,和濕透的全身完全兩樣。

 

  「還是,無論你怎麼想,總之我認定了,你就沒能改變我的想法。」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所以這不是個有趣的事情,也沒什麼好回憶的。」

 

  「才怪。」他搶回主導權。

 

  因為冷,更能察覺被雨濡濕的身軀有多麼溫暖,口腔裡的糾纏有多熾燙。氣息裡有一點點熱紅酒的香料味,讓吻夾雜著吞嚥,舔舐不及吸吮的津液,幾乎要將對方的唇舌吞下。手貼滑著直順的腰身,緊緊地將對方按在身上,彷彿與生俱來的貼合,就算曾經觸碰緊擁,也不及當下的興奮。

 

  他的渴求不只是生理,還有心理的。

 

  進了金風細雨後,被環境勾起的欲望越來越多,便很少想起原本求的是什麼,只是不斷地用強烈的感官刺激,抹去不願回想的失敗和不得志。像一個不瞭解饑餓是幻覺的骷髏,瘋狂地將所觸及的食物往嘴裡塞,吃下的從骨間嘩啦啦掉下,越吃越餓越發空虛。

 

  直到眼前人將他的飢餓打回原型,阻斷空虛磨人的欲望,讓白愁飛忽然覺得只要能獨占蘇夢枕的目光,絕大部分的欲求和好惡都能暫時擱在一邊,無需在意。如同當下他能不在乎滂沱大雨的螫人黏膩,不在乎庭院籬笆能否遮去外人目光,不在乎溼透的衣服有多難脫,直想現在就來一回熱烈的雨中交歡,而且他當下付諸行動。

 

  但制住他的人可不想,每當白愁飛想轉移陣地、把啄舔的範圍往頸脖延伸,蘇夢枕就把吻引回來,緊緊貼合的身軀成了寬衣的妨礙,慾望困在彼此間,導致手無用武之地,僅能在腰背上游移、把所有亢奮的情緒發洩在唇齒糾纏。

 

  直到蘇夢枕想逃般仰頭,興頭上的白愁飛打算追襲,噴嚏的口水卻迎面噴罩,力道和溫度都不強烈,但直接將他扯回現實。看到對方一臉想笑地道歉,白愁飛覺得自己的表情一定蠢透了,想要繼續,又是連著好幾聲的噴嚏,所幸別開臉,沒再直噴臉上。

 

  緩下來的情慾讓身體降溫,感官回到正常運作,模模糊糊的雨聲又響了起來,寒意和冰冷透回肌膚下。透過緊貼的身軀,他能感覺蘇夢枕的身體很冷,冷到他覺得不舒服、想用熱水和體溫拉回該有的溫熱。

 

  「你著涼了。」

 

  「冷熱不均而已。」

 

  那是最容易感冒的情況,白愁飛輕咬冰冷的頰,用鼻尖挨磨了下。「進屋吧。」

 

  無論接著要做什麼,先進屋吧。

 

 

 

  

 

  雨水,獺祭魚,鴻雁來信,草木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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