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水。寒徹(二三)
同身影沒入黑暗的,在城外還有一人,帶著黑紗斗笠是為了遮掩在夜裡過分明亮如鬼魅似的眼睛。一身遼國軍官打扮,正是趕路回返的顧惜朝。
夜裡城門緊閉是理所當然,但城牆上有過多戒備的火光便不尋常。到附近打探便了解城中發生異變,但顧惜朝現在的目的是要找到山陰君,打探完顏希尹的解藥。回上京的路上,他曾嘗試用魔氣追索對方的下落,毫無所得。但回到上京附近,他反而不再積極追索,也沒有想辦法入城。
山陰君沒有阻止他離開上京,就是料準他一定會回來。
「如果想看我中計懊惱的模樣,妳是白費心機了。」顧惜朝語氣很平靜,沒有回頭去看像是從樹林夜色中化出的黑衣女子。「既然你為我安排好,我何必多花腦筋思考如何進城。蕭愛染。」
「你很冷靜。」黑紗掩去了表情,語氣裡聽不出波瀾,「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我是南方人,但也聽過北國第一美女是道宗皇帝的宣懿皇后蕭觀音。」想找出山陰君的身分可不容易,殊色華服美女總有來歷。他到書庫和齊王府書格找尋資料可不只找出征的情報,連同遼國女真的大小資訊也一併狼吞虎嚥。「你要我殺舞陽君,我自會去調查是什麼恩怨讓你們結仇。」
「你若真的知道,還會去殺舞陽君?」
「如果只有這條路可走。」他不想殺一個強敵,那太花力氣,做事能事半功倍是最好。「妳手上有能救完顏希尹的解藥,對吧?」
「我有解藥的方子。」勾起唇角,料準顧惜朝答應救人就不可能只做半調子,要救出一個正常的完顏希尹才是他的成功。「藥人聽誰的命令,取決於功夫深淺及距離。但是讓藥人清醒,解藥的方子必須用到施術者的血。」
命令藥人的順序,以施術者的命令為第一優先,然後是同門者的命令,但距離一遠就不一定了。這個現象他在汴京就發現了,所以九幽死後他能控制赫連春水追殺戚少商。在營帳裡他能阻止完顏希尹。「如果我跟舞陽君條件交換,殺你換取完顏希尹的解藥,也是個好方法。」
「對這當兒的舞陽君,除掉我並不是最重要的事情。你取來蕭奉先的首級或許比較容易做交換。當然,不管你要殺我,還是要殺舞陽君,總歸的,你都需要舞陽君的血。」
同樣露出笑容,半月的彎勾讓兩人間的氣氛有種假惺惺的意味,像是兩隻居心叵測的狼披著羊皮正在對談。「所以,妳會幫我找到舞陽君。」
「她在齊王別邸。」
「為什麼在那裡?」
「你看到了,皇城正亂著,依你的聰明,不會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耶律章奴叛變,舞陽君不在城中督戰,在城外做什麼。心念一轉,「看來舞陽君在作殊死鬥,想守株待兔。」想造反成功的條件是掌握住皇帝,包圍皇宮就是要抓皇帝,舞陽君會在城外的齊王府,是曉得喜愛溜出宮打獵的天祚帝根本不在宮中;齊王知道皇城有難,自然會出動自己手下保護天祚帝安危,在城內齊王府已經被焚毀、匆匆搬到城外的當兒,城外的齊王別邸自然是齊王的聯絡點,從這裡就可以循線找到齊王及他所保護的天祚帝。
「齊王在那裡嗎?」
「不在。」
這樣說來,戚少商約莫也不在哪裡了,不定跑去幫忙保護天祚帝了。「既然要殺舞陽君,何不你我一塊動手?」
輕笑了聲,避開問話,「我會到那府裡,只是不跟你同行。先告訴你,舞陽君身邊多半是藥人,弟子只有三個,都不在此地。這不用我說,你自己也可約略感知。」
「當然,但在妳離開前,先告訴我解藥的方子。」
「……萬咒歸流的方子,那就是解藥。」
「萬咒歸流是製作藥人的方子。」
「要是照著做即可,九幽和舞陽還需要研究這麼多年嗎?」勾起的彎月帶著惡毒,「方子都是同一個,關鍵在加的是葫蘆裡的迷魂藥還是回魂藥。你也看到了,萬咒歸流裡頭有一味就是施術者的血,沒有舞陽君的血,你想救完顏希尹是不可能的。」
九幽確實花多年功夫才將萬咒歸流這方子研究透徹,而趙青黎和勾欄瓦的中掌櫃都曾說,參生老怪會私藏一手,誤導弟子。顧惜朝相信山陰君所說,更懷疑她私藏幾手好確保他會殺除舞陽君。「我知道了,我會去齊王府別邸。」
「你想救完顏希尹,就得殺舞陽君。天快亮了,你最好趕快行動。」
要找援兵,得出城找耶律延慶,原以為城門緊閉難以出去的戚少商,發現出城門的盤查雖然嚴謹,還是有機可趁。城門雖不能入,但平民百姓可以出去,約莫是耶律章奴知道百姓不容易對付,留在城中只是增加不穩定的因子,所以只要空手出城他們都不會阻攔。
路上每個人皆是行色匆匆,像是預知洪水將至的螞蟻,急急離開原本居住的地方。戚少商策馬前行,他不知道耶律延慶和天祚帝到哪打獵,但回齊王府總能問出個大略方向。
馳行約半盞茶的時間,在他前方有另一隊急行的騎兵,服色似乎與包圍皇宮的軍士類似,讓原本要回齊王別邸的青年心生狐疑。加快了坐騎的速度。直接攔在那群騎兵跟前。
「喂!借光兒。」
「趕路的,快閃開。」
見對方衝過來像是不肯停,戚少商也不閃,大剌剌的讓馬站在路中央,「我說你們,當中那個領頭的,不會就是耶律章奴吧!」這一喊到把對方喊停了,那群騎兵在五尺外煞停了馬。那領頭人旁一個青年人低聲對領頭的人嘀咕了幾句。「我看你挺面熟的,你不是耶律攸撤嗎?不幫著守城逼宮怎麼跑出來了?還是想棄兄弟而逃了?」
「戚少商,你待如何?」
「不如何,借人一用。」指著當中的那個中年人,「耶律先生既然想去齊王別邸,我就陪他走一遭。」戚少商尚不確定這群人到底是要去哪,不過既然知道有已是魏王人馬的耶律攸撤保護,這條路又是往齊王別邸的要道,話說得模擬兩可,倒也能刺探出一些消息。
「戚當家既然想上齊王別邸,何不與我們同行?」
「約會是要兩個人,我只想跟這位將軍同行,不想有人打擾。」戚少商話說得略帶輕薄,不等人回嘴,忽然策馬突進。幾個站在最前方的騎兵見對方來勢極快,才要拔刀,戚少商已從他們身邊竄了過去,但後兩位騎兵已橫刀攔阻,一左一右剪子一般往他咽喉削去。戚少商馬快,在邊關與馬術精湛的契丹人打過戰,馬上功夫不在話下,剪子臨脖前一瞬仰身側翻,手腳並用,兩個騎兵同時被他撞翻,這一旋身離開了鞍韉,戚少商順勢在馬臀上一撐,身軀箭一般往耶律章奴那兒飛去。
耶律章奴是重要人物,自然處於騎兵對中央,想後退,也得後邊的騎兵先讓道。雖避無可避,但居於半空的戚少商同時也沒有往後退的能力。耶律攸撤拉過身旁的長官,馬上移身換位的同時,長刀連挽,銀光爆起,往戚少商捲去。
可九現神龍真如龍一般,身形中途竟是往另邊滑去,堪堪從銀光邊緣掠過,撲向耶律章奴,手往獵物肩上撐,另手抓著連鞘長劍,直戳耶律攸撤空門大開的肩頭。銀刀隨即回擊,但戚少商已經坐到耶律章奴身後,伸手要勒住耶律章奴的脖子。耶律攸撤隨即變招,刀鋒去勢,精準往身處的手臂劈落。戚少商縮手,另手扯住俘虜的左肩,劍鞘往耶律章奴的坐騎臀部招呼,自己重心一偏打算拖著俘虜下馬。但耶律攸撤瞬間抓住劍鞘,腳在吃痛忽往前竄的坐騎側身一點,霍身順著劍鞘撞去。劍鞘被抓,戚少商乾脆就把劍給抽出來,但耶律攸撤撞的力道極大來勢極快,對準的目標卻不是戚少商,碰在耶律章奴身上恰巧將他撞得往上正翻個身,同時銀刀砸在方出鞘的長劍末端,戚少商的劍尖就給碰歪,耶律攸撤趁機拉開長官,人側身落地,樣子難看卻是平安地把人給搶救回來。
戚少商落地的樣子差些些跌個狗吃屎,所幸手一抓不住獵物隨即往地上一拍,側轉身劍橫揮人就平穩落在地上。曉得要給那群騎兵發馬踏來,事情便麻煩了,恢復平衡便往在地上才喘過一口氣的耶律章奴抓去。但戚少商闖過來的同時,同樣立定的耶律攸撤同時將耶律章奴往後推,橫刀擋住戚少商的劍,一聲口哨呼叫騎兵馳馬接應。
但耶律攸撤後邊沒長眼睛,自然看不到往後竄上接應坐騎的耶律章奴尚未坐定馬鞍,身邊鬼似地冒出個人,那人手一揚,馬倒地,耶律章奴跟著摔下,還沒跳起來便給制住。一邊的騎兵湧上前想救援,打算以馬踹死這名敵人,卻遭到同樣的下場,馬嘶鳴摔倒在地,人上前靠近那人三尺處皆摔下。
「劫個人花了這麼久的時間,戚當家的功夫真是生疏了。」塞妥上葫蘆的開口,揣入懷中。
架住銀刀而暫時有時間瞧瞧來人,那人戴著黑紗帽看不清楚面容,但聲音他認得。「顧惜朝?」
以解藥令一匹馬站起,顧惜朝將耶律章奴放上馬,「耶律攸撤,戚少商就交給你了。」
「顧惜朝!你!」他沒想到顧惜朝居然跳出來劫人。「你要去哪裡?」
「你我向來不是同道人。」韁繩一扯,絕塵而去。
原本顧惜朝忌憚舞陽君,挑著大白天戴著紗帽要闖齊王別邸,在路上巧遇戚少商引起的這場紛亂,那葫蘆的迷魂藥減了他不少麻煩,從戚少商那兒劫了人往齊王別邸去。顧惜朝不確定手中抓的高官是誰,但門口的衛兵替他省了問話:衝上來問耶律將軍發生何事。顧惜朝人一扣,叫人引路。左彎右拐,在書房那兒見到戴著面具的舞陽君。
環視這間寬大的書房,想來原本的主人是將這裡並作議事之用,當下所有的窗子都蒙上黑布,外邊的陽光透不進來,連門口都架設一具屏風阻擋因開門而透入屋內的陽光。房間裡像是黑暗的地下墓室,光源只有桌上所點的蠟燭。
「沒想到九幽收了這樣出色的關門弟子,不到一年,我幾個徒弟便制你不住。」面具隔開了臉,無法得知當下的表情神色,聲音是輕輕冷冷。「你是個人才,傅宗書說的一點也不錯。」
「出色不敢當,人才是客套話,我之所以入門下不過是為活下去。」把被制住的耶律章奴擱在地上,既然帶著面具的舞陽君沒意思除下臉上的遮掩,進來的客人也不想除下頭上紗帽。「但依禮數,向師伯問聲好也不為過。」
「師伯二字此時擔不起。況且顧公子今日前來,原意也說不上有尊卑之禮。」言下便是知道顧惜朝今日來是拿人做要脅。「解藥這事,給或不給,當有前提。」見到顧惜朝挑眉,舞陽君接著說,「雖然魏王殿下曾被你所拒絕,但當下我仍要重起提議,你若加入,將來絕非親王之隨從這等地位,至少也會是三品大員,或者南院王。」南院王是遼國專職管理漢人的最高行政官,與專職管理契丹人的北院王,差不多等於左右丞相的位置,算是位極人臣。「如果不願在廟堂,我國也缺乏有能力的統帥。」
「妳提的確實是我非常想要的地位,但是在魏王尚未登位前,這些都是空話。」
「雪中送炭者少,錦上添花者多,功臣名將只在開國前,附言趨勢都在成國後。完顏宗弼不過是完顏阿骨打的四子,你不過是一介宗子隨從。」
「關於我的未來,不勞舞陽君憂心。我到這裡來,要的是解藥。」
「若你肯投入魏王麾下,解藥自然奉上。」
「我可以用其他事物交換。」顧惜朝知道解藥牽涉到藥人這項重要的利器,有了解藥,藥人不再是威脅,舞陽君自然不會輕易地把解藥交出來。要交換到解藥就必須有舞陽君拒絕不得的物品
「耶律將軍或許重要,但當下軍隊已包圍皇宮,我的人也在城裡指揮,耶律將軍的重要性不及過往。」
「你包圍皇宮為的是抓到天祚帝,那麼我就用天祚帝做交換。」
「耶律延禧已是我囊中之物,他沒有交換的價值。」
「既然如此,耶律章奴為何會來到這裡?魏王又何不自立為帝?」顧惜朝不曉得當下天祚帝在何方,但信口開河這等事情他向來沒有罪惡感。「因為當下妳尚未抓到他。」
「如果想要交換,顧公子取來蕭奉先的人頭會是更好的交換。況且,立下功勞,殿下定會重重封賞。」
「妳說的都是魏王殿下的封賞,難道妳能代行所有允諾?」
「憑你我的本事,除了陽光,天下又有誰不會聽你我?」
「這句話同樣還給妳,天下又有誰敢不聽妳我?」
「但現在是你有求於我。」
「我也可以不用求的。」手按上腰側劍柄。「當下是白天,妳不會想冒被陽光燒死的危險。」
舞陽君的回應尚未出口,門邊出現聲響,闖進的人察覺室內太過詭異的陰暗與點著的燭火,來人長劍出鞘警戒,轉過了屏風。
黑紗下,顧惜朝扯嘴而笑,「這回動作快了不少。」談不到兩三句話人就趕到了,想來無論是擺脫或是放倒耶律攸撤,戚少商都沒花多少力氣。
該保護的人被劫走,耶律攸撤便不再固執於阻擋戚少商,兩人收起劍,各自散了。戚少商見顧惜朝的方向是齊王別邸,自己也是要到別邸找尋線索,找到馬趕來這裡。但別邸的氣氛不同一般,他便沒光明正大地從大門口進來,而是翻牆,找不到烏丹荷也找不到別邸的總管,便來找佔據他人宅第的強盜。
「果然,書房是整座宅第最重要的地方,要找人,來這邊就對了。」
「不愧是九現神龍,皇宮城牆衛兵都攔你不著。」有不速之客,舞陽君沒有喚來衛兵,戚少商潛入此地像是只有書房內的人曉得。「戚當家有何要事?」
「解除皇宮的包圍。」
「當然可以,但不是現在。」
「我要妳現在傳令給妳的徒弟。」
「等抓到人,自然會解除。」
「哪只有以武力堅持了。」
「那個ㄚ頭,是叫烏丹荷對吧,聽說跟穆寨主相當要好。」聲音鬆鬆緩緩,但有效制止戚少商的行動。舞陽君走到桌邊,拿起一塊飾件拋給了戚少商。「戚當家想找那ㄚ頭嗎?」
那飾件是青銅刀幣和木珠子構成,本來在屬於穆鳩平身上叮叮咚咚的墜飾之一,該是當成禮物送給烏丹荷。抓著刀幣,戚少商明顯地有所遲疑,但注意力被引向一邊,一個纖細的身影從旁竄出,匕首往他胸前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