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9-18 15:48:08slanki

逆水。寒徹(七)

 

 

 

當晃盪晃盪的戚少商第三次繞到廟宇後方時,不遠處傳來馬蹄聲。來者皆是北人裝扮,有六人但多帶了一匹馬,都很年輕,為首的一個濃眉大眼、大約不過十五、六歲少年是似乎領頭者,因為同伴的制止而在林間拉停坐騎。這群北人裝扮的人不是遼人,他們說的話有點像契丹語,絕大部分是陌生的語言,憑聲調語氣可知雙方正在爭執,少年的身分比年紀較大的同伴高,但屬下堅持不讓步。戚少商豎起耳朵聽著前方的爭執聲結果究竟如何,一邊觀察四周隱藏者的動靜,藏匿者該是為此群人埋伏,少年一夥人出現時,周遭埋伏的氣氛已經轉為隱隱騷動。

 

氣氛尚未到達破裂點,爭執的人們仍留在原地、未更接近野廟,用捕魚的說法是魚群還停留在網口的地方,突而其來的聲響打亂預定路數。原本保持安靜的野廟中像是某種物體撞到門,髒舊的門板撐住一擊仍發出巨大的哀嚎。戚少商未想到廟內發生什麼事情,四周十幾支弩箭影子飛掠,埋伏者一看情勢不對,提前動手。

 

反應最快的是原本正與少年說話的漢子,巨響發出的同時轉馬擋在少年前方,長刀出鞘,但他的防禦並未保護到被攻擊的目標,飛箭的標靶不是人而是坐騎,連續發射的強弩驚起馬的痛苦嘶鳴,掙扎地揚起前蹄想掉轉方向躲避攻擊,卻讓力道強勁的飛箭更容易射中柔軟的下腹,連連倒下了三匹馬。那領頭少年被夾在同伴中間,馬匹絲毫未損,旁邊的人督促他回頭離開現場,少年卻眼睛發亮,試圖穩住跨下受驚的座騎,大喊著話語。

 

見小主人穩住了馬便要往前衝,另見四周埋伏者現身打算收網,已經失馬的漢子以長刀拉扒開攻擊的飛羽,擋住小主人的路,冒著讓馬踐踏的危險也要阻止前進,一邊命令同伴盡速拉走少主。執意要前進的少年眼看同伴以座騎挾制座騎著要他脫出現場,心一急,一拍鞍轡身軀竄過四周人牆,腳踩落地,長刀舞動映著金陽舞動,擋住來襲的飛箭,以契丹語大喊:「滾出來!衛虎!躲躲藏藏算什麼好漢。」

 

飛箭不再洶湧,刀光劍影取而代之。埋伏的一方並不想置少年於死地而是要活捉。金戈交鳴,血肉被隨著慘叫飛濺,包圍者與被包圍者廝殺,包圍者雖多,但少年一夥人武藝不差,局勢成了拉鋸戰。

 

暗自數了數人頭,留在後邊盯著戚少商的人有兩個,看來是不認為陌生闖入的人有太大威脅。成為旁觀者的人比較擔心廟裡的情況。

 

 

 

 

 

如外頭所料,廟裡的人不是在頂好的狀況。從踏進來關上門的瞬間,顧惜朝便開始反省因為懼怕陽光犯了多少錯誤,貿貿然什麼也沒確定就闖進來,關上門的瞬間便知道黑暗不透光的建築物內有問題,野廟多多少少會透外邊的光線,這裡卻暗得很,黑暗中有人正不懷好意地打量他。雙方呈現犄角之勢,三人衣著或許不同,令人訝異的是皆帶著大黑紗帽、一雙炯炯有神的發亮眸子透過黑紗打量著對方,明白地昭顯在場者系出同門。但系出同門不代表就是友方。顧惜朝可以感覺對方不懷好意,但無法推測這些人與帶走穆鳩平的黑衣人是不是一夥的,對方也在估量他的身手。

 

好一陣子,外頭來了一騎隊伍,在不遠處爭執,顧惜朝感覺黑暗中的空氣有些改變,對方焦急起來。要獲取情報審度情勢,不開口是不會有轉機的。「你們是誰?」

 

「你是九幽門下?」

 

問話接收到的回應不是答話而是帶著殺意的疑問句,顧惜朝隨即作出判斷,空氣起波的瞬間直覺側身閃躲,提起兜中小斧以握把的縫隙卡住刺來的刀尖,不用手去捏本是顧忌對方的功力超過預估,但突襲的人功力明顯低於他,略退一步讓攻擊者的後方破綻盡露,手刀往攻擊者後頸下劈接著往一邊甩,沉重的身軀撞上門發出大響。力道強勁的勁風襲來,颯然聲響說明出手者功力高於倒下的同伴。

 

但不足以讓對手膽怯。

 

顧惜朝五指成爪直往對方拍來的肉掌抓去。黑暗中,雙方不發一語,往來的指爪拍掌再發出清楚的破空聲,身影於廟堂中如舞蹈一般翻飛,彼此遞招、閃避。對顧惜朝而言,一邊與對方過招一邊傾聽外界聲響並不困難。外邊也起了爭執打鬥,顯然是因他方才讓一個對手撞到門,所以外邊的騷動提前爆發。埋伏於此的人等候的又是什麼人?外頭的人曾以契丹話大喊,是遼國的紛爭?

 

反手扣住對方抓來的手掌,煞停交鋒,「你是遼國人?哪位門下。」

 

「既然是遼國人,自然只有一位。」運勁打算震開,但顧惜朝施於他腕上的勁道極強,且發覺獵物掙扎,更是有將一隻手拗扯下來的態勢。「要殺就殺,何必多問。」

 

「你認為我是宋人所以是九幽門下,你錯了。」制住上踢的腿,「你師父現下在哪裡?」

 

「我何必告訴你。」

 

「是嗎?」一手摘掉俘虜的黑紗帽,「那你就得吃苦頭。」抓著手腕反折,吃痛聲乍起,顧惜朝抓起人狠往外摔,讓獵物撞破窗跌至廟外空地,一時奪目的陽光那人哀叫了聲,慌張地想找有陰影的地方遮蔽自己。幾個發現不對的士兵衝上前趕忙扶起他,拉下身上的披風為他遮蔽。

 

與敵方纏鬥,己方也有數名人員損失的少年見目標現身。試圖脫身往衛虎那邊殺去,無奈敵方以人潮攔住。但見廟門邊站著一個戴著黑紗帽的藍青衣著。「舞陽君,把我兄弟還來!」

 

顧惜朝沒有意識到少年是朝著他吼,隔著黑紗有些意外地看著衛虎慘叫。他自己不能見陽,但戴著黑紗帽,如尋常人般行動倒是無妨。本以為是練了更深一層的魔功才有如此的狀況,諸如擔任魚池子獄卒的九幽弟子沒練到一定的程度,白日同尋常人一般出門也無妨。但衛虎身手與英綠荷差不多──戴著紗帽才讓他一時錯估程度,誰料衛虎對陽光的反應居然與他差不多。這是怎麼回事?剎忽出手,將原本圍在衛虎身邊的兵士全數踢開,一手抓了掩蔽的披風扯開。

 

有性命之憂,衛虎抓緊擋陽的斗蓬死也不放手。顧惜朝厭煩四周有人復撲上來阻止,出手兇狠,硬生生地把一名軍士的手給扭下來、鮮血淋漓地擲於一旁,驚得軍士沒人再敢上前,甚至連周遭的打鬥皆慢下來,睜睜地看著廟門前方的有點可笑但尤關性命的纏鬥。

 

衛虎使盡全力要脫身,但顧惜朝不讓他脫身,一招一式沒下殺招只想將遮陽的斗蓬給抓開。衛虎拖著斗蓬布既怕扯壞又想覷隙逃回陰暗的廟中,脫身不得,可怕的日光又逼迫他繞著顧惜朝轉,想從拉長的影子想獲得一些陰影苟延殘喘。

 

覺得對手的掙扎活像就死的人不乖乖赴黃泉,顧惜朝手上略鬆,腳下運勁狠往對方膝蓋骨踩下。可怕的破裂聲伴隨著慘叫,被害者以未受傷的一腳胡亂踢踹掙扎,抓上顧惜朝的下襬。眼見窮鼠嚙貓,下手的人毫不遲疑往倒在地上者的肩膀踩落。但這一腳落點歪斜,只踩在地上,顧惜朝往後晃了下,後邊有人拉住他的領子往後扯,他不得不騰出一隻手按抓自己的紗帽,另手絲毫未鬆,將斗蓬扯成了兩段。

 

「他已經敗了,你何必下毒手?」

 

「少囉唆!」一見戚少商,直覺以拍掌要擋開,出手的同時發現抓來的手竟要掀翻紗帽,一擋一格隨即後撤,退回廟門前。「戚少商,你這是什麼意思?」

 

「以其人之道還其人之身。你不要自己見光,就不該這樣對待人。」

 

「那又如何。」話語出口的同時,猝然手中精光洴現。

 

戚少商劍連鞘飛舞成盾。襲來的閃光是袖劍,一支被逆水寒劍打飛,但接連發出的後一支招卻穿過衛虎手中的殘布,扯著飛至遠處。戚少商來不及脫下外罩幫忙,殺至眼前的顧惜朝劍已出鞘,一連挽了五六個劍花往他腿上招呼,戚少商不得不連退數步,來勢緊逼速度極快,弄得他沒機會在短短的間距裡將劍出鞘,腳下卡著掙扎的衛虎也不易變換方位。心思一轉,手上勁力急吐,敲在對方長劍上也順勢讓自己後退三尺,藉此空檔抽出逆水寒劍。

 

但顧惜朝沒有追過來,反倒退了一步,提劍瞧著地上曝曬在上午陽光下、痛苦掙扎到無力的衛虎。「我確實有教於九幽,卻不是他的門人。」

 

「你……你是……」一句更正錯認的話說不出口,那北地少年已衝上來拉住他的領子。

 

「先回答我,希尹呢?他在哪裡?」

 

見陽已經快沒氣的衛虎哪撐得住焦急的搖扯,沒過一分鐘,少年拼命詢問的人已變成死屍。

 

 

 

 

戚少商收劍回鞘,「你是故意要他這樣死的?」

 

聽出低沉的聲音帶著質問,老早知道戚少商個性的顧惜朝也不否認。「不錯,沒想到他見陽的影響較我嚴重。」踢踢死屍的手,「我還以為他是裝的,看來是真死了。」

 

「草菅人命。」

 

「他是遼國人,曾在邊關的你會在意?」瞥眼看見四周部分軍士已走了大半,只有與少年同樣裝束的人正在救助夥伴。收劍回鞘。「這人死了,看來我是追錯人了。」

 

「你一開始就帶錯路!」繞了大半天的路結果是白忙一場,加上眼見顧惜朝見死不救、致人於死,戚少商可發起脾氣了,「顧惜朝,你到底安什麼心?」

 

「我不否認我弄錯人,至於是不是存心,要怎麼想是你的事!要走請便。」扭頭不想爭辯。雖說留得一條命總有出路,但眼下衛虎見陽不出三刻便斷了氣,顧惜朝自己心中也是驚怕不定。

 

戚少商正要吼回去,那少年走過來報拳施禮。

 

「我叫完顏宗弼,請教兩位大名。」

 

說的是帶點腔調的契丹語,戚少商和顧惜朝還聽得懂,兩人暫且壓下火氣,各自報上姓名。

 

「既然姓完顏,是出身東北女真一族?」思及與戚少商爭執動手於事無補,不如從追衛虎而來的少年身上打探消息。顧惜朝索性把戚少商擱一邊自己先開口。

 

一旁的漢子欲開口阻止,少年朝他擺了擺手,表示知道他的顧慮。「不錯,我是女真人,這次南來是因為兄弟被此人刈去,我和屬下一路追蹤至此。顧先生與此人同門一般裝扮,我差點以為是你們同路人。」

 

「頂多是練相同的武功,說是同路人可差遠了。」顧惜朝微笑說道。

 

戚少商看得忽然一陣不滿。固然顧惜朝對他八九成是不會有什麼好臉色,過去也只有在旗亭酒肆那段期間有過正面表情。當下顧惜朝和顏悅色不過是客氣,但加上個人偏見,看起來像是滿腹心機地討好人。

 

「這裡已是遼國地方,兩位是宋國人,會到這裡必有要事,能不能請教?」

 

「和完顏先生一般,也是因為兄弟被人刈去。」明明完顏宗弼較他們年少,但身分多半是高官厚爵,顧惜朝才用先生作為稱呼。朝同伴比了個手勢。「他的兄弟被衛虎的同路人帶走,請我協助,我們循線到這裡,但發現追錯了人。」

 

「是連雲寨的寨主之一嗎?」完顏宗弼笑著看向戚少商,「宋遼邊關的連雲寨,連雲寨當家戚少商,我們女真人聽說過。」

 

「是很慚愧,我未能保護自己的兄弟,不得不求助於顧惜朝。顧惜朝是因緣際會,為保命而拜九幽門下,有他的提點才知道帶走我兄弟穆鳩平的黑衣人是九幽的師兄弟。請教完顏先生,這名叫做衛虎的人究竟是誰?」

 

「他是遼國舞陽君的弟子,我的兄弟完顏希尹在戰中被他劫作人質。看來中途是把人換往他處,我想希尹應該是在舞陽君那裡。」

 

「你曉得舞陽君在哪裡?」

 

「舞陽君是遼國權貴,自然是在上京。」

 

話一出,驚訝的是週遭的將士,勸阻之聲紛起。「現在還是打戰。」「舞陽君帶走希尹少爺便是要引少主人您去。」「勃督極烈重視希尹少爺,可宗弼少爺不能有閃失。」……但不管圍過來的部將如何勸說,被勸說的對象不住地搖頭否定拒絕。「希尹是我兄弟,自然要帶他回來。況且目前父親需要上京的消息。上京是必須要去的。」

 

 

 

見那群女真將完顏宗弼拉去勸阻,戚少商靠近顧惜朝,「你知道遼國和女真開戰的事情嗎?」

 

「僅止於女真族對遼國不滿的事情。」在追捕戚少商前,希望出人頭地的顧惜朝對於國家大事及偏遠部落的消息均有留意,也因此他才會搭乘公車到朝門外大道上的各間書店,翻閱書店與朝臣相接觸後所販售的奏摺或政論小冊子。歸功於朝臣們與書店經營者的虛榮心、營利心、教唆起鬨的想法,無論是朝政大事、小道消息、個人言談、時事所趨都會即時在書店小攤上陳設,他混在一群太學生裡,用過人記憶力將資訊狼吞虎嚥,再比對從傅宗書那得來的消息。但這在追捕戚少商後中斷。事件結束之後,他晝伏夜出,能得到的消息便少了。「請教前個月在六扇門當職的戚大當家,最近遼國那兒發生什麼事情?」

 

「遼國的說法是女真族中的完顏部反叛,因為遼主天祚帝壓迫女真部族。開戰後才有遼太子至我朝求親。」

 

說是遼太子,其實是天祚帝的庶弟之一,因正式封為親王且有實權、天祚帝的嫡長子也未成年,耶律延慶被視為左右將來遼國朝政的重要人物之一。他主張與宋和平相處,因此宋朝重視這次宋遼結親,雖然最後嫁予的不是宋朝真正的帝姬(公主),但雙方都很滿意:宋朝皇帝不用將自己的親女兒遠嫁遼邦,而遼國親王娶的女子是他所愛而且擁有帝姬頭銜。皆大歡喜。

 

耶律延慶向宋求親,固然是遼朝主戰主和派相爭之下的產物,但也關係到女真部落的反抗。因完顏部對抗遼國的行動得到不少女真部落的支持,既使天祚帝信心滿滿地認為可以迅速敉平,但兩面作戰──同時對宋與女真開戰──總是冒險,在耶律延慶攜美而歸後,遼宋邊界確實平靜下來,主戰派也不愁沒仗可打,他們可以專注這場被遼主稱為「如打獵般簡單」的鎮壓女真部族行動。

 

從「如打獵般簡單」的形容詞,就能知道天祚帝對女真族的多不經心。從完顏宗弼能從邊境一路追人追到將近遼宋邊界,能曉得遼的內部對女真人沒有警戒心。輕敵是致命的態度。但遼朝還有一部分人提高警覺,主要消息封鎖嚴謹,且派出高手,才讓完顏希尹落入遼人手中。

 

顧惜朝看向那群還在爭執的女真人。「舞陽君可能是帶走穆鳩平的人,也可能不是。」

 

「你可以重新估算對方的位置吧!」不想再追究追錯人的事情,能快些趕上對方比較重要。

 

「他不見了。」

 

「什麼叫做不見了?」

 

「就是感覺不到對方的位置。」晚上從船上溜出來時還可以感覺對方的方位,但天明時消失了。原本估計是因為天明,對方為躲避陽光和危險所以隱藏了氣息,但看見衛虎他認為自己追錯人,或是舞陽君已經遠離此處。既然身為權貴,有辦法在大白天行動,如九幽便曾搭乘黑色的轎子在白天拜會傅宗書。思及陽光,顧惜朝順手整了整紗帽的黑紗。「我要去上京找舞陽君。要是見到穆鳩平,可以幫你傳個口訊。」

 

「不用。」戚少商瞪了他一眼。「我的兄弟我自己找,找到老八我們就分道揚鑣。」

 

「找到舞陽君就可以分手了。」目光放遠到那群還沒有定論的女真人,冷哼了聲。「真是耽擱時間。」

 

 

 

 

待有結論已是兩刻鐘後,戚少商和顧惜朝與完顏宗弼一行人同去上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