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六－－新德國

諒解。希望

柏林圍牆拆除後，尚未決定統一的兩德，先就柏林市相關問題召開會議。

見到從波昂先一步回柏林聯絡東柏林政府人員的吉爾伯特，坐在會議廳最角落、朝他擺擺手，路德維希暫放下半顆心。圍牆倒下後，西德政府緊急公佈兩德關係的十點計畫，成立委員會處理兩德的溝通事務，決定先解決東西柏林開通後的法律和移民問題。兄弟倆被委託聯絡東西柏林市政府，盡快促成會議。路德維希有些擔心不喜歡辦公室事務的哥哥處理不來，但事情進行得很順利。

坐在會議室最後面，聽著冗長的會議議程，翻閱著會議資料，路德維希發現旁邊的哥哥翻了幾頁資料，就拿鉛筆在紙的空白處隨意地畫著一隻一隻走路蹦跳的小鳥。

「煩了嗎？」

嗯了聲表示同意，指間的筆轉了轉幾圈又放下，吉爾伯特嘟囔著：「想睡覺。」頭隨即靠上弟弟肩膀。

雖然兩人坐在會議室最後面、在這裡象徵意義大於實際用途，路德維希認為哥哥當眾靠在他的肩膀打瞌睡並不妥當，但離席回家睡覺也失禮了。「趴著睡吧。有事情我再叫你。」

嗯了聲，吉爾伯特把資料往弟弟手上一塞，趴在桌子上，一下子就呼吸勻勻了。

路德維希大略瀏覽資料。吉爾伯特與他一起擔任聯絡人，會前已經多次討論會議的議程和內容，一起確定所有的程序和資料，吉爾伯特哇哇叫道這份鬼資料已經能背起來了－－甚至真的背了一遍，他不怪哥哥現在無聊到打瞌睡。

吉爾伯特已經抽空將波茨坦那邊的衣物和日記本搬回家，出門仍喜歡穿著以前的軍服，避免招致誤會，衣服上只戴著騎士十字。今天則穿著深藍色的海軍制服搭黑襯衫，領口扣著騎士十字。路德維希認為自己是太久沒看到哥哥穿深色的衣服，所以覺得那顏色襯得哥哥的膚色更白，銀髮顯得更透明，像是雪做的人型。

縱使政府改組，東德的經濟也無法瞬間變好，導致吉爾伯特容易疲累，常常一邊看文件一邊像要把眼珠子挖出來似地揉著眼睛，硬撐著精神把會議準備文件讀完。路德維希想接手，吉爾伯特卻堅持自己處理。有時一個坐在床邊一個趴在床上讀文件交換意見，沒聽到反應，通常是吉爾伯特趴在床上看文件看到睡著了，路德維希幫忙把文件收好放到床頭，把自己的意見用打字機打好擱在上頭，待哥哥第二天醒來一起處理。

東西柏林的法令和國籍問題不是一場會議或半年能解決的，東西德若要合併，不知要有多少討論銜接雙方法令制度的會議。原本以為會循序漸進，從文化層面的法令到刑民事法令，再到經濟互通共榮、國與國關係對談，讓政府組織合作到一定程度之後，逐步開通兩邊的往來，預定時程大概排到千囍年之後才統一，豈料轉眼之間就迫在眉梢。

十九世紀德意志統一形式是普魯士主導政府的邦聯形式，且當時國家的定義與當下不同。路德維希剛到柏林，過了好些年才適應了新的上司家族；吉爾伯特常帶他以巡視之名認識整個德意志區的產業和局勢；威廉一世讓大臣指導他普魯士和北德的制度，讓他能熟悉整個政府運作的狀況。所以在二十世紀初，吉爾伯特因為和威廉二世不和，讓弟弟代為出席所有政治場合，他才能迅速接手整個由普魯士領導的德意志國，而德國真正成為一個穩定的國家個體，是再過二十年的威瑪共和，前前後後之前花了七十年才成為整體性的國家。硬被戰勝國分開近四十年，兩邊的情況完全不同，多如牛毛的政府法令制度得一項一項地溝通融合，這可不是一句「有經驗了啊」就能打發。

況且團聚，其實不代表他們真的要合組德國。

東德政府代表曾過來拜訪吉爾伯特，表示：東德正積極改弦易轍，將舉辦新一輪的選舉，希望結果出來時，吉爾伯特能出席人民代表的就任儀式。吉爾伯特不置可否地敷衍。東德共黨盡力穩定局勢，不讓國家因為圍牆開放而崩潰。路德維希基於哥哥的健康，也希望東德政府能盡快革新重組，畢竟他們各自成為兩個國家近四十年，「圍牆倒下後馬上統一」是激情的產物，若要合組，該審慎計畫時程和步驟，尤其現在哥哥感冒，身體不好，不該貿然行事增加體力的負擔。

手指翻折著資料邊角，路德維希輕吁了口氣。如往昔一般，每回一起參加會議，吉爾伯特總抱怨無聊，靠著弟弟或趴在桌上打盹，直到會議將近結束，被弟弟搖起來聽會議結論，之後補看會議記錄。他瞧了瞧旁邊睡沉的哥哥，銀髮在手臂間東翹西翹，顯得凌亂，較短又如其人固執的銀髮要梳成背頭，得用上不少髮夾和髮膠，要洗也麻煩，因此吉爾伯特除了自己重視的正式場合，從不梳背頭。路德維希也不太喜歡哥哥那樣打扮，看起來太冷漠像是陌生人。

聽見會議進入最後一個議案，路德維希輕拍哥哥的背，「會議要結束了。」

吉爾伯特沒有反應。

「哥，這裡不是家裡，不能賴床。」

沒有理會。

催促了好幾聲，用力地搖了搖，仍然沒有反應。以為哥哥在惡作劇，路德維希有些著惱，抓著肩膀使勁地推拉，被推的人身體一歪，滑下椅子，腦袋撞在地板上發出空洞可怕的聲音，整個人彷彿失去操控的傀儡娃娃般癱在地上。

「哥？」蹲下身，搖了一下，銀髮的青年依舊不動，臉色慘白，路德維希這才真正著了慌。「醒醒，哥……快醒來。」

「怎麼了？」站在會議室側邊待命的助理走過來詢問，見到地上的人，不自覺提高聲音：「吉爾伯特先生怎麼……」聲音引得會議室所有人都回頭。

「沒事，他……他病了。」路德維希慌忙擺手，示意大家繼續會議。「抱歉，我先帶他回去，請幫我叫車。」抱起昏迷不醒的人，驚覺輕得可怕，過去打架時難以推開的重量，當下輕如羽毛，甚至重量感正逐漸消失。路德維希抱著吉爾伯特慌亂地趕回家。

小心翼翼地將哥哥放上床，再度試圖搖醒昏迷的人，依舊沒得到回應。他發現眼前情境越發恐怖，他剛幫哥哥換上較為輕鬆舒適的睡衣，睡衣是白的，枕頭被子也是白的，吉爾伯特的臉色是白的，髮色是銀的，固然深深淺淺有些差異，但合組起來就是一片的白，彷彿外頭正在融化的冬雪，沒多久便會消失至無。心驚的路德維希忙將房間裡所有窗簾都闔上，打開床頭燈，橙黃的光線讓吉爾伯特的臉上稍微有些血色。

「哥，別鬧了，睜開眼睛。」希望是哥哥在整他，壞心又任性地裝病，只是有點感冒故意裝重病翹班回家，通常只能維持一個小時，最多兩個小時，吉爾伯特就會耐不住睜眼跳起來。

兩個小時，三個小時，四個小時……六個小時過去，吉爾伯特動也沒動，除了有呼吸，和屍體沒兩樣。

「你贏了，不開會了，我陪你去街上，不回波昂了……」

惡作劇的吉爾伯特聽到會馬上跳起來說：「說定了，不開會了，出去玩。」

但躺著的人依舊毫無動靜。

若重蓋圍牆，哥哥會醒來嗎？荒謬的念頭閃過腦海，接著是一片空白。路德維希拒絕思考再分開的可能。

隨扈將今天的要務寫成紙本送過來，提醒他一定要打電話回波昂。西德總理柯爾將與法國總統密特朗舉行非正式會議，討論在柏林圍牆開放後，德法兩國與歐洲的發展。原本路德維希將伴同總理參加，幾天前才又聯絡提到吉爾伯特也會去探頭、跟老朋友打招呼，現在發生這事情，路德維希不敢離開西柏林，總要先聯絡法蘭西斯表達歉意。

鄰居的聲音聽來一點都不在意，「別放心上，那哥哥我就跟老密說不參加了，正好約會還排不出時間，你可幫了哥哥大忙。」

無論法蘭西斯到底會不會將失約放在心上，路德維希還是鄭重地道了歉，接著就哥哥目前昏迷不醒的狀態請教「前輩」。總使周遭鄰居數量位居歐洲之冠，也沒哪些能請教的對象，菲尼克斯等東邊的鄰居對吉爾伯特存有三分敵意，羅德里西和伊莉莎白對吉爾伯特的事情總是有所保留，而菲利奇亞諾總是拿出羅馬諾的例子要他不要擔心。他能想到最認真嚴肅的瑞士－瓦修，僅就照顧妹妹的經驗，簡單地說：「等他醒，好好照顧」。

「既然你擔心，那麼回到原狀不就成了？況且吉爾那傢伙強得很，別擔心啦。」

「法蘭西斯，這是漠不關心的認為，還是認真的回答？」

即使感覺到電話裡傳來的質疑，法蘭西斯依舊同樣的調調：「哥哥我每次都很認真啊。如果你擔心，就回到原本的情況，倒不是說要蓋圍牆啦，就是維持兩國的穩定情況。」

「這不是我能自己決定的。」

「也是啦。對了，哥哥順道問一下，就算現在吉爾可以回家，我們還是好鄰居吧？」

「你這問題的重點是什麼？」

「你下回還是會支持哥哥我在歐盟裡的意見吧？」

「這是上司的權限，也是這次你我上司開會的原因。」

「哥哥我只是擔心吉爾會找我麻煩，你知道之前……」

「我哥不會這樣。」他聽見電話另頭的帶著苦笑的嘆氣聲。

「路德啊，吉爾對你是好得不得了，但對別國可是記恨記幾百年都不會忘。哥哥我可不希望吉爾傷害我們好不容易培養起來的感情。」

「……法蘭西斯，這事情在我的上司去拜訪之後，就會有定論了。如果你不放心，還是參加會議吧，很抱歉我無法出席。」

法蘭西斯的來電沒有減緩他的焦慮，反而帶來更多陰影。

他並非不了解德國的處境。自十九世紀吉爾伯特領著他參加各項國際會議，路德維希就曉得週遭諸國對他們的忌憚，不僅是因為吉爾伯特目空一切的態度，更因為德國本身居於歐洲中心的地理位置，兩次大戰更讓諸國畏懼德國的力量。西德成立後，第一任西德總理艾德諾處處矯正路德維希的習慣，不准他露出任何一點承自於哥哥的行為。外交場合上，他儘可能放低身段，要求諸國週遭善待西德，也要求路德維希「先聽聽法蘭西斯先生的意見」。路德維希亦是曉得自己必須表現出愛好和平的態度，成為聽話不多嘴總是盡力配合的好成員國。

如今柏林圍牆意外開放，無論維持現狀或者統一，主權問題都牽涉他們的身分：「被監管的戰敗國」，。即使之前他與英美法三國、哥哥與蘇聯各自簽訂了協定，戰勝國平常不干涉他們的內政，事實上東西德仍受戰勝四國的監督與控制監管，依據一九四五年的波茨坦宣言，在德國有了主權政府後，與戰勝國簽訂對德和約，德國才能取回獨立主權。

路德維希堅持西德並非德國的主權政府，他們兄弟必須談過，才能決定由誰發言代表德國。在東西德時期根本不可能商討這個問題，於是二戰的對德和約一直沒有簽訂，他們也一直都是「被監管的戰敗國」。如今，他們兄弟聚在一起，還沒討論到主權的事情，法蘭西斯那句：「我們還是好鄰居吧？下回還是會支持哥哥我在歐盟裡的意見吧？」就能知道戰勝國對德國的忌憚，不會輕易坐視他們兄弟聚在一起。

一九五八年，吉爾伯特在布蘭登堡門上所講的：『東西德是折衷的結果，我們保有自己的力量，不會被欺凌也不至於被忌憚。』

當時的自己回答：『這是他們的自私，是犧牲我們換取的和平！分裂是戰勝國的希望，他們為了他們的利益擺佈我們。』

他們講得都沒錯，如今，戰勝國們忌憚德國統一，統一的德國威脅他們的地位，尤其是戰勝國又是鄰國的法國最為緊張。

路德維希的上司，西德總理柯爾下星期將去巴黎跟法蘭西斯的上司開會，主要因為在柏林圍牆開放後不到兩個星期他就擬妥宣布關於統一的「十點計畫」，表達已規劃出兩德可能的邦聯統一模式，引起法國的負面反應。柯爾訪問法國，便是向法國表明西德絕不會因為統一而輕忽法國的地位。

除了法國，尚有英美蘇三國的態度必須考量，尤其目前尚有五十萬蘇軍駐紮東德，伊凡絕不會輕易鬆開這條能左右東歐的鎖鏈。

路德維希望著依舊不醒的哥哥，銀白色的人在白色床被裡顯得分外脆弱，絲毫不見過去意氣風發的飆悍。

為了讓德意志成為一個統一的國家，他的哥哥在短短十幾年間打完三場統一戰爭：為了土地的不可分割、為了領導權的掌握、為了排除強權的干涉，這吉爾伯特擔下了統一的辛苦，讓小小的路德維希在柏林城市宮安穩的環境裡長大。

「我會讓德國統一的。」他輕聲地承諾：「就像哥哥當年照顧我那樣。」

十九世紀，是普魯士－吉爾伯特成就了德意志帝國。當下，該由德意志－路德維希讓德國重新統一。

焦急的人度日如年，昏迷的人感覺不過是閉眼睜眼，醒來的吉爾伯特看到弟弟焦急的表情，發現自己在家裡，也不用多問也知道發生什麼事。任弟弟問完所有生理上的感覺後，他回問道：「柏林怎麼辦？有決定了？」

「有決定了。但另件事情得先處理。」路德維希把電話線公務全部拉移到哥哥床邊的地板上進行，這幾天讀完所有東德現況的檔案，又重讀了《基本法》[i]和《基礎條約》，還把二戰以來的東西德簽署的國際條約全部讀過一次，決定幾個方案，但一切行動得取決於吉爾伯特的意願。「是關於東西德的情況。」

「講話不要講一半。」他不喜歡弟弟的表情，活像哥哥是什麼易碎物品，得小心翼翼的說話。他不記得和威斯特之間需要這樣說話。

「能不能讓德國統一？」

「好啊。」即問即答。發覺弟弟呆住，吉爾伯特滿臉莫名奇妙。「幹嘛？這有什麼不好講的？」

「我本來以為，哥哥不一定願意統一……」東德近半年的遊行，主要目的並非與西德統一，而是在經濟問題之後面臨政治腐敗，民眾要求政府改組，建立自由開放的社會。

「你想太多了。德國本來就是我們合組的。」東德新政府積極開放選舉黨禁，讓諸多民間人士進入政府或人民議會，但現在東德人的注意力並非在政府的自由開放政策，而在德國統一的議題。

「我還是要問過哥哥。有關德國統一，在形式上……」

這才是路德維希最難出口的部份。

東西德合併，是兩主權國的合併？還是一方將主權衍伸到另一方？前者是整個德國的憲法和體制要全盤翻新，後者是一邊接管指揮大局。路德維希當然希望能跟哥哥好好討論東西德合併的所有事宜，就像很久之前他們在柏林城市宮裡與國王和首相的討論，共同完成雙方都贊成的法制，在程序上是最為完備，最不會引起爭議。但他很害怕會開到一半吉爾伯特又不自覺地昏迷，目前東德的經濟情況和政府虛弱，東德馬克在兩德開放後更不穩定，民生問題日益急迫，能否有足夠經濟力撐到新憲法和政府制度全部建立，連東德政府自己都不敢保證。

路德維希希望能採取後者，由西德接管東德的政府和經濟－－由他來照顧哥哥，但這方法忽視東德的主權，他實不願讓哥哥感到不被尊重而傷心，更擔心遲遲不做決定，東德的持續惡化的經濟會讓吉爾伯特消失。

「能不能讓我處理統一的事情，你好好養病？」發現冒著疑問的紅眼睛瞪著他看，路德維希努力找著和緩的字眼，「就是，讓柯爾也當你的上司？」

「柯爾想參加東德政治局的選舉？現在開放所有人都可以參選，他想選不用問我吧。」

聽到回應便曉得自己沒有表達好。路德維希幾乎是等著說完話吉爾伯特會抓起旁邊的桌燈往他頭上砸來罵他造反，一口氣把話講完：「就是，東德五州併進西德，以後就是聯邦德國，我來主持。」

「回到威瑪共和那樣嗎？」

「不是，是……東德……就……」

「就不存在，你是這意思。」看到弟弟不敢點頭也不敢搖頭，吉爾伯特聳了聳肩。「有什麼不好講的？威瑪共和的時候你就在當家啦，大爺我也不過是戰後幫你擋一陣，我們分開是那群白癡搞出來的，現在就回到原本的情況。這有什麼不好講的？你以為大爺我會揍你嗎？」

路德維希呆呆地聽完，近一天的憂心在吉爾伯特幾句話之間就全部消失了，緊繃的情緒忽然鬆弛下來，腦中空蕩蕩的，不知道該如何接話。他無所是從地沉默好一會兒才再度開口：「所以，哥，是同意這個方案嗎？」

「好啊。」

「哥願意搬到波昂嗎？」

「不要。」吉爾伯特咚的聲倒回枕頭，「柏林才是首都[ii]，你搬回來。」

「一時很難把政府整個從波昂搬回柏林，我也得花點時間收拾那邊的行李……哥？」發覺吉爾伯特闔上眼睛，他忙搖了搖哥哥的肩膀，發現吉爾伯特睡眼惺忪地回看，滿是疑惑，路德維希有些尷尬。「你要不要起來吃點東西？你睡好幾天了。」

「我們又不一定要吃東西，我再睡一下。」

「那出去走走？」

「我想睡覺，好睏。」

「哥，別睡……」發現吉爾伯特的眼睛閉起、癱回床上，路德維希一慌，施加在哥哥肩上的力道更重，「不要再睡了，起來。」

「你……欠揍啊！」嗜睡的腦袋被這麼一搖開始抽痛，吉爾伯特狠狠揮開箝住自己肩膀的手。「為什麼本大爺不能睡覺？」

「因為……」躊躇了好下子，「你睡了好幾天了，搖不醒。」

吉爾伯特一臉莫名其妙，「不跟你說過我們要是生病很難康復嗎？你小時候也病了十幾年，一睡睡了大半年都不醒。有一次還問為什麼其它小孩子長得比你快，廢話，你不是人類，兩次睡覺就過了一年，人類的小孩子當然長得比你快。」

「我……我不記得了。」

「總之我睡飽了就沒事了。」說完又躺回去，閉上眼睛。

「哥，等等，別睡，我得去波昂收行李過來，還有些事情……」

「去去去，你回來再說，沒事別吵本大爺睡覺。」

也沒說叫不起來要怎麼辦，看著沉回夢鄉的吉爾伯特，既擔心又沒輒。路德維希只好委託西柏林的聯絡員代回看照，開始過起柏林－波昂兩地奔波、每天打電話回家的日子。

路德維希回到波昂，在外交上取得戰勝國同意兩德統一的承諾後，首件要務便是避免東德經濟崩潰，一九九○年五月中有了第一個經濟協定，在七月開放東西德馬克一比一匯兌，利用西德經濟力穩定東德的情況。這方法讓吉爾伯特不再整日昏昏欲睡，在電話中抱怨無聊。

「哪天回來？出去喝啤酒吧。」

「後天會回來一趟。哥，你記得二戰對德和約還沒簽嗎？」

「啥？」他老早就把那事情忘了。戰後和約是戰勝國處罰戰敗國，要錢要勞力。二戰後他們兄弟倆各別讓戰勝國入駐、設置飛彈和情報處近四十年，這樣還不夠嗎？他是不知道威斯特付了多少賠款，東德付給蘇聯好幾期的戰敗賠款外加重工業全部設備。現在還有國家想翻舊帳？就知道那群傢伙沒一個安好心！「那些強盜又想幹什麼？想開戰嗎？沒在怕啦！」

「沒有。是形式的條約沒簽，我…我們一直沒簽。」趕忙澄清原委。「當時說要等新的德國政府成立，後來我們各自在圍牆兩邊，所以拖到現在。既然我們已經決定重組德國，所以重新討論條約內容，預定九月簽約，阿爾弗雷德、伊凡、亞瑟、法蘭西斯都會到場。哥願意去嗎？」

「你要去嗎？」

「嗯，德國是我們組成，該由我們一起簽約。」

「如果不滿意就直接翻桌開戰嗎？」

「……你是認真的嗎？」

「……隨便說說你也信啊。」感覺到不滿的粒子由話筒另頭傳過來，不是開玩笑是真的很想伙同弟弟去揍伊凡的吉爾伯特沉默了好一下，決定跳過這話題。「和約內容有什麼？」條約會先由外長們談判，協調出結果後再公開簽署生效。威斯特在波昂該是正在忙這事情。

「結束波茨坦協定和四國管理的事情，軍備限制的詳細數字還在討論，另外，我們各自跟菲利克斯劃定的德波邊界條約要重新正式簽訂。大致上是這四件事情。」前三項都是預料中的事務，德波邊界是忽然跳出來的議題。路德維希實在不想挑明是哪個戰勝國去慫恿菲尼克斯出來搗蛋。

「是法蘭斯跟菲尼克斯提到戰前捷克斯洛伐克的事情吧。」

二戰前，英法兩國在德國打算併入蘇臺德區時，公開聲明絕對支持捷克斯洛伐克領土完整，可是捷克斯洛伐克分裂成捷克和斯洛伐克兩個國家，英法支持原捷克斯洛伐克領土完整，不等同於支持捷克的領土完整。這個教訓延伸到現在，便是東德和西德雖然各自和波蘭簽訂條約，承認奧德河以東為波蘭領土，但不等同於東西德統一後的新德國就直接承認奧德河是德波兩國界河。好不容易終於得到政治獨立的菲尼克斯，深怕新德國打算討回二戰前的奧德河以西土地，隨即大吵大嚷硬是擠進會議中尖叫：如果戰勝四國與兩德簽訂對德合約時不連帶保證決不更動奧德河國界，他絕對吵到整個歐洲不得安寧。

捷克斯洛伐克不等同於捷克和斯洛伐克的事件，是自命為高階魔法師的亞瑟所犯下的初級咒文錯誤，亞瑟死都不會再把這件事翻出來說，除掉伊凡和阿爾弗雷德，自然只有法蘭西斯用這點去慫恿菲尼克斯出來，以強迫統一後的德國，領土就只能限於東西德土地，不能變更波茨坦協定中的領地劃分，避免德國再次擴張。

吉爾伯特哼了聲。威斯特該曾想推翻戰勝國的波茨坦協定，取回東普魯士，無奈無計可施。他也不好說什麼了。於是他轉向其他的問題：「要賠多少錢？」

「沒有賠款。」

「不要騙本大爺，伊凡現在病得要死不活的，不趁機撈本才怪。」

「真的沒有，哥，你若去了就可以看到和約定本。之前我們各自都還錢，所以這次沒有賠款了。」

「條約要在柏林簽？」

「在莫斯科。」

「為什麼要在那裡？」

「因為伊凡感冒……」

「不用同情那傢伙！本大爺被圍毆到快沒命了還不是被拖到莫斯科去簽約。」

對於簽約地，路德維希僅提出避開巴黎或柏林，因為那兩個地方讓他想起一九一八年的《凡爾賽和約》和一九四五年吉爾伯特被逼著簽下第二次降書。剩下三個戰勝國首都：倫敦、莫斯科、華盛頓，阿爾弗雷德和亞瑟互不相讓，最後落到漁翁得利的伊凡手上。夏天仍在脖子上圍了好幾圈的圍巾，重感冒的俄羅斯人在討論過程中昏昏沉沉只聽到結論，一邊吸著大鼻子，一邊感激大家體諒他最近身體很不好，讓他不必出遠門。

路德維希沒想到哥哥不肯去莫斯科，現在也不可能改地點，只能想辦法勸哥哥改變心意。沉默了近十秒，感覺哥哥的火氣沒竄得那般高，他放緩了聲音：「以前跟邦國簽約的時候，你常帶我一起去，告訴我每個地方的事情，像是腓特烈二世在哪裡打了勝仗。」

「那又怎樣？」

「前陣子都是我在說波昂的事情，哥也不耐煩了吧。我想聽哥哥介紹莫斯科。」

威斯特什麼時候這麼會找理由了？拎著電話，橫坐在單人沙發上的吉爾伯特下意識地晃著翹在半空的腳，像在思考要不要接受弟弟的提議，實際上在想威斯特不是以前那個死腦筋的小鬼了嘛。但要講之前去莫斯科的事情，還不如不講。吉爾伯特對莫斯科沒啥好感，每回去那個冬城出席華沙公約組織會議或經濟互助會，總是拖拖拉拉，捱到最後一刻才上飛機前往，開完會第一個跑，每回都被自家外長拖住，被迫坐下來繼去聽駐德的蘇聯中路集團軍的事情、和伊凡大眼瞪小眼。

「……沒什麼好講的，一堆鳥事。」

「哥……」

「好啦好啦，會去啦。」

八月底所有的協約定案，對德和約於九月十二日在莫斯科簽署。東西德外交部長各自從柏林和波昂搭機前往，路德維希則從波昂到柏林跟哥哥會合之後，再轉往莫斯科。

條約文稱作《最終解決德國問題條約》，或稱《二加四對德條約》，說起本質就是二戰的德國戰敗條約，叫德國承認當時戰勝國決定的議案，只是好聽點，說是解決《波茨坦協定》之後所產生的長達四十年的臨時性問題。

明是「二加四」會議，實際上是「一加四」，東德一直被當成附帶的。會議場上吉爾伯特的心情很糟，沒人理會不說，法蘭斯不住地把威斯特拖去說話，然後重感冒的伊凡過來致意，吉爾伯特見到他就避之惟恐不及，閃到點心桌旁，才吃掉四個鬆糕，便看見原本和亞瑟在一邊起爭執的阿爾弗雷德從法蘭斯和伊凡包圍中強行把威斯特拉到一邊去談話，亞瑟不甘示弱地介入美德兩國的對話，再把阿爾弗雷德擠開。被晾在一邊沒人理會的吉爾伯特端著一盤點心，冒火地硬把自家老弟搶回來，叫他坐在沙發上先吃完哥哥端來的點心、打完招呼就回家。

「他們只是很不習慣我們在一起，交代我不能讓哥哥去找他們報仇。」

「不習慣？又不是第一天。」身為普魯士的吉爾伯特非常清楚統一的德國威脅性有多高，伊凡怕德國威脅到他在東歐的霸主地位，阿爾弗雷德忙著跟威斯特打好關係以利國際會議上爭取支持，法蘭西斯怕在歐盟中失去德國的一貫鐵票，亞瑟擔心德國與法國更進一步合作威脅英國的利益。「各懷鬼胎沒一個好東西！」

路德維希明白哥哥的怒氣，但當下不向諸國妥協交際，取回獨立主權和統一的進程又會生變。他企圖轉移哥哥的注意力。「十九世紀時哥哥也常跟很多人開會，現在就像那時候吧，大家都拉著哥哥爭取支持。」

「是嗎？」這麼一提他倒想起來了，那時國際會議上，他坐在威斯特身後，有些對話總是跳過威斯特頭上，直接與他交涉，所以開會那幾天威斯特常寸步不離地跟著他，也是因為覺得哥哥要被搶走了？當時自己是沒注意弟弟的感受。吉爾伯特有些尷尬地咋舌，「那時候覺得有點煩欸。」

「可是哥哥忙得很開心。」

「現在你忙得很開心我無聊得要死。」

「那我們早點回去吧。」

扯了扯領口的圍巾，吉爾伯特望著弟弟去向眾人告辭的背影。

圍牆開放後，於他在家裡睡得昏天暗地時，威斯特和所有國家談判，確保一年內德國能正式統一。比起來，他好像除了越過圍牆之外啥事也沒做。

他很不習慣讓弟弟照顧又什麼都不知道的感覺。這跟威瑪共和和第三帝國時期不一樣，當時威斯特在政治中樞，吉爾伯特跟國防軍一塊兒，國內發生什麼事情，他們大致都知道，也能相互照應。現在，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威斯特把事情都弄好了，儘管威斯特偶爾半夜坐在吉爾伯特的床邊地板上擔心哥哥會忽然不見，要哥哥摸摸他的頭，兩人同擠一張床才能讓他放下心，但實際上威斯特已成為吉爾伯特的保護者。

把一塊手上點心盤中最後一塊果醬餡餅吃掉，吉爾伯特吁了一口氣。罷了，病歪歪的，啥事也幹不了，統一過程事權統一比較方便，想做什麼等統一之後再說吧。

一閉眼一睜眼，幾個月幾年便過去，過了好幾年，再回過神的時候，吉爾伯特發現自己似乎無所事事。

國魂平時也沒有什麼工作，多半是出席儀式性的場合，像是政府對外公報上的蓋章印一樣，泰半時間是從事自己的嗜好，或者呼朋引伴參加國內外的慶典或遊行，路德維希天天去總理府報到又三不五時旁聽國會開會，在各國中還算是比較特殊。

吉爾伯特想了想，弟弟太過勤奮的習慣似乎是自己教出來的。畢竟十九世紀下半葉為了德國統一，內政外交忙得很，自己知道什麼就一古腦地教給威斯特，連威廉和俾斯麥經手的公文政令會議都讓威斯特參與旁聽。那時他們沒交什麼朋友，諸國忌憚，也少有哪個國家邀請出席較輕鬆的場合，除了兄弟相處就是與普魯士政府大小官員打交道。小時候養成的習慣，大了之後依舊不變，威斯特每天去總理府，過著標準的公務人員的生活。

而吉爾伯特自己，打仗時當然有很多事情好做，平時就跟國王四處訪查、訓練軍隊或代替國王出訪國外，威瑪共和時雖然嫌國防部無聊而常跑去大街上玩樂，但國防部仍有不少事情可以看可以參與。東德時代整天跟總書記嘔氣，不上布蘭登堡門就是跑給斯塔西追，逃避所有東德代表該出席的國際會議。

現在呢？國際會議政治場合威斯特會出席－－威斯特是有叫他去，但去了是被放在一邊吃點心；東德人民軍解散之後，以西德聯邦國防軍為主軸的國防部位於波昂，西德的軍事體系自一九五○年代重新發展，將源自於普魯士的軍事思維做了大調動，是吉爾伯特不熟悉的系統，看著那一大疊的軍事改革演進流程簡介報告－－簡介每一份五十頁起跳，普魯士人只覺腦袋一片渾沌，無從下手。好不容易有精神有體力去逛街，玩得太開心，刷卡刷過頭，威斯特花好大的功夫把他買的東西拍賣掉，連薪水也賠出去，還叨唸好陣子，現在出去逛街是什麼都不能買。一開始吉爾伯特挺喜歡去德西遊晃，那裡有許多新奇的東西，不過久了，新鮮感沒了，威斯特也沒同行，那片土地與自己沒有什麼連結情感，反覺得德東比較舒服自在。威斯特交代他若有空可以打掃一下家裡，他做了一半擱手放著，打算晚點繼續收，晚上威斯特回來就是邊收邊抱怨哥哥添麻煩。

威斯特是沒有限制他做什麼－－除了花錢，生活沒有固定目標，日子很無聊。覺得很悶，不知道要幹什麼，做什麼都被嫌，要問什麼沒有人可以回答，威斯特總是很忙，忙著去總理府，忙著整理家裡。吉爾伯特不清楚自己是哪裡不痛快，他也歷經過沒有戰爭的時代，但那時日子從不無聊。

「妳除了修房子，幹些什麼事啊？」兩腳椅搖呀搖的，吉爾伯特百無聊賴地看著布蘭登堡邦代表在大桌上讀著宮殿修葺的藍圖。

「整理家裡，整理資料。」漢娜在普魯士王宮與花園基金會擔任歷史顧問。與霍亨索倫家同樣關係密切的她，自從將布蘭登堡－普魯士轉由吉爾伯特領導後，漢娜的生活就以建築造園為重心，四十年東德的生活只是將幾座宮殿修復完成的光陰，還有不少宮殿等著她協助恢復昔日的光彩。她抬眼看看難得到過來拜訪的吉爾伯特。「弗里茨陛下不打仗時，你也做很多事情。」

「弗里茨的鬼主意沒一天停過，威斯特可沒有。」

「你常跟陛下外出。軍械庫[iii]那邊有幅畫，是弗里茨陛下外出探訪的畫。」

「老摳摳的弗里茨。」他有時坐在那幅畫前嘀咕著為什麼年輕時候那般漂亮的少年，偏要工作過度把自己搞成那樣蒼老。

「陛下外出探訪民情，你曾為了他生病出門而發脾氣。」

「妳到底想說什麼？」威斯特跟弗里茨又沒關係，吉爾伯特不懂漢娜為什麼一直要提過去的事情。

「路德維希不了解東德的情況，像是薩克森……」

「本大爺才不想鳥那傢伙。」那傢伙之前是心高氣傲的選帝侯國，納入普魯士麾下時著實不甘不願，好陣子完全不聽指揮，過了好些時間才認命成為邦國。吉爾伯特跟他不對盤。

「德東五邦大多屬於以前的布蘭登堡－普魯士，與路德維希並不熟悉。」這該歸罪於吉爾伯特早年一股勁地霸佔弟弟，不太讓他與其它邦國往來，連漢娜也與路德維希不甚熟悉，路德維希在西德時期才與麾下邦國－－例如巴伐利亞－－有較多的往來。兩德統一之後，路德維希和德東各地區的相處一直不順遂，而吉爾伯特在統一之後也未注意。「過去弗里茨陛下不想去東普魯士，你幫著去探訪情況。換成路德維希就沒有意願了？」

吉爾伯特搔搔銀髮，有些無可奈何地撐著頭，思考老夥伴給的意見。

普魯士是個「擁有國家的軍隊」，除了布蘭登堡－漢娜與西利西亞－古斯塔夫之外，他跟麾下邦國真的沒有甚麼特別好的交情，邦國間相處近似於軍隊裡的關係，往來所談的就是命令與任務。彼此之間便是：你知道我是老大，尊重我些，我知道你是我家的，有事情多少罩一下。

漢娜向來沒事就不會多開口，會提到威斯特不太熟悉德東的事情，就該是真的。威斯特每天很認真地上班，政府的事情不太需要哥哥幫忙－－所以吉爾伯特現在才會感覺無聊不痛快，不太能想像威斯特是哪裡不瞭解德東了。

現在的德東情況有甚麼不一樣嗎？

走過街上，街道牆上和公告欄上貼著集會結社的海報。黨禁解除，統一之後，德東出現許多新興的政治社會團體，有的登記為正式政黨，有的登記為俱樂部，有的是一般社團，有的是同好會，各有各的理念和活動，內容五花八門。跟威瑪共和時很像，那時五、六個人就能申請成立，許多小政黨如雨後沙漠花朵般猝然冒出又迅速消失，無人在意它們生命週期有多短。在柏林養病的吉爾伯特極少接觸政黨或其活動，第三帝國和東德時期也沒什麼機會接觸，不知道這些所謂的「政黨活動」是怎麼回事。

吉爾伯特沿著街道，一張一張瀏覽海報，直到哪張對眼了，循地址到會場去探頭。這天選中的似乎是某個社團的例行集會，開放給有興趣的人旁聽。正在佈置會場的幾個年輕人發現吉爾伯特在門邊讀著標語，上前招呼。

「哪裡人？」

「柏林。」

「東柏林？」

「對。」

手上被塞了幾本的簡介，年輕人解釋目前仍在佈置會場、角落有一桶淡咖啡請自行取用、會議將在下午四點開始。坐在鐵椅上，吉爾伯特拿著咖啡，隨意翻著簡介，比起家裡堆著的那堆軍事資料，簡介上如同兒戲般不切實際又天真的經濟政治主張有趣多了，一些詞彙例如：國家、社會、德國人，很像很久之前製作的宣傳小冊子。他看完社團介紹，正東張西望時，佈置會場的年輕人問他有沒有餘力幫他們搬一下講台，吉爾伯特滿口應諾地跟去了。

四點開始的會議，參與者不過十來人，客人除了吉爾伯特還有另一個女學生，一開始討論經營狀況和今年度政治社會活動參與計畫，接著社團成員轉向兩名客人，詢問他們現在社會有什麼看法。

吉爾伯特聳聳肩。「我覺得很悶。」

女學生提到合併之後德東地區的經濟弱勢，頭頭是道講了十五分鐘，引起眾人大力地鼓掌贊同。那女學生講話鏗鏘有力，有幾分伊莉莎白的影子，給吉爾伯特的印象很好。

散會時，有個年輕人與他握手，「歡迎你下次繼續來，希望再看到你。」他不置可否。

吉爾伯特再度瀏覽附近牆上的海報，找尋下一個對外開放的集會，冷不防肩膀被拍了下，回頭發現昔日家族中的安哈特[iv]站在身後。

路德維希收拾桌上的公文，打算散步回家。吉爾伯特剛才打電話通知他今天要外邊過夜，所以他不必趕回去做晚餐，可以慢慢走過蒂爾加藤公園旁的艾伯特大街，散步回家。

他在街口等著紅綠燈，習慣性地張望一邊的三月十八日廣場，那邊的觀光客正興奮地拿著相機，往著名的紀念門猛按快門。統一之後，紀念門上已經沒有哨兵執勤，冷戰時期常常呆在上頭的吉爾伯特自統一後一直在養病，頭四年盡是在睡覺，這幾年才恢復精神，也不需要再爬上紀念門張望牆另一邊的風景。

路德維希帶著逐漸康復的哥哥去一同出席外交場合，吉爾伯特從來不是會議上安靜的角色，安靜的情況只有情況不利時，普魯士人正在桌底下填手槍彈藥打算直接動武；法蘭西斯、亞瑟、菲尼克斯等一見到吉爾伯特出席，戒備指數隨即升高，會議上劍拔弩張。路德維希得先好言好語先把哥哥勸去吃點心，一邊再安撫周遭鄰居，在三表示德國絕對沒有想再成為軍武大國的意思。他趕忙研究怎麼跟哥哥溝通會議上與大家相處的方式，但吉爾伯特不久便喊著無聊不想在國際會議上露面，賦閒在家。

一開始路德維希提議哥哥監督駐東德蘇軍的撤退，結果哥哥沒兩天便跟蘇軍的指揮官鬧翻；有鑒於哥哥在威瑪時期負責國防部的事情，不敢冒冒然將人領去位於波昂的國防部，申請了好些軍事演進文件回來讓哥哥先瞭解聯邦德國的軍事情況，吉爾伯特似乎無法適應新的軍事思維，文件一直擱著沒看完。其它政治或國會開議的事務又不投吉爾伯特所好，他只能讓哥哥自己挖掘想做什麼。

所幸國內許多節慶活動讓喜歡熱鬧的吉爾伯特有地方可蹓蹓腿，享受熱鬧、與民眾同歡的氣氛。例如柏林一年一度愛的大遊行慢慢轉成電子音樂節，吉爾伯特總是到會場蒂爾加藤公園玩到徹夜不歸，除此之外，大大小小的遊行或是集會他都喜歡去聽聽、跟著瞎起鬨，政黨宣傳的小冊子或者座談會的討論集回家看。有回還發現躺在沙發上睡覺的哥哥，臉上蓋著一本有關兩德統一後的經濟問題論文集。

『很意外哥會看這種書。』路德維希不認為哥哥是真的讀不下嚴肅的文件，他知道哥哥將伏爾泰的著作都讀完了－－理由是居心不良地找話柄嘲笑腓特烈二世和伏爾泰的吵架彆扭。

『隨便看看，以前到現在還不都一個樣。』

有心做些事情就是好現象。路德維希比較希望見到哥哥有精神又有活力的跑遍大街小巷，而不是奄奄一息地躺在家裡養病，畢竟它記憶裡的哥哥總是生氣勃勃的。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公務或者生活方式，路德維希總覺得彼此間有些疏遠了。哥哥有時會搬些資料在家裡悶頭看，對弟弟說要出門要出國也是嗯了幾聲表示聽到不表意見，有時跑得比較遠了，據說在社團或俱樂部裡頭過夜。

威瑪共和的時候他們也曾各過各的生活，卻沒有當下的疏離感，他推測是統一之後，所有的事情接踵而來，他在波昂－柏林來回奔波直到正式還都柏林，哥哥一直在柏林家裡昏睡養病，導致現在出了家門就彼此就沒有交集。可是說到底也沒有什麼異樣，週末假日一起打掃一起出門，吉爾伯特有時拿著日記本提起以前的事情吵著要吃大餐，或者照例不甚喜歡打掃一邊清理一邊玩樂，跟過去沒什麼兩樣。

直到有一年的耶誕節，菲利忽然帶著禮物到柏林來，說要跟一起過節，負責下廚的路德維希陪著菲利討論耶誕夜晚餐的調整和需要重新準備的材料，講究用餐儀式的德國人和講求美感的義大利人都同意需要採買適合的餐具。他們到耶誕市集上挑選，討論告一段落，路德維希忽然發現哥哥不在視線範圍內，前後張望尋找，才發現人在轉角過去的攤子，正在撥弄一個攤位上胡桃鉗玩偶。

吉爾伯特沒發現他走近，甚至到弟弟站在旁邊時仍沒轉身做任何表示，注意力集中在玩偶的嘴部機關，不斷地拿胡桃碎片讓玩偶夾碎，直到弟弟將手放上肩膀才察覺般地回頭看他，說了聲：『是你啊』，又拿起一片胡桃殘骸塞進玩偶嘴中。

『哥喜歡？』

『沒。』把玩偶嘴巴裡的殘屑倒乾淨、放回架上，吉爾伯特把手插回口袋，對他笑。『菲利呢？』

『在那邊的攤子選晚上要用的盤子。』

『你不回去，小心菲利迷路，他可是個小路癡。』

『……這市集就在這十字路口，他走錯也走不遠的。』

『不過你還是該回去看著吧？走走走，我們回去找他。』說著，硬是推著他往回頭路走。

路德維希順從地被推了幾步，接著移動位置讓吉爾伯特走在身邊。他的哥哥像是怕冷般把手插在口袋中，眼睛往前看，嘴巴說著期待耶誕節大餐的話，臉上笑容卻不太真心，目光放在更遠的地方，不知道聚焦在何處，整張臉像是各自造反般表達不同的情緒。他認為哥哥有什麼事想說但沒有說出口，卻也不知道從何提起，只好問道：『哥想要那個玩偶嗎？』

『沒啊。』

『喔。』看著那張故作無辜的臉，路德維希很想追問是怎麼回事，卻找不到可以著手的端倪。所以他冒冒然地硬把吉爾伯特的手從口袋裡拉出來抓住。『我們去找菲利吧。』

拉著哥哥回去跟菲利討論耶誕節餐點要用的盤子後，路德維希又偷偷回到攤位買下那胡桃鉗玩偶，當作是耶誕禮物。吉爾伯特收到時反應就是很尋常的『威斯特送我的禮物ㄟ！』興沖沖地開始夾胡桃殼，然後將玩偶放到書櫃裡不聞不問。

他覺得不對勁。哥哥向來想藏事情便會徹底藏住，不會欲蓋彌彰。這是很奇怪的現象，他們難道不是有話就直說嗎？於是他主動問道：『哥，你沒事吧？』

『怎麼了？幹嘛問？』正玩著新耳機的吉爾伯特抬頭看他，『幹的壞事被你發現了嗎？』

『你有做什麼嗎？』

『沒有嗎？』

『是我在問哥哥。』

『……沒事就沒事啊。』

不著邊際的對話讓路德維希感到不安。上一次他們無所顧忌的談話是在柏林圍牆剛倒下的那個週末，不管是談話、情緒都毫無保留的喧洩，又哭又笑的，現在想起來似乎再度酩酊大醉的記憶都沒有。也許該請個長假跟哥哥好好談一談或者出去走走。他一直沒有機會翻那本哥哥為他寫的日記，也許他們該一起看那本日記，聽吉爾伯特說說過去東德的事情。

在國會旁聽時，路德維希一邊翻看著議程時間表一邊決定什麼時候可以請假，下午時大致擬好了請假單，正盤算接下來應當計畫什麼樣的行程與生活時，國會聯絡員忽然慌慌張張地將他拖出會議室，焦急但盡可能不惹人注意的告訴他：「吉爾伯特先生在總理府，情報局人員請您馬上過去接他。」

「我哥怎麼了？」

「情報局的人說您去了就知道了，他們不方便透漏。」

總理府就在國會大廈附近，情報局人員正在總理府大門口等他，領著他前往總理的私人會客室。

一進門看到在沙發上的哥哥就知道事情非同小可。

他從沒想過哥哥會再度穿上黨衛軍的衣服，從史達林格勒之役後哥哥只穿國防軍的制服，所以當下普魯士人一身黑色黨衛軍制服，威脅性十足地坐在會客室的沙發上，路德維希以為自己眼花把裝甲兵的戰鬥服錯看了。

一邊情報局的幹員低聲說明之前發生什麼事情：吉爾伯特穿著這套衣服參加德國國家民主黨的活動，已經引起各國媒體的注意。

德國國家民主黨有很重的右翼色彩，從西德時代就是德國聯邦憲法維護廳長期監控的極右派政黨，統一之後在德東獲得不少支持，這次的集會和遊行固然事先報備，現場部署了大批的警力以防遊行和抗議遊行的民眾爆發衝突。遊行一開始有零星的叫罵，都在可控制範圍，但吉爾伯特穿著黨衛軍制服現身的瞬間，群眾的沸騰吵嚷的瞬間被消音，彷彿有隻冰冷凶狠的手同時扼住了每個人的脖子。

大白天活見鬼。光天化日之下，一個穿著黨衛軍制服，標準的亞利安人的金髮碧眼，高挑的軍官就在薩克森的大街上旁若無人地走過去，幾乎令人錯覺接下來會出現列隊的黨衛軍隊伍，在吉普車上的元首舉直右手，睥睨一切的目光掃過群眾。

情報局的幹員報告吉爾伯特並沒有很積極的參與，但吉爾伯特本身就是催化劑，他穿著黨衛軍的制服去當花瓶，可不是真的如花瓶般擺著好看，對納粹份子來說，吉爾伯特穿著制服站在最後邊，幾乎等於希姆萊或海德里希的幽靈現身會場上，不用拿起萬字旗也能搧惑人。

「大爺我合作地跟著情報局過來了，沒有不合作喔，不准栽贓。」嘻皮笑臉的吉爾伯特讓手上那頂硬底軍帽旋轉著，彷彿隨時讓它如飛盤般飛旋出手。整隨扈是東德時代的習慣，看到情報局的人臉色慘白他真的很想放聲大笑，想到他們那群回去難以跟威斯特交代，他也就沒跟著走完遊行，半途就閃去見那群情報人員。那群人臉色難看地拿了件大衣要他罩在外頭，接著客客氣氣但不容反對地請他移駕總理府，因為路德維希先生急著要見他。那當然是垃圾話，他在總理會客室內等了半個小時，才看到威斯特衝進來。「你今天不是去國會嗎？會開完啦？」

「對……」見那群情報局探員為難又想說話的表情，路德維希低聲請他們先離開。

看著一臉嚴肅的弟弟把屋內的人全請出去，吉爾伯特搔了搔頭，收斂了笑臉。他也清楚穿這樣是要出事，只是這樣開場談正經事情令他不太習慣，嘀嘀咕咕爭辯地碎唸：「好啦好啦，也沒做什麼……」

「哥討厭這衣服，為什麼要穿？」

「沒怎樣啦。」吉爾伯特把軍帽擱在桌上。「我把上頭的徽章繡飾都拆下來了，還不是跟風衣一樣。」

哪裡一樣了？知者恆知，不知者恆不知。「駐外使館電話已經響了兩個小時，總理為這件事情得開一次國際記者會，跟鄰居一一道歉。」別提晚上法蘭西斯和菲尼克斯一定會再度打電話到家裡來逼問。「等總理回來，哥要去道歉。」

「為什麼要道歉？我又沒怎樣！」

「哥你明明就很討厭元首，為什麼要去參加納粹的活動？」

「這跟那個神經病有什麼關係了？」

「哥去的活動是德國國家民主黨的遊行，它們是極右派政黨。」路德維希真覺得自己是太疏忽了，怎麼從來不會追問吉爾伯特去哪裡做什麼，看到哥哥拿回家的宣傳手冊也沒想過拿起來翻一翻，如果早知道哥哥會去那種活動他鐵定把人給架回來。他待會要去問問為什麼聯邦憲法維護廳怎麼看見吉爾伯特不通報一聲。「你這陣子去薩克森邦就是去參加他們的活動？」

「那邊有摩托車可以玩有人跟我講政治軍事情勢，有什麼不好？」先不論那些人講得有沒道理，在早已看過多少王朝起伏的吉爾伯特眼中是傻裡傻氣可笑得很，可是那群人在一起的氣氛很吸引他，感覺像是回到普魯士軍官團，所有的人為了國家而一起努力。「況且有人取締他們嗎？沒，那是正式立案的合．法．政．黨，遊行事先報備過的，誰都能可以參加。」

「就算這樣，他們要求哥哥穿這套軍服去，哥不覺得怪嗎？」

「本大爺成天都在穿軍服，況且都把符號都拆下來了。老軍服到處都是，每個國家都穿，從以前到現在德國都穿著軍服……」

「是納粹就不行，不能讓人以為我們又想成為軍事大國。」不能讓諸國看到任何納粹相關事務，不能張揚自己的愛國情操讓人想起普魯士軍國主義和納粹主義。路德維希不懂為什麼哥哥會做這種事情，是惡作劇也太過分了，難道戰時他們為元首大吵的事情是吵假的嗎？他不相信戰後哥哥在東邊沒有被禁止過任何納粹的事情。「不能有任何右翼和軍事傾向，我們已經答應各國不再有軍國主義的行動。」

「那些傢伙管個鳥！國家領地裡要做甚麼是我們的事，這裡本來就是四面環敵，那些傢伙隨時等著打我們！」

「就是因為這種想法我們才會被敵視。現在不是過去的時代了。」

「現在過去都一樣。每個國家都在整裝軍備，就你傻傻的不敢武裝。國際法有個鳥用，到頭來都在說空話鑽漏洞，誰聽話誰倒楣，本大爺就是傻到守法聽話才會被關在東邊。」

「哥不要強詞奪理！現在不是東德了，現在是聯邦德國……」

「都一樣！」

「不一樣！普魯士那套軍國主義現在不行了。」

「什麼不行！普魯士精神本來就是德國的重心……」

「現在沒有普魯士……」

脫口而出才意識自己講了什麼，發現吉爾伯特的臉一陣青一陣白，路德維希心虛地想把話再轉回來，空白的腦中卻翻不出任何的句子，他尷尬不敢再開口，也不敢去拉哥哥正在發抖的拳頭。

死寂後的回應是從牙關裡洴出來的：「它媽的，現在不存在，所以不用管了。」

「不是那樣！我不是那個意思。對不起……」

「你就是那個意思，才會講出來。」

「不是！」一見吉爾伯特轉身，忙扯住。「哥去哪？」

「你管不著。」

「什麼管不著。」扯住了肩膀，「我們還沒講完……」

「早就完了！」掙了幾下掙不開，另手拳頭隨即砸去。路德維希連忙接過，卻被橫足一掃，踉蹌一步，手略鬆，吉爾伯特隨即脫困，窗一開直接從六樓往下跳。

「哥！」發現下頭的警衛目瞪口呆，路德維希猶豫兩秒才跟著跳下來，卻不及阻止吉爾伯特衝上大街、鑽入計程車，發現車門上鎖，他只能拍著車門：「你去哪？」就算窗子能傳聲，他也沒有聽到回答。紅眼橫了窗外人一眼，逕自下令司機往前開。不得不放車子走的路德維希只有記下車號，他推測哥哥會去波茨坦無憂宮，忙打電話要那邊的工作人員協助留意。

放下話筒，將記事本放回公事包中，指尖摸到一張被其它文件擠壞的紙，將之抽出，發現是下午寫好的假單。路德維希無奈地將其折好，放回資料夾中。

發生這樣的事情，向總理道歉都來不及了，怎能告假？

好不容易應付完國際媒體的糾纏，聯邦總理施羅德（Gerhard Fritz Kurt Schröder）一進辦公室，便看到路德維希站在辦公桌前，秘書已經將德國兄弟在總理府大吵的事情向他簡報了。他抬手揮停路德維希的道歉，「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但你該去找吉爾伯特。」

「不知道他去哪裡也是徒然。真的非常抱歉，我不會讓這種事情再發生。」

「很難說。」想想這對兄弟各自代表的人們，施羅德不認同路德維希的想法。「現在經濟不景氣，失業率攀升，社會福利政策無以為繼，大家自然容易認同右翼的想法。也有不少人抱怨統一後的生活不如過去，還不如不統一。」

「我知道哥哥很不適應現在的生活，但這不是他可以犯錯的理由。我會負責督導他。」

對路德維希不自覺略帶軍事風格的回答，施羅德有苦笑的衝動。眼前的德意志青年過去四十年受西方影響，逐漸圓融原本的死板固執，骨子裡依舊是個被軍國主義帶大的弟弟。由秘書匆匆報告的兄弟吵架內容，實在反映著德東德西的關係。那個心高氣傲的吉爾伯特不就是被弟弟給「督導」了、感覺自己沒受到尊重才會衝出去？「德東有個傳言，說東德是給西德買下來的，有聽說嗎？」

「……小道消息，聽過就算。」

「但這想法德東很風行，說到『買』，是覺得沒受到尊重。當時會迅速統一也是不得不為。」

兩德會在圍牆倒下一年後統一，除了激情之外，更因為當時東德政治經濟都在處於風雨飄搖之境、西德已經因為東德人不斷奔往西德而出現經濟壓力，統一才能穩定兩德的局勢，為了求快，不採「兩個國家合併」，採行「西德將管轄權擴及東德地區」，導致東德幾乎是放棄原有的一切制度加入西德。

而今聯邦德國限制曾在東德政府中任職者的政治發展空間，東德國防軍除了少部分之外，全數解散，德東人感覺不受尊重，心裡極不舒服。西德以為五、六年就能拉齊兩邊水準，沒料到兩邊的差距比預期的大，為促使蘇聯盡速從東德撤軍，又必須盡速穩定東德的物價，西德付出了高額的費用，如今東德復甦的情況緩慢，又不住地抱怨不受重視，自然心裡氣苦。

「當初的權宜之計，現在只能慢慢溝通，彌補缺陷。普魯士被認為是不該有的軍國主義代表，是老舊過時的傳統，但畢竟是現代德國的起源，說起普魯士王國，我們總是很驕傲，引以為榮，只是礙於國際情勢不敢大聲說出來。」施羅德對被戳破心事、略顯尷尬的德意志青年展露微笑。「據我所知，剛統一那幾年你比單純當西德時放的假還少，你該多陪陪家人的。」

「哥哥那幾年昏睡不醒，在家裡看著他也沒用。」

「現在他醒了。你該花更多時間跟吉爾伯特相處溝通，不是天天來國會和總理府上班，你們很多事情要重新相互了解。」施洛德拍拍他的肩膀，「聽說東德人很重視家庭價值，你是他弟弟，他不會不聽你講的。」

「閣下……」

「之後再把假單補送過來，現在快去找他吧。」

手機沒有人接，回家後又撥了一次，發覺樓上有聲音，跑上樓找尋，哥哥的手機在小桌上配合著軍樂曲蹦跳，被丟下的黨衛軍制服如軟綿綿的屍體般躺在床上，證明吉爾伯特回家過，換了一套衣服就走了。

無憂宮的工作人員回覆沒有看到吉爾伯特，後續幾天依舊沒有消息。也許哥哥是在普魯士的哪個古蹟正在生悶氣，路德維希打電話到一間一間古蹟辦事處詢問，卻沒有人看見。翻開地圖，將找過的地方一一圈起來，他才發現所有自己想得出哥哥喜歡去的地方，都是大戰前就知道，僅僅國家民主黨黨部是統一後新增加的地區，他未曾留意統一後哥哥喜歡去哪裡，或者東德時代常去哪裡。

能投靠的對象呢？匈牙利－伊莉莎白是他唯一想得出來的國家，但伊莉莎白沒有看到吉爾伯特。他不願意相信哥哥會跑去找伊凡－－除非是為了去柯尼斯堡，電話中的伊凡聲音惋惜得不得了，不知道是可惜吉爾伯特沒與他聯絡亦或沒去。

國內原本的邦國呢？原本的德東五邦：布蘭登堡、薩克森、梅克倫堡－波莫瑞、圖林根、薩克森－安哈特，他翻著哥哥手機裡的通訊錄。

一輪電話打下來，直接感受到德東五州對德西的觀感：薩克森－安哈特聽到他的聲音就破口大罵，擺明就是「德西仔滾」，儼然掛斷電話後一併把電話砸了；薩克森冰冷，梅克倫堡－波莫瑞則淡淡地說沒見到人、有看到也不見得會告訴路德維希；圖林根溫和地給了軟釘子碰。布蘭登堡－漢娜不在家，他一直找到普魯士王宮與花園基金會才找到她。

「他會聯絡你的，你別擔心。」漢娜頓了幾秒。「吉爾剛加入布蘭登堡時也很不適應，現在統一才十幾年，你們實在太心急了。況且，安哈特他們又給他很大的壓力……」

「壓力？」

「安哈特已經好幾次跟吉爾吵架了，薩克森也一直抗議吉爾偏袒你。吉爾很清楚你有為難的地方，但他本質是個孩子，表達不出來就會亂發脾氣。」

「我知道。」很清楚哥哥的脾氣，但路德維希也覺得自己很委屈。「但哥這次真的太過分了，他為什麼不直接告訴我？我們住在一起，每天都見面。」

「即使是朝夕相處的人，也不見得能瞭解對方。之前吉爾和弗里茨也是這樣，感情越好就越容易吵架。他知道自己理虧，但又不能向對付他國一樣打你，也只好跑掉了。」漢娜的聲音帶著微微的笑意，「不會有事的，他一定會聯絡你的。」

漢娜提醒他的便是哥哥極度不適應新的生活，德東各邦的反彈呼應了吉爾伯特的焦躁。他隱隱約約感覺哥哥有話想說，但找不到說話的契機。固然彼此是有話直說，但更重要的是「這個情況下說適當嗎」，或者「對方能夠理解能夠討論嗎」？

統一原本就是浩大的工程，一八七一年的統一幾乎全由普魯士主導，路德維希很少處理到各邦國的意見，吉爾伯特很專橫地將那些事情都壓下來。如今的統一，兄弟倆面臨了新的角色，是需要更多的溝通。

過去在柏林城市宮中，想說什麼正事，哥哥都會聽他說，有時哥哥忙累到聽他說話一半就趴在床邊睡著了，但他也不認為是哥哥不聽他說話，或者心裡有什麼就不能直接說。平常找不到機會，在每星期定期與國王首相開會的過程中，有段時間總是保留給路德維希開口，他一定可以說出自己的事情，若國王、首相、部長們忽略個頭小小的他，哥哥還會哇哇大叫說：「你們都給本大爺閉嘴，換威斯特講了。」

他沒有辦法像哥哥照顧他那樣嗎？是不是哥哥想說話的時候，路德維希總是以很忙忽略哥哥的話？統一之後，認為哥哥一定會同意自己的意見所以就沒有再問了？

忽然電話鈴響，話筒另頭傳來極低沉的聲音：「我是西利西亞－古斯塔夫，我有吉爾伯特大人的留言。」

「您見過他？」一瞬間就明白自己誤解漢娜所說的「他」。身為德意志的路德維希只想當下的邦國，卻沒有以原本普魯士的想法去思考。除了柯尼斯堡、布蘭登堡，西利西亞是普魯士王國家族的核心領土之一，二戰後被劃歸波蘭。他會想到哥哥去柯尼斯堡或者布蘭登堡，卻沒想到西利西亞。「他現在在您旁邊嗎？」

「……不在。但吉爾伯特大人請您不用擔心。」

這話不太像是哥哥的風格，不如說是哥哥被硬逼著留話。「您能聯絡到他嗎？」

「可以。」

「請告訴他說我知道了。」篤定哥哥正在古斯塔夫旁邊，路德維希心中開始盤算最快抵達西利西亞首府布雷斯勞。

似乎知道路德維希下一步就是趕來，古斯塔夫打斷對方通話結束的宣告詞。「路德維希先生，您為什麼要找他？」

「他是我哥哥……」

「他是普魯士的吉爾伯特，不是馬克西米安大人的哥哥。」

聽到久未出現的名稱，路德維希從飛機鐵路時刻表中探出腦袋。為什麼古斯塔夫會提到神聖羅馬帝國的國魂？「請解釋你的意思。」

電話的對話中止了幾秒鐘，並不是因為古斯塔夫正對他的回答深思熟慮，而是旁邊有聲音，由「威斯特」的稱呼就知道哥哥正在布雷斯勞。半晌，又聽到古斯塔夫拋出了問題：「您是否瞭解吉爾伯特大人為何參加新納粹的活動？」

知道一點。路德維希在心理回答。一開始就出了問題。哥哥因為經濟近乎崩潰而病重，他心急地直接得到哥哥點頭不反對就讓東德併入西德，幾年間便將西德所有的制度硬是放在東德身上。從二○○○年還都柏林，柏林依舊準備不及的程度較一九四九年的波昂有過之無不及，便能知道德東非常不適應德西資本主義生活，加上東德國防軍幾乎整個解散，曾在東德國安局工作的人一概不准擔任公職，為表示與鄰國友好而開放進來的新移民又搶了德東人的工作機會，德東感覺自己不受重視且一無是處，經濟程度又遠低於德西地區，哥哥當然會想起之前國家全權掌控一切的日子，新納粹的口號出現得理所當然。

總理說他太少花時間陪哥哥，漢娜提到哥哥的不適應，綜合起來便是他沒有認真瞭解哥哥在東德時期發生了什麼，也沒有讓哥哥瞭解自己在德西的情況。一直被責怪不講理不認真，以哥哥好勝的拗脾氣，怎麼可能毫無理由地置之不理？他明知道哥哥吃軟不吃硬，絕不會說自己受傷或者難過，而那句不該說的話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抓著話筒，彷彿吉爾伯特正在另一端聽著，路德維希囁嚅著：「哥哥，是不是對我很失望？」

「……他不是失望，他……」沉默了好一陣。「他很害怕……」

通訊忽然中斷。聽著話筒中無訊號的嘟嘟聲，路德維希愣愣地思考著古斯塔夫的形容：害怕。

哥哥會害怕？

「你扯那鳥事做什麼！」直接拔了電話線的普魯士人終於把話吼出口。

從總理府衝出來跳上列車，直到列車要通過國境，吉爾伯特才從怒火中回過神，發現自己搭上東行的列車。思考自己要去哪裡。既然要進波蘭，不如去找古斯塔夫，反正過去他每回跟弗里茨大吵之後總是去西利西亞布雷斯勞打發時間。

古斯塔夫聽說他跟威斯特吵架後跑出來，要他打電話回去報平安，吉爾伯特死硬不肯，古斯塔夫過了幾天又說，既然吉爾伯特不願意自己打電話，那由他打電話說吉爾伯特要去旅行。吉爾伯特同意了，沒想到古斯塔夫會多嘴。因為古斯塔夫比自己還高還壯，更高過威斯特，吉爾伯特只能氣得跳腳，無法拎起對方的領口狠揍。

古斯塔夫神閒氣定，等吉爾伯特跳腳暴怒告一段落才開口：「請指正我哪裡說的不對？」

「本大爺哪裡害怕？」

「您怕求援。即使對象是路德維希先生。」

「本大爺不需要威斯特！當然沒有求援這碼子爛事！」

「您同陛下一般，戰到窮途末路也不會請求協助。」

提到腓特烈二世他就沒輒了。吉爾伯特惡狠狠地瞪著古斯塔夫，無奈逞凶鬥狠對牆壁沒有作用，只有大吐口氣，跌坐回一邊的沙發。

他很難否認古斯塔夫的話。無論普魯士麾下增加了多少個成員，他總是秉持「被所有人背叛時要能屹立不搖」的信念。縱使有威斯特為伴，吉爾伯特依舊沒有放棄想法，簡單的小事上他會哇哇叫的喊著「威斯特快幫你老哥想點辦法啦！」心裡早就設定了無論威斯特有沒有辦法都無所謂，威斯特是他要保護而非求助的對象。

從東德的身分加入了德國，他忽然不知道該將自己放在哪個位置上。一切跟一八七一年統一不同，沒有人需要他，威斯特和總理府那邊一點都不像他記憶中普魯士政府轉變而成的德國政府，長久以來教給威斯特的軍事思想也在國防部裡消失了。那……他是什麼東西？他連個州都不能算，普魯士之名早就不在地圖上，漢娜提醒他還有「德東」這個身分，可以幫威斯特安撫德東，就像他在第二帝國統一之後處裡各邦的不滿，豈料事情比過去還要棘手。

統一之後德東五邦全被經濟感冒擊倒，尤其是薩克森和安哈特，從天堂掉下地獄，從東德首席電子化學重鎮優等生變成落後生。他們明白是之前圍牆的經濟保護所以技術追不上外邊的世界，必須靠德西的經濟資源重新開始，拼命想重回昔日地位之際，令他們不高興的是德西人總是責備他們不上進。

『重組東德吧，反正路德維希總是嫌棄我們，我們何必受他的氣？吉爾，你一句話，德東五邦就可以跟你走。』

『我們有自己的普魯士精神，國家至上社會主義。吉爾，他把你當哥哥嗎？你知道國家至上主義現在不能出現，你也聽了好幾次德國國家民主黨的演講，那傢伙問過你去哪，最近在幹嘛嗎？他只認為我們成天就是在找麻煩、懶惰不做事。』

『新納粹是他們冠給我們的名字，可不是我們自己講的。回到普魯士的精神有什麼不對？以前德東五邦是全德國最精華的工業和軍火工業區，德西不過是提供原料。現在我們要資源還要看他臉色？憑什麼？我們獨立後可以跟東歐買原料，像石油，伊莉莎白也可以給我們，古斯塔夫對你向來百依百順，你開口要煤礦鐵礦他一定會給，我們就稀罕德西給我們嗎？』

『他說戰後賠款都是德西在付，他有想到戰後伊凡要我們賠出全部的工業設備？起碼七百億馬克，整座的工廠、原料、鐵軌、火車頭、貨車車廂和生產的糧食、工業品，伊凡連地上的柏油都鏟起帶走了，你怕他擔心沒告訴他，結果是他現在覺得我們不努力所以窮得要死要他給飯吃。你叫那傢伙吐七百億馬克給我們，這是他四十年來欠我們德東的，叫他先還來。』

『好了好了！本大爺是老大還是你是老大，威斯特是德國的代表，就聽他的，你不想聽他的，就聽本大爺的，統一就統一了，不要再提過去的事情。』

『吉爾伯特，來參加我們的活動吧。』安哈特提出邀請。『穿黨衛軍的衣服來。』

『你知道現在納粹不能再提了。』

『我知道，我也知道路德維希對這個一定有意見。』安哈特的聲音陰側側的，帶著咬牙切齒，『不過，這次遊行就是要讓他知道，德東人有多不爽他，他再不想點辦法，別以為當初國家社會工人黨的想法不會再出現。只要出現納粹的軍服，他就必須重視，不能忽略我們。』聽到反對，他補上一句，『反正他也不會在乎你有來，你到德國國家民主黨的活動這麼多次，他哪一次問過你去哪裡參加什麼？哪一次關心過你想不想參與政治了？』」

吉爾伯特把黨衛軍制服從儲藏室櫃裡拿出來時很心虛，這套衣服是個惡夢，他跟威斯特曾為了納粹大吵一架，穿著出去就注定兩人一定會吵架。但他也認為安哈特說的沒錯，而且說不定威斯特一個月後才發現，所以他很自我安慰的把上頭所有關於納粹的符號全部拆掉，只留了東普魯士警察隊的徽章。被帶去總理府時，他也打算道歉了，解釋這是讓經濟弱勢的德東地區最能引起注意的，他們需要一個國家認同讓他們驕傲，一個如同昔日普魯士的驕傲，他們不想被認為自己一無是處。

想說的話還沒有出口，對話已經朝著奇怪的方向衝去，威斯特端出了它國的立場，又加了句沒有普魯士。那不啻是一盆冰水兜頭往吉爾伯特頭上澆下去，全身的血液對抗似地衝上了腦袋。

他知道威斯特的立場，納粹確實很容易造成它國的忌憚，但這事情該是他們自己兄弟的事情，關其它國鳥事？威斯特急了說錯話，做哥哥的該像平常一樣嘀咕個幾句就將之拋諸腦後，把對話拉回該有的正軌上，但吉爾伯特無法控制湧上來的忿怒和傷心：為什麼威斯特不聽解釋？威斯特真的認為哥哥是不明事理？普魯士不過是個擺在博物館不用理會的東西？

但吉爾伯特有什麼立場去要求威斯特聽他解釋？他連個邦都不算，說到底也不是威斯特的哥哥。

威斯特根本不需要哥哥了，吉爾伯特就只是路德維希的累贅。

念頭出現時，吉爾伯特找不到理由辯駁對抗，找不到出路的當時，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掉頭逃離現場，先冷靜下來想清楚了再解決問題。

現在呢？其實也沒有什麼頭緒，眼前面臨的是古斯塔夫已經跟威斯特透漏他在布雷斯勞，威斯特鐵定會因為不想給波蘭－菲尼克斯添麻煩而找來，頂好就是趕快離開。要去哪就再說吧，走一步是一步，等他能將自己定位了再說。

正有如此打算，才起身就被推坐回去。古斯塔夫拖了張椅子坐在正對面。「不能跑。」

「你管大爺我要不要跑！」復起身又被推坐回去。

「陛下有交代，吉爾伯特大人需要幫助的時候，古斯塔夫必須以普魯士的利益為最優先考量。」

「那你還不讓我起來！」

「等路德維希先生到的時候……」

「本大爺現在不想看到他。」

「您每次也說不想看到陛下。」

「天殺的你也未免記憶力太好了吧！」居然能挖出當年他和弗里茨吵架鬧翻的例子。掙扎了半天仍是脫不了身，只能惡狠狠地與古斯塔夫大眼瞪小眼，尋隙脫身。古斯塔夫也是好性子，就這麼戒備著對瞪四個小時。待門鈴響起，吉爾伯特放棄了，前門有虎後門有狼，再跑不是丟臉嗎。他滿臉不爽地看著古斯塔夫開門讓客人進屋。

見弟弟在門邊小心翼翼的表情，一陣暴怒衝上吉爾伯特的腦袋，「給你們逮了還不就是要回去，那張臉有啥鳥用。」

眼見有人在場家務事便難以商談，古斯塔夫朝兩人各行了禮。「我出去一趟，你們慢慢談。」

路德維希低聲向漢子道了謝，坐到原本古斯塔夫的位置上。吉爾伯特馬上側過身打橫，頭枕一邊扶手，膝彎卡在另邊扶手，擺出拒絕談話、「要怎樣隨便你」的模樣。路德維希心知哥哥不是嚴刑逼供威脅就會開口，來到這裡的路上，他不斷斟酌話頭的啟始點，把想法好好的整理一番，甚至在筆記本上一一寫下以審視調整前後順序。可終歸的，一如往常的，作戰計畫趕不上戰時變化，他只好依著計畫說起：「我跟總理請半年的假了，總理說我該多跟哥哥在一起。」

覷了他一眼。「監視本大爺啊？」

  「不是，是好好瞭解哥哥的想法。從統一以來，我沒有好好跟哥哥談，對不起。」

「不是你的錯，你忙著照顧我，防著不被我傳染感冒。」

冷冷的回話，也不正眼看過來，漠然的態度讓路德維希難過，他決定把該講的話先說完。「哥，我高估我能照顧你的能力，我也太急於治好哥哥所以直接讓德國統一，我不知道哥哥在東邊發生什麼事情，抱怨哥哥不做事卻忘記哥哥需要時間重頭學起，我一直忽視哥哥的意見。我……我太急了，我會……」

「你又沒錯。」

「哥？」

「不是你的錯。好了，不要煩我。」側了身，吉爾伯特整個人縮進沙發中，但隨即硬拖起來扳過身。他厭煩地掙開箝制自己的手，「幹什麼？」

「既然哥說不是我的錯，那哥哥在氣什麼？哥哥不說，我是不會知道的！古斯塔夫說哥在害怕，可是我不懂，哥是對自己的害怕生氣嗎？」

被迫瞪著那雙眼睛，要閃都沒得閃，「……我不知道。」

「那哥為什麼那時要跑走？」令他最感到挫折傷心的是哥哥掉頭就走。「哥你可以罵我可以打我，可是你為什麼要放棄我？」

「因為你是對的，我沒有話好講了。你又不需要我。」說他怕「威斯特不要他」也行，他沒有勇氣去承認這件事情，安哈特的話就像個毒素不斷不斷地刺激他，想要強化自己的存在感，像個無理取鬧的孩子要求父母的注意。「你也很清楚我並不是你真正的哥哥，不像菲利奇亞諾和羅馬諾。」

「可是你是我的哥哥。德國是普魯士統一各邦開始，哥一直都是德國的一部分。」

不是像羅德里西和馬克西米安那般相互吞食對方的力量，馬克希米安必須有選帝侯才能存在，選帝侯取消了帝號，馬克希米安就成為一個過往，而奧地利依舊存在。吉爾伯特和路德維希是相互成為德國骨幹血肉，德國沒有普魯士失去立國的關鍵，普魯士沒有德國的精神傳承就會在一九一八年德皇退位的同時消失。

「現在沒有普魯士，沒有東德了。」

「我很抱歉說了那樣過分的話，那不是真的。如果哥害怕的是因為沒有普魯士這個國家，我也該害怕，因為德意志國已經隨著元首消失了，我也不是任何一個邦國，連柯尼斯堡都沒有。就算東普魯士已經不是德國領地，還有德東，哥一直都叫我威斯特，不就是代表我們是東邊和西邊？而且，納粹……」路德維希深吸了口氣才危顫顫地將話說出口：「其他國家是害怕納粹，但我是…想到因為……元首……我們才會吵架，戰後我們才會被…才會分開。我，很害怕舊事重演……」」

每回想起那段過去，路德維希都會感覺到一股恐怖冰冷攫住胸口。別國的禁止只是表面，德國不會忘記因為第三帝國而做的血腥之夢以及隨之而來的兄弟分離。當下已經擁有獨立主權的德國，能規範自己的，只有不想重蹈覆轍的戒慎。

沉默了好陣子，像是下定決心甩掉那股陰鬱，路德維希抬起頭，「我保證之後會盡可能瞭解哥哥的事情。四十年間哥哥遇到很多事情，我也遇到很多事情，也許需要四十年重新適應，請哥哥有些耐心好嗎？我也會努力的。」

瞪著弟弟好一會兒，最後，吉爾伯特別開了眼睛，「抱歉……」

不敢相信所聽到的，路德維希緊抓住哥哥的肩膀，幾乎歇斯底里，「為什麼哥不相信我會努力，我一定會努力瞭解哥哥的想法，告訴我哪裡還不夠……」

「不是啦！」掙開箝在肩膀上的手，吉爾伯特捂著自己的下半張臉，萬分彆扭地把話說清楚些。「是說，對不起，我不該直接跑走的。」見弟弟呆呆地看著自己，好像沒會意過來，吉爾伯特搔了搔頭髮，吞吞吐吐地再度開口：「黨衛軍衣服的事情，對不起。不是因為其他國家會哇哇叫啦！是……威斯特會難過。」很明白自己該道歉，只是一衝動就全部忘光光。避開對方直視的目光，尷尬的話因為不容易出口，反到有點像是咬牙切齒：「不保證之後本大爺不會抱怨又學得很快……本大爺沒啥耐心。德東那些傢伙的情況……你就多注意一下，嗯，就是這樣啦。」

把臉別開的角度，讓吉爾伯特看起來比之前小了一圈，沒有以前那樣冷硬或者厚實。沒有想過哥哥有害怕或需要指引的時候，路德維伸手抱住哥哥，環住肩膀的手收得很緊，就像很久之前，吉爾伯特將小小的他抱起，承諾他們會成為兄弟並合組一個國家，絕不會放開讓弟弟摔下去，也隨時能成為弟弟的指引。

「我也不敢保證我不會抱怨而且學得很快的，哥，我們一起努力吧。」

原本對國家而言是短暫的四十年，因為德西被迫全面學習英美法的政治制度，必須將普魯士所教導的思想制度全盤消除；德東被蘇聯拆走了全部經濟建設，又箝制著思想，只能向莫斯科中央看齊，因為共產和納粹在極權思想上的相似，保全了部分普魯士的本質卻破壞普魯士和德國連結的傳統，將他們的距離拉得更遠。這四十年甚至更大的隔閡，不可能在突然的統一之後馬上銷弭。就算願意為彼此不顧一切付出生命，也不能解決生活上的衝突與相異，那些不可能以「愛」使之瞬間消失，而是需要長期的呵護與溝通，努力與諒解。

德國沒有因隔閡和齟齬再分裂成東西德，是因為他們總會想起當初是戰勝國的爭權奪利才分開，戰勝國分開他們四十年而所累積的雙方誤會，絕不該是他們決裂的因素。那些誤會與隔閡是生活之際的牢騷和以為對方會理解不必解釋的傷口從未癒合而造成。

不可能不抱怨不生氣，但仍舊希望在一起。因為想要盡快回到很久之前的幸福時光：彼此是彼此的依靠、合作無間的合組一個國家，沒發現彼此的情況，腳步不一致弄得彼此跌跌撞撞，相互抱怨。

「是你要有耐心，對本大爺好點吧。」

「耐心不等於同意你偷懶。」

「靠，你把事情都做完了本大爺是要做什麼啊。是哪個傢伙沒耐心啊？」

「……」

「幹嘛？又胃痛啦，就跟你說不要一直擔心東擔心西的。本大爺肩膀讓你靠吧。」

「哥，我幫你排好讀法令和討論的時間，哥也要準備讓我能瞭解德東的書和資料。」

「不會你放假半年每天都要搞這種事情吧。我也要胃痛了。」

四十年被強迫分開的生活，也許需要四十年以上的時間重新溝通磨合。

當年德意志國的實質統一花了近五十年，從兩德的相聚到現在，才過了十幾年啊。

聽見哥哥的隨扈打電話飛報吉爾伯特在委員會裡頭翻了桌，路德維希很驚訝，這幾年哥哥已經改了些脾氣，至少努力忍耐到回家而不當場發作，一定是有嚴重的事情。知道了前因後果，他很難苛責哥哥的暴怒。

統一前西德主辦過世界盃，而後爭取到主辦二○○六年世界盃。十二個比賽球場有兩個球場位於德東，開場賽安排在慕尼黑，冠軍賽安排在柏林。球場安排和開幕賽在哪，涉及德東德西的自尊心－－經濟差異不又是直指東西差異？吉爾伯特在家裡不住地抱怨抗議。

『看不起德東嗎？奧林匹克球場也是五星級，哪裡比不上安聯球場！』

『開幕賽在德西，決賽場在德東，哥，也有其它開幕活動不在首都的。』

好說歹說解釋許久，深覺開幕不在昔日都城就是有損德東的自尊心，就算端得上檯面的只有柏林和萊比錫的球場[v]，吉爾伯特仍舊不肯罷休，「大爺跟柏林市長講去，我們自己辦開幕活動。」

『這是世界盃，不是只有德國自己的活動。』

『世界盃哪一條規則說：開幕典禮前不可以有熱身活動？你找出來給大爺我瞧瞧。』

吉爾伯特和柏林代表在長久的游說和縝密的計畫書提案後，終於爭取到開幕賽前兩天，國際足總在柏林奧林匹克球場舉辦一個開幕藝文晚會。但在開賽前五個月的今天，柏林市民和德東人被潑了場冷水：晚會被取消了，理由是錢。晚會的預售票賣售情況極不理想，賣出的不到九分之一，國際足總將損失慘重，所以取消晚會。

柏林市政府代表死命扯住怒氣沖沖的吉爾伯特，吉爾伯特沒手翻桌子，於是當著國際足總的通知人員面前腳一勾把整張會議室桌翻過去。

「後來怎麼樣？我哥在哪？」

「吉爾伯特先生在柏林市政廳跟市府團隊開會。」

那天吉爾伯特過了午夜才回家。見哥哥似乎怒氣已消，待他換好衣服，打開冰箱找啤酒，路德維希才開口：「哥，我明天跟總理討論，是不是向跟國會提案，資金上……」

「沒事啦。」打開啤酒蓋，先灌了一大口才繼續開口：「我們自己辦活動，那就無關國際足總的事情。」

無關國際足總，那活動就不會在奧林匹克球場。「哥想在哪裡辦……」

「不知道。明天柏林市政府會以緊急案提交市議會，通過後馬上招標。」吉爾伯特把重心換了另一隻腳，一口氣把整罐啤酒喝完，將空瓶拋到一邊的回收架裡，又拿了兩罐，一罐拋給撲克臉上罩著擔心氛圍的弟弟。「別擔心啦，大爺總會有辦法的。」

幾天後，路德維希拿到了柏林市的計畫：柏林市緊急招標，聘任一家公關公司並招募贊助商，在蒂爾加藤公園舉辦足球派對，相異於原本入場卷昂貴的開幕藝文晚會，這個派對完全免費，且時間從開幕前六月七日的熱身晚會開始，到七月九日世界盃柏林奧林匹克球場的冠軍賽，一個月多的世界盃期間，歡迎所有人，特別是德國人，帶著冰涼的啤酒，到布蘭登堡門前看球，更歡迎為德國隊加油。

緊急在五個月前籌辦一場國際級大型活動，柏林和德東地區全力以赴，事情多如牛毛。吉爾伯特於其中忙得很開心，每天早出晚歸，跟著公關公司的人東繞西轉，抱一堆文件資料回家看。路德維希有時探頭，看到哥哥坐在地板上，旁邊散落著一疊一疊的紙張，想藉著送鬆餅和飲料進去打探，哥哥隨及趕他出去。

「去忙你的，別管本大爺。」

既使明白哥哥想要自行處理，路德維希仍是擔心不已。相較起開幕的慕尼黑球場和其它比賽球場，布蘭登堡門的活動雖然不需要招待足球員或國際政要，但安全問題同樣繁複，必須預防群眾滋事和足球流氓，還有各式各樣想藉由這個舉辦在柏林市中心的活動打知名度的人。

「像是新納粹分子。」這項是路德維希是最擔心的。千萬不要一個不對，讓好好的看球變成新納粹在國際版面上的宣傳。活動前一個星期他終於藉著喝啤酒，引哥哥開口。

「我叫安哈特去處理了。」那裡的新納粹主義者最多，叫那邊的邦代表負責當然最好。

「英國的球迷？」

「以為我們的警察跟英國警察一樣好講話就來試試。」

「波蘭的球迷？」

「敢來鬧來大爺就扁他，而且是正大光明的扁。」

「土耳其人呢？」

沉默幾秒，吉爾伯特很誠實的笑起來，「這個忘記了，明天問問看。」

這樣問就能問到一個沒準備到的，路德維希難以放心。但發語詞才出口，馬上被打斷。

「專心準備你的安聯球場開幕，別管本大爺的活動。」

雖然說慕尼黑安聯球場的開幕和首戰很重要，這陣子彩排、檢查和訓練馬不停蹄，全國焦點都在慕尼黑的開幕典禮與開幕賽，但他也不希望冷落哥哥。估算了下時間，也許可以稍微告假，搭飛機趕回柏林，看看有什麼能幫忙的。「六月七日我早上過來……」

「不准來。」

路德維希嚇一大跳，「不是說大家都可以來？」

「靠！那天是開幕前兩天，你去忙你的，我玩我的。就跟你說不關你的事。」

「為什麼我不能來？」

「因為你要忙慕尼黑的開幕，搭飛機過來要兩個小時，幹嘛浪費時間。你是不信任本大爺是不，覺得本大爺會弄不成是嗎？」

眼前兄長瞪著他，儼然是聽到弟弟說「是」便會抓狂，路德維希只好投降。「我也想參加。」

「不要。安哈特也會來，不要搞得本大爺裡外不是。」

聽說安哈特會出現，路德維希摸摸鼻子認輸。安哈特已經不只一次在公眾場合就給他削臉，擺明就是討厭路德維希，每每都要布蘭登堡－漢娜和薩克森把他拉走以免真的出現全武行。吉爾伯特將這活動定義為：「德國人辦給自己的慶典活動」，也是表示德東有能耐辦一個大型的國際級活動。

被三申五令不要回來參加，還被撂了狠話：「你六月七日敢來本大爺就揍你，別以為本大爺說假的。」但路德維希依舊擔心得坐立不安。

知道德國有多少足球迷嗎？以為所有足球迷都會到各球場看球所以其它地方就沒人了？以為足球迷很愛到戶外商店街道上大聲疾呼國家隊勝利？

不，一點都不是那樣。

這次主辦世界盃，鼓勵國人讓世界知道德國並非冷冰理性的國家，也能熱情好客地迎接各國。路德維希還被派去上禮儀課，收斂收斂自己過度嚴肅的表情，練習鎂光燈下的微笑。但一般德國人習慣在家裡或個人隱私地區看球，不時興到外頭公開表示自己的熱情。世界盃中各國為自己的國家隊加油打氣，高呼「萬歲」、「世界第一」、「最強」等等愛國主義口號是稀鬆平常，壟罩在第三帝國陰影下的德國卻是有口難言，深怕一不小心一個手勢不對、出現愛國主義口號，隨即被周遭各國指稱納粹德國再現，最好是躲在家裡和私人俱樂部中，關起門來，拉上窗簾，愛怎麼喊「德國萬歲」「德國第一」「德國勝過世界上的一切」就怎麼喊，出了門上了大街就保持冷靜。

有多少人肯來戶外跟陌生人一起看球？有多少人肯看球時一起大喊「德國隊加油」？不動員，人太少活動就極為尷尬，人太多就很容易失控暴動，尤其現場能提供酒類飲料，這簡直跟慕尼黑啤酒節一樣，是需要高度警戒的群眾運動，不，加上足球，簡直是瀕臨群眾暴動的邊緣。據他所知，柏林第一第二電視台也會現場實況轉播，要出了什麼事情，哥哥會多難過？就算螢幕上都是順利，螢幕之外呢？看不到的地方會不會出了什麼事情？哥哥是不是死命撐著？

交代了哥哥的隨扈有發生什麼事情一定要馬上通知他，六月七日整天，路德維希手上都拿著手機，深怕錯失任何一通來電。晚上確認安聯球場的彩排無誤後，放心不下的路德維希向總理告假，跳上飛機趕回柏林。

飛機降落的時間正好是午夜，德意志青年一下飛機，發覺哥哥的手機沒人接，撒開腿往布蘭登堡門奔去。

遠遠地便能看到巴黎廣場上那顆漂亮巨大的足球型地球儀閃耀著幽冷的藍光，古典的布蘭登堡門在聚光燈和雷射光束下，顯得既摩登又現代。工作人員已將白天造成的髒亂打掃完畢，一包包的垃圾集中成一座小山等著垃圾車清運，蒂爾加藤公園裡的電視看板週遭乾乾淨淨，音響車整齊在停放一旁，夜間的保全警衛正在公園裡巡邏檢查。氣氛十分平和，顯然白日的活動進行順利。

到指揮中心的值夜室詢問，路德維希知道哥哥在能俯瞰整個蒂爾加藤公園的勝利女神柱頂。

普魯士人正倚欄吹著夏日涼爽的夜風。聽到呼喚聲，驚訝地回頭。「喂！叫你不要來的。」

「現在是六月八日了。」

看看手錶，「對喔，過十二點了。」弟弟守規矩地過了六月七日才到，之後還要趕回慕尼黑參加六月九日早上世界盃開幕，辛苦的一來一往只為了表達關切，那股心意令吉爾伯特很高興。「你還要趕回慕尼黑，這樣飛來飛去太累了吧。」

「不會，才兩個鐘頭的飛機。哥真的不來慕尼黑看球？」

「你要安撫德西各州，我也要安撫一下德東吧，安哈特可不好對付啊。」當初會拆成開幕賽和冠軍賽兩個城市，不也是弭平德西對德東的不滿？吉爾伯特伸手揉了揉弟弟的頭髮。他好陣子都沒這樣做了，從德國統一之後，兄弟間發生一些齟齬，就很少這麼再有這種「哥哥對待弟弟的寵溺舉動」。「本大爺會在柏林和其它人看球，小組賽第三戰就是在柏林奧林匹克球場，十六強第二戰、總冠軍賽也在柏林。本大爺在這裡等你打回柏林。」

「打回柏林」一辭聽起來很有戰爭的味道，勾起許久之前的記憶：吉爾伯特趕回柏林將徬徨的他推往西邊；在紐倫堡，他們談著要重建德國，卻意外地分別四十年，直到一九八九年在柏林的重聚。他輕聲開口重複許久之前的詢問：「布蘭登堡門見嗎？」

「是在奧林匹克球場，冠軍戰在那邊啊。」糾正之後沒聽到回應，吉爾伯特轉頭，訝異地看著弟弟，「你不相信我們會拿冠軍？」

「就算國家隊打進冠軍賽，我還是要跟哥哥在布蘭登堡門前看球，我們都是約在那邊見面的。」

那裡是德意志與普魯士的勝利大道中心，兩德統一的的象徵，在世界盃中也將代表統一的新德國－－吉爾伯特和路德維希、德東德西－－參與這場國際盛事。無論結果如何，成功舉辦這場世界盃就是新德國的勝利。

「所以我們要在布蘭登堡門前一起看球。」

吉爾伯特笑了起來，撐著頭，望向遠方的布蘭登堡門。在夜裡的橙黃燈光中，紀念門彷彿一隻羽翼豐滿的黑鷹正在溫暖安全的巢中熟睡，為明日的翱翔儲備精力。他復轉頭看著微笑的弟弟，笑開了臉，用力拍了下弟弟的肩膀。

「好，七月九日，布蘭登堡門見。」[vi]

一同慶賀新德國的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