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9-12 22:28:44slanki

彼岸之世(15)





「打完晚班的卡就是回家了。」閉上眼,「這裡不是你的家,對吧!」不說客房裡沒有人味,第一天進來時他就能感覺房屋低訴著孤單,乾冷的空氣沒有人的溫度,所以明知道客廳沙發上坐著人,他仍抱著貓﹑自顧自地去開冰箱倒牛奶,第二次回來時才感覺到一點點人味,但感覺不出吞佛對這裡有感情。或許紅髮男人跟他一般,對每個地方都沒有眷戀。

「是我家。」

「你的屋子,我住在你的屋子裡。」

曉得朱厭暗示對此地不在意的地方,他一陣不滿,「你不住這裡,能去哪?」

「天下之大,哪裡都可以去啊!」

「你要去哪?」

「這個地方有或沒有,自由心證。」閉上眼,手指勾玩著流洩在枕被上的紅髮,掌中滑滑軟軟的一小撮細髮,絲緞般的觸感令人感到舒服,他能理解古代的君王喜愛在美麗的女人頭髮上翻滾﹑為之陶然,因為真的很舒服啊,「而且那裡沒有人跟你這隻老母雞一樣:嘰嘰咕咕管一堆。」

「為你好。」

「是是是,嘀嘀咕咕是怕你冷,嘀嘀咕咕是怕你餓,嘀嘀咕咕是教你不要盯著隔壁的小花母雞看,你以為我愛這樣跟你咕咕嘀嘀的嘀嘀咕咕啊!」翻個身﹑滾遠些,「這裡沒有小花母雞,也不會淋到雨﹑吹到風,你實在不用嘀嘀咕咕。」

「你好好待著,我便不會嘀嘀咕咕。」將翻過身的人撈回懷中。

原本想確定人沒跑掉的摟抱,慢慢地變成種習慣,可能他也染上喜歡抱個東西在手中﹑習慣有個軟硬適中的物體在手臂之間的充實感,朱厭或許有段抱著喜歡的玩具入眠──男生應該是車子或者是寵物──的童年光陰,吞佛記憶所及抱著的都是冷硬的槍。師父撿了年幼的他回來,訓練所的營帳是他的住所,手上握住的是活命的武器。

到了一種境界:行動比知覺還要快,直覺反應便能了結一切。他懂得鬆開手,像絕頂劍客般是一派怡然自得,落葉飛花能成武器。知道〝什麼時候不能做〞,而非〝知道哪種事不能做〞,學會如何執行任務﹑攫取目標,如今伸手將人抓住,卻不知是否真的握在手中。

螣邪郎──他自小的友人──比他早一步知道除了槍和救命的裝備之外,還有東西是可以抓著拒絕放手。

相對於吞佛已經被師父磨到小小年紀就沒有什麼表情,八歲時進入訓練所的螣邪郎,就算被師父修理到抬一根指頭也沒力了,還是橫眉怒目﹑倔得像是天公子。他和螣邪在訓練所度過童年﹑少年﹑直到青年,螣邪常常帶著不悅的口吻數落他的父親是吃軟飯的小白臉。有愛才有怨,吞佛聽得出螣邪想念父親﹑更想念不曾提及的母親,但那兩人從未成為會客日的探訪者。螣邪被送到訓練所成長,主因組織內部正在權力鬥爭,九禍一者保護長子﹑二者望他成才,才將他送到這裡,一送便是十年歲月不聞不問,然後是個米黃髮色的美少年坐在會客室中,生硬又有些怯意地喊了聲哥哥。原本聽說兄弟要來一起受訓,準備好好整人損人的螣邪郎聽了帶著強裝起來的勇氣的聲音,心軟了,成了刀子口豆腐心的笨哥哥,把自己未經歷的親情,灌在這顯然被母親扔在角落沒啥搭理﹑只有錦衣玉食沒有感情教育﹑連咬字說話都不太清楚的家人。他張開手﹑抱住了弟弟,承諾天塌下來他都會替赦生扛著。

赦生成年後,兄弟倆不再住在訓練所中,買了屋子一同住。那時吞佛也買了屋子,買車是工作必須,買房子的理由是需要休息的地方和螣邪郎瞎起鬨。他對設計師按照他的意思建成的屋子沒有感情,管家也是聊備一格,他多半去螣邪家打擾。房間有人住才會有生氣,這兒一直都是死氣沉沉,直到帶了朱厭回來,冰冷凝止的空氣才沾染活生生﹑溫暖的氛圍。

曉得朱厭喜歡自由的空氣﹑三天兩頭藉口買東西要出去晃盪,他就帶著朱厭在燦爛陽光下散步。像是〝蹓人〞,但朱厭走得慢又東張西望,不如犬科動物的好動,但遇到好奇的事物,不聲不響地走過去觀察,一點也不在乎吞佛走遠了。他的確養了隻貓──一隻出了門很有可能會忘記回家的流浪貓,需要抓得牢牢的﹑隨時看好。抱著朱厭睡很舒服,他也就一直睡在客房,把人當作不離手的救命背包。

朱厭似乎習慣﹑接受如此的碰觸:早安晚安的招呼﹑一起走過街道﹑睡在同張床上﹑把對方的體溫當作溫暖的來源﹑讓紅髮的屋主無微不致的照顧。

畢竟,誰不喜歡被人寵在懷裡呢?



晚上已經不會冷了,陪睡的床伴也不是一直抱著他,但極近的距離中暖暖的體溫依舊會傳來,因為那股溫度消失了,朱厭不自覺的醒過來,床上的鐘顯示凌晨四點十分,在厚重窗簾的協助下,屋內彌漫著幽暗,更深的人影走出房間,餐廳方向的夜燈亮起,接著響起打開廚櫃的聲音。

原本想翻身再睡,但另一種想法讓朱厭爬起來。

吞佛站在流理台邊,看不出原本起來的意圖。「怎麼起來了?」

「想喝水。」側對著流理台,手抓著杯子伸到飲水機的濾水口下,扳開開關,水咕嚕嚕地流下。他雖察覺一股不對勁才跟出來,但不像吞佛那般清楚地確定對方是誰。「我要不要去餐桌那邊坐著?」

「不用。你不用放輕腳步了,螣‧邪‧郎。」

「早安!兩位!」從樓梯的陰影處﹑蛇一般無聲無息滑出的是酒紅髮色﹑混身酒氣的男子,額上和臉側的胎記因為酒精的因素更顯紅豔。更不好玩不好玩,這兩個居然沒在睡覺,吞佛如預料中,為什麼連朱厭都醒著?手上端著個杯子,一點睏意也沒有。

「有什麼理由?」有任務的話該是電話先來,並不會讓同僚身上帶著酒氣﹑偷偷摸摸從樓上的窗子爬進來。也是因為察覺腳步聲很熟悉,他才沒有把槍拿出來瞄準不速之客。

「我去舞廳玩,經過你家,進來看你死了沒!」自顧自地走到門邊,把門打開,讓外頭的人進來。

吞佛打量著走進來﹑清醒卻是滿臉不甘願的師弟。「酒醉駕駛?」

「我包車來的啦!」大剌剌地在沙發上坐下來,翹起二郎腿,「醒酒茶快端上來!」

原本拿著水杯的朱厭繞過了沙發,抱起因為陌生人進屋而很緊張的小貓,「我去工具室,你們慢聊。」

「嗯。」讓朱厭經過旁邊﹑關上工作室與主屋相隔的門,轉頭看到螣邪郎閉著眼睛歪躺在沙發上,吞佛轉向一邊的赦生,「怎麼回事?」

「他忽然說要出去瘋,路上看到一家酒店就停下來喝一杯酒,就往這裡來了。」不曉得螣邪郎到底打什麼主意,拖著他一路喝。赦生看到司機皺著眉頭,若非有鈔票作陪,他們大概半路就會被丟下車。起先赦生還想把螣邪郎打昏拖回家,可是哥哥一開口:你不想知道朱厭睡在吞佛家哪裡嗎?你不想去打擾好事嗎?他就悶聲跟在後邊,途中因為不滿自己的好奇心跟著灌下了好幾杯酒。

吞佛家只有一間客房,赦生和螣邪偶爾來就睡客房那張床,但這不代表屋裡其他地方不能睡,客廳的長沙發有沙發床的寬度,空間寬敞,想打地舖也行。朱厭定是住客房。

那吞佛呢?

思及吞佛破例讓陌生人進屋住,赦生就不知道吞佛為了朱厭破了多少的例,螣邪郎又在旁邊慫恿一起去搗亂,幾杯酒下肚他就點頭。但站在吞佛家門前,因為酒精而混亂的腦子忽然變得清晰,沒有照計畫在門口製造點聲響,僅僅是安靜地站在門口,反省著自己為何隨著螣邪郎的情緒起舞?螣邪郎到底想逼他來做什麼?

受不速之客打擾的屋主沒有追問,「那他就躺這裡吧!」

古銅色的手扯住轉身要離開的人衣襬,「本大爺要睡床,你家不是有床嗎?難道有人睡了?那你床給本大爺睡。」

嘴角勾出個〝原來如此〞的彎勾,「要睡自然有床。」把人從沙發上拉起來,螣邪郎身上的酒味不是經由毛細孔中散發出來,而是衣服上濕了又乾乾了又濕的啤酒。他轉頭,藉口需要濃茶,支開了一邊的師弟。

螣邪走得穩定有力的腳步,說明攙扶根本不需要。吞佛也只是做做樣子地虛抓著。

「別找麻煩。」

「對!我就是來打擾你的好事!」瞇著眼的螣邪看起來很有酒醉的模樣,低沉的聲音卻是清醒的。「你讓小赦回家自虐,我就想來搗蛋。」雖說自虐也不是什麼自虐,吃飯照吃,睡覺照睡,可是把出門跑步做訓練的時間拉長了﹑把自己累到什麼都不想,累得螣邪郎在偷偷計算弟弟是不是過度增加訓練﹑會不會生病,做哥哥的就對造成這種狀況的元兇不滿。

讓螣邪在他和朱厭方才睡著的床邊坐下,看到客人手在床鋪上滑了滑﹑確定剛剛有人在這邊睡過﹑露出〝我就知道〞的低哼,「你想做什麼?」

「你野戰那天最後到底跟小赦說什麼?」

「沒有。」

「去死啦心機鬼!你這兩天就跟小赦說清楚,本大爺會很識相的幫你們清場。」

「赦生知道你想做什麼嗎?」

「本大爺警告你,不要對小赦耍心機,要就趕快告白,不要就讓小赦死心,沒感覺就說沒感覺。耽誤小赦花樣年華的青春,你的心口就等著多三個窟窿,看你是想用武士刀還是用達姆彈!」

「……赦生回來了。」

同時聽到腳步聲的螣邪隨即閉嘴,瞧著好弟弟端來一壺熱茶和茶杯,「沒有酒嗎?」

瞪了他一眼,得到聳聳肩的回應。「你喝杯茶,換衣服就寢。」

吞佛轉身退出房外,赦生跟著出來,隨手半掩上門,是禮貌,也是不想當著螣邪郎的面說話。

「抱歉。」兄長三更半夜來師兄家胡鬧,自己也不知那根神經不對跟來,來看他其實應該早就料到的事情。目光投過師兄在屋內梭尋著,「朱厭呢?」

「工作室那邊。」做房東的不太管房客在工作室的活兒,就算知道工作室裡的火藥足夠把整座屋子炸掉也不想知道。

赦生自然見到朱厭去工作室,但他沒有問出想解決的疑惑,出口的是:「晚安,師兄。」

嗯了聲作為回應,看著赦生轉過身﹑闔上房門。他知道師弟想問什麼,也曉得問題的答案彼此心照不宣。彼此心知肚明是否可以減免語言的交流?言語無法解釋清楚的事情,行為舉止是否為更好的表達方式?是語言還是行為更能貼近想要表達的事實?或者兩者皆僅能抓住模糊的輪廓﹑無法正中紅心。

平靜的日常生活:任務﹑放假﹑任務﹑放假,靜水深流,他們三個在自己的感情問題中打轉,用日常生活將之掩蓋﹑若無其事。螣邪想讓有個人先有個結果,或者螣邪早就看開,隨緣得緣,所以想幫剩餘的兩個打開這個結。但,螣邪都沒有出口的話﹑做不到的事情,何必要吞佛和赦生兩個人去達成?

熄了屋內的燈﹑推開廚房邊的門,裡頭空無一人。直覺看向原本是車庫的出入口的捲門──沒有開啟的痕跡。這間工作室和主屋間的牆壁經過隔音處裡,好讓開動車床機器時不至於擾進主屋,朱厭要是真的想不開﹑打不開車庫門,發神經繞一大圈地想鋸開窗戶上的鐵條,屋裡的人也不會聽見任何聲響。現在窗子上的鐵條理所當然地沒有切斷的跡象,工作室裡空蕩蕩的,頂頭上的日光燈像是醫院冰冷的照明,將一切的空洞打成死白。

一個人不會無緣無故地從人間蒸發,更何況連接工作室的還有材料室。

電燈泡的球型光暈中,被尋找的黑髮青年坐在材料室的最裡頭,頭靠著放材料的大鐵架,就像蹲坐在門口邊桌上的小貓般,呼嚕嚕地睡著。找尋者皺起眉頭。空氣較流通﹑更寬敞的工作室比較好睡,為什麼朱厭會選擇在充滿稜角和冰冷﹑空氣也不甚好的材料室打盹?

抓著肩膀搖了搖,朱厭眼睛稍微瞇起,不確定是否有看到吞佛,復閉起眼睛﹑改變靠著鐵架的姿勢,呼吸著帶著金屬細粒子和灰塵的空氣,再度沉入自己的夢。

找尋的伸手抱起睡著的。客房給那對兄弟佔據,除了吞佛的寢室,屋子裡其他的房間都沒有床鋪。客廳有長沙發可以睡臥,但吞佛不想把人送去客廳。人是他的,要藏哪裡都是屋主的自由,更何況屋主睡自己房間的床是天經地義﹑理所當然,他不過是把人型抱枕抱去自己房間睡。

被當成抱枕的習慣性地掙扎了下,放上床時很自動就往溫暖的地方窩過去,蹭了半天找到好位置便不動。

吞佛伸手越過身邊人將燈熄掉。




在材料室最裡頭窩下打盹的朱厭沒察覺自己像小孩子鬧脾氣:故意躲開人群﹑躲到最熟悉的環境。在彌漫著鋼鐵氣息的黑暗可以找到心靜,躲開因暫時不被理會而冒出的丁點失落感,懷念著久遠前他的搖籃就在充滿金屬味的小工廠中,童年在車床間鑽來躥去,在工人大吼著:「再搗蛋就把你塞進鼓風爐」中撲進送飯的母親懷中。

在熟悉的環境裡,很容易繼續未竟之夢。沒有回到他入睡時所想──位於沙漠中的小小工廠小小的家,自行運轉﹑衍譯的腦子在緩緩潛入的黑暗裡,旋開點點的紅白交錯。等他發覺,四周正飄著雪,空氣冰冷,與白雪相映的是紅似血的梅瓣,此地此時的梅花像是喝醉酒發神經似地﹑不知節制地怒放著,染得四周冬雪也成了一團團粉紅色。



「……確實不失為一個好方法。」像是落拓窮酸書生的東方人搖搖的蒲扇,為語言增添風涼,「執著是魔者的可怕也是其弱點,情感一但投入便是一生的心服。但偷雞不著蝕把米……」

「你認為我做不到?」黑髮的青年微揚起精緻的下頦,甚是驕傲。

「你當然有這種能力,但佛魔體的宿命你很清楚。」

「佛魔間的半調子,一生闖不過情關。」腔調是自誇而非嘆息,黑髮的青年的唇邊勾起一抹艷麗的笑,「我這樣做只是討厭被追殺,我可沒有捨己為人的興趣。」

「如此很危險,一旦情況不對就該抽身。」

「我怎麼可能呆呆站著等被殺?」

「會的。」書生再度搖搖扇子,很風涼的,「如果你對他也同樣執著,菩薩無法成佛的魔考,一執百思千念萬魔,石落漣漪生。」

「那又如何?」青年伸手折下一段紅梅,內力一施,碎了片片血紅枯骨。「比起死亡轉生,你認為我有什麼更慘的下場?」

「我不知道那種痛是不是悽慘,或者重來的生命便會忘了痛,也不定每回皆是同樣的結果。天命無常,世間三千……」

「你想說,我們不過是三千世界中的一朵蓮華?」

「這是我可愛的小後輩常說的話,我只是引用。他是個好孩子,比起我這常犯規的老頭子來說,好上太好啦!或許有日你可以見到他……」



這故事到底演到哪裡去了?夢的主人自問著。故事不是連續性,像是隨手拿了片DVD出來看,發現昨天看了第二集,今天卻拿到第七﹑八﹑九集。閱讀記憶的他得拼湊著夢中故事的來龍去脈。

隨著溫暖襲來,夢的影像隨之轉換,冷冷的梅林氣溫上升,白日化成了黑暗,綠意化成了黃沙,書生穿上了斗篷,青絲成為白髮,夢中的自己也不再是一身鑲紅邊的黑袍,黑髮也短了些。

「手下留情,該斷不斷是罪惡。」白色斗篷下,溫柔的聲音吐著冰冷的訓誡,目光投注在眼前人,卻不知在提醒誰。「我是有罪的,因為我手下留情。」

「他是你的兄弟,你怎麼可能下得了手?」

披著白斗篷的人似乎聽見他心裡的話,也或許當時朱厭將話問出口,理所當然的回答:「所以我有罪,我脫不了情關。」原本僵硬﹑半抓成爪子的白皙手指忽然鬆了力道,被斗篷帽子遮掩﹑唯一露出的下半張臉滑開一個溫柔的弦月,彷似銀色月娘的阿拉伯彎刀般,「你要記住,該放手的就該放手,該走就該走,不能留戀,否則後患無窮。」

「我沒回頭過。」

「因為你還沒有碰到你的剋星冤家。」最後的四個字帶著一股怨氣,分不出是怒是嘆。

那現在是碰到了嗎?他居然回到這裡──吞佛的屋子。除了兄弟家,他從不回去曾經住過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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