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7-30 01:05:16slanki

彼岸之世(14)





直到那股溫柔江水流到盡頭﹑沖上河岸,喀的聲將軍械組合﹑還回原本的模樣,柔軟如白紗般的薄霧也消失了。

「你裝得好快。」朱厭自己裝槍的速度算快了,因為不是在戰場上,速度自然會放慢,但看吞佛的手腳也很快。

「嗯。」組槍是軍事訓練中必備的項目,依照不同大小的槍枝有不同的組裝拆卸時限。兩人手上在裝的是不同的槍枝,拆開時零件是分別放置,組裝時只需要辨別零件順序,速度自然更快。

「……較量看看?」今天去打槍,明顯抓回一點射擊的手感,那組槍的速度應該沒有退步。

吞佛拆下狙擊槍上的瞄準鏡,擱到較遠的地方。「這樣兩支的零件數量應該差不多。混起來?」

將兩組不同的零件全部混在一起是增加組槍的困難度。「好。就稍息動作,喊開始就動手。」

「開始。」

從槍管開始裝起,最後安上槍托。就算來不及組裝完畢,有危機時,裝膛室時子彈一並塞進去,抓著槍管直接扣板機也可射擊。

朱厭才將槍抬起要就射擊姿勢,斜前方狙擊槍的已經對著他了。

「怎麼可能?!」知道槍管裡不會有子彈跑出來,湖綠色的眼中仍盛滿驚駭。要是在戰場上的生存遊戲惡作劇,他大概早就被吞佛斃掉了。「再一次!」

叮叮咚咚,兩把槍的零件掉在桌上,隨手將零件移動﹑攪亂分布,重新喊口令,把槍重新裝好﹑將槍口對著對方。待朱厭把槍口往上提,吞佛手中的槍依舊已對著他。

「你沒有練。」朱厭裝槍的速度算快,沒有多餘的動作,僅僅差在速度。看著抿著唇將步槍重新解體的朱厭,吞佛手上一邊將步槍重新解體,一邊扯出微笑。

再次的較量,勝負情況依舊同樣。

「再來!」他就不相信拆槍裝槍會輸人,還是說生於憂患死於安樂?他在吞佛家疏懶太久了?可是今天打槍時手感一下子就回來了。他自認組槍速度極快,原本預估會早吞佛一兩秒組好,誰知道是反過來。即使朱厭心裡明白一兩秒的差距在短時間內要拉近極為困難,但一股氣就是不平。

「讓你講開始。」

「你講。」

瞧著對面緊繃身體處於備戰狀態的青年,吞佛確定對方準備好了才喊開始。曉得今晚較量再多次也不會再縮短差距,朱厭是個槍械製造師,是個不上戰場的﹑在後方兵工廠指揮或是做研發的技術人才,槍法可能不錯,但到底無法跟突擊兵或是狙擊兵相比。他討厭做徒勞無益的事情,也討厭別人做,但倔起來的朱厭很有意思,平常啥事都不經心的人原來也有在意的事情,吞佛樂得享受被人在意﹑受人挑戰的感覺。

重複的挑戰持續了十五分鐘,零件組合的細微聲響不止,重新拆槍時的叮叮咚咚響著不甘心。卯起勁的較量令人暫時忘了時間與距離,咖搭咖搭裝整完畢,轉槍就射擊姿勢,槍桿子一揮轉,抓著槍桿的手隨即感到一股阻力,不僅僅是白皙的手抓住他的槍管,在他人的手阻止之前,槍管已經悶聲撞上旁邊那人的臉側。

看對方難得閉起一隻眼睛,手雖按著被敲到的部位,仍可瞧見明顯的紅腫,在蒼白的臉上像坨突兀的腮紅。朱厭忙起身,「抱歉,我去拿冰塊毛巾。」

點點頭,吞佛閉上眼,聽見跑開的腳步聲,悶痛從打中的地方往四周散開﹑發熱疼痛。他本來放慢組槍速度,想讓朱厭贏一回﹑瞧瞧他會怎麼高興得意,想不到得不償失結結實實地挨了下悶棍。

朱厭用毛巾將幾塊冰塊包起來,幫他敷在臉上,「骨頭?」

「沒碎。」瞇起的眼瞧見嘴角露出放心的笑容,感覺手指幫他撩開傷口附近的髮絲,那雙眼睛認真地瞧著他的眼側,吞佛從翠色的湖泊中看到自己的倒影。從一開始他便覺得朱厭的眼睛很像北國的湖水,釉綠的顏色是湖邊樹影融合幽深湖水的色彩,而那也真的像湖水般,雁去不留影,現在倒映著的影像是吞佛,之後呢?或許倒映著各式各樣的人,朱厭也會朝著對方笑。真正能沉入湖底﹑留在心中的是哪種人?

「你有掛念的人嗎?」

「有啊!」像是一時的好心情所以瞅著對方的眼睛,「就是你啊!」

連說話的人也沒意識到自己頓了一秒才開口回答,「真的?」

「看你怎麼解讀我的腔調和肢體語言,螣邪說你是心機魔,就給你心機難題好好盤算吧!」

「掛念的人長什麼樣?」

「我想的模樣。」到水槽將毛巾扭乾,重新包好冰塊,壓在患部,「你對我好,我當然不會把你想得太醜。」

把人拉過來,手交握在朱厭的腰後,正好抬頭﹑下巴靠在胸膛下方,他很少用這個角度看人,這動作有點求情依靠的味道,但若能得到效用,他是不介意,「你記得多少對你好的人?」

「很多,包括便利商店的店員,他都會把一罐牛奶藏起來好留給我。」

手所包圍的圓圈縮小了點,「你半毛錢都沒花?」

「牛奶是留給小貓可不是我。」

「是嗎?」他很懷疑那個店員的目的不僅於此。

瞧著吞佛的眼盛著看小孩子耍任性的苦笑,「想問什麼直接問不就得了?從旁側擊,你不煩啊?」

「再如何羅織謊言,也遮不了天。」

「回到〝想當我的天〞這件事情啦!真是對自己的惡勢力有絕對自信。」朱厭不想知道吞佛有多少惡勢力,雖然世界很小,據說六個人就可以搭連起關係,但是左閃右躲,總該有一片陽光可以讓他安安穩穩地曬太陽。「明天烏青是絕對免不了的。」

「我知道。」

將兵毛巾拿回﹑折好,「可以放開我了吧?」微笑。

鬆開手,卻是將人扯歪﹑一拉一帶抱在懷裡。「你的手流血了。」因為急著要把槍拼裝好,金屬擦刮手指留著一條條的紅線,沾著槍油,剛剛洗毛巾時沖掉一些,但仍有些沾在指間。「你該小心些。」

用力地撐開指頭,把手掌張到最大,展示般,「一個好的工匠可以從手看出來。」長年工作,每天摸著機械,為機器上油擦拭,油污陷進指紋中,這樣的人對機械熟悉,手藝肯定是好的。「我這種乾乾淨淨的手才是有問題。」

「工匠珍惜手,否則感受不到機械的脈動。」把手捉回,以包著冰塊﹑濕漉漉的毛巾,一根根地擦拭,柔軟的布在那股力道下也變得觸感粗糙,像是被細砂紙打磨,刮皮似的。

「你擦太大力了。」痛歸痛,嘴上說說,朱厭沒有掙扎地把手抽回來,用眼角瞄著肩膀旁那張白皙的臉。除掉不自由的感覺,他蠻喜歡從這個角度觀察他的房東,稜角分明的側面,冷漠刻薄的臉色和薄唇,嘴角一掀便有陰險味。



「你鷹鉤鼻,就是標準的代表物──禿鷹。禿鷹站在梅花樹上,醜死了。」

「一般瘦骨嶙嶙,你以為自己多好看嗎?」



「你有說過我長得好看嗎?」

擦著手指的動作沒有放慢,「沒有。」

那這段對話是從哪段記憶裡冒出來的?他拿著碎片在腦中尋找符合輪廓凹凸的位置,卻四處找不到。大概因為腦袋鈍鈍昏昏的,不知道剛剛發什麼神經,跟吞佛做那種毫無意義的比賽,現在才會精神不濟,連一個小句子是何時講的也想不出來。吁了口氣,歪著頭,側臉靠著溫溫的臉,察覺到吞佛轉頭想確定坐在懷裡的人是否打瞌睡。

「我想睡覺了。」吞佛的身上很好睡,這個結論一直都沒錯,大概是被抱著的唯一好處。

「你是應該想睡了。」放開手,讓朱厭起身,人跟著站起。原本打算清洗那塊擦拭的布和收拾桌上的槍械,朱厭正好背對著他﹑側臉在看沙發另一頭跟熊寶寶睡覺的小貓,又不太像在看貓而在看更遠的東西,像是獨自行走的旅人眺望著遠方──為了離開原地而眺望。他直覺伸手去抓,拉著肩膀將人轉過來,跨前半步,很順勢地將嘴唇覆上另一人的嘴唇。很輕,接觸不到一秒,擦過般,也因為時間極短,呼吸沒有暫時停下,連帶將對方的氣息也納入胸口,暖熱的,甚至有些燙,燙得心跳快了好幾拍。

大眼瞪小眼,沉默了下,「重複消毒?」

側過頭吻上去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在做什麼。「……只是晚安。」話一出便覺糟得要命,但查覺手中因抓著的肩膀忽然放鬆,因為說了蠢話而毛燥的情緒跟著緩下來。

「原來如此,我想也是。」沒有笑意,平靜的綠眼睛瞧著他,嘴唇微張,又抿了起來。

氣氛很柔軟但很尷尬,欲走還留,像是明明很希望發生什麼﹑但互道晚安之後沒有契機觸發往後的事件就該各自回家的情侶,雖然在同一個屋簷下﹑三不五時睡在同張床上,彼此都還像個陌生人,並非他們太過容易相信對方﹑不知道還可以容忍對方共處一室,而是不相信對方講的話,相信日久見人心﹑有心藏起必定掩不住﹑照自己的能力定能看透對方,在弄不清的時候,那忽然的沉默和空檔﹑突而其來的衝動和情緒,反而不知道哪種是最正常最好的反應。

對立許久,察覺腳邊有東西,垂眼看去,不知何時醒來的小貓在朱厭的腳邊打轉。他彎腰拎起小貓,放在朱厭手中,「我把槍收好。你先睡吧!」實際上無所謂誰先睡﹑誰晚睡,床不只一張,各自也沒有非要對方醒著陪在一邊在才可以執行的事情,他說得很順口,就像戰場上和伙伴輪流守夜般,要對方放心休息。

扯動嘴角,他抱著貓滾上床,小貓覺得熱,掙扎地脫身,蹲坐在枕頭旁,朱厭在床鋪上滾了圈,然後往房門那邊望去,門都是開著,但看不到坐在餐桌那邊的人。微弱的月光透過玻璃,懶懶散散地在窗邊平台遊蕩,房間裡除了經過門﹑映落在地板上的長條型白光,其他地方都是黑的。

他喜歡上弦月或是下弦月的朦朧,盈月的光太亮,好像一切都會現形,朔月無光,是百鬼夜行的時候,彎月的朦朧有著悠閒輕鬆的感覺,淡淡的光暈偶爾被幽深的樹林陰影籠住,明明暗暗,世界慢慢地失去凌利色彩,逐漸轉化為黑白柔軟。他隨著那股溫柔,沉進虛幻的世界。

人生如夢如戲,本不該太清楚看得太開,好好睡個覺才是最重要,多少個夜晚是無後顧之憂﹑放下心地大睡各睡?於安全平靜的社會裡有頓好眠似乎是理所當然,但仍有在夏日冬日熱死或凍斃的遊民,當下有機會在舒服的地方睡覺就該好好珍惜。

朱厭在毛毯中翻了個身,和枕被廝磨著﹑調整著適當的位置,呼吸勻勻地沉入意識水平面下,一點波動干擾也無法讓他脫離黑甜的溫柔鄉,有反應的僅是身體調整舒服的位置、往溫暖的另邊窩去。


怡人的溫度中,低沉的聲音在耳邊輕說:「我種一大片的梅林給你。」

「你以為我是梅樹精啊!有梅花就好?」氣音撓得耳朵好癢,安撫著害怕的耳朵,翻個身。

「你喜歡鍛造,總有事情給你做。」

「我想睡覺。」打了個小哈欠,手搭在握在腰上的手,身體很疲憊,又酸又痛的,像是被拆掉又組回卻沒上潤滑液,讓他不想移動。「我討厭任務工作。」

「那在梅樹上等我。」輕吻臉頰,「你愛打多久的瞌睡都行,也不會有人打擾。」

「有,你。」

「只有我。」

哼了聲,「我想看看狼煙戢﹑神無﹑還有天荒刀。」

「我帶你去。」

「我自己去。」

「我帶你去。」

「你很煩。」

「你一向都知道我這樣。」湊近耳邊,「誰叫你說愛我呢!」

得意的聲調擾得他一陣不悅,「哼!手伸出來。」抓住右手,貼住自己的左手,「好糟糕,事業線好可是感情線糟。」

「若是真的,就是因為你。」

大概是剛剛吞佛握著他的手,所以睡覺時才會做相似的夢:他撥開吞佛的手,瞧著掌心的紋路,好像從中就可以見到宇宙的未來﹑將所有的一切都握在手中。

以為自己可以掌握住什麼,最後卻都沒抓住。



睜開眼,看著天花板,瞧瞧旁邊的人。昨天晚上就寢時,吞佛尚在外頭收拾槍枝,朱厭是抱著貓去睡覺,怎麼到了白天貓就變成吞佛?床很大,那人卻偏偏靠著他,一隻手抓著腰,只差沒把床伴當做抱枕,他就是被妨礙翻身的手弄醒的,說不舒服也不是不舒服,幾個月下來已經很習慣吞佛摟著他睡,已經習慣到半夜被抱住也沒有驚醒。

習慣是可怕的,像是小王子馴養他的狐狸﹑伺候他的玫瑰花。等候﹑期待﹑負責任,像砂紙般把凹凸不適的感覺磨成平滑舒適,明明很討厭有人抱著他睡,但是反抗又嫌太累,惰性讓人會忍耐,在心理上讓步,然後產生錯覺:認為保持現狀比較好。

移動位置,拉高位置半躺半坐著,手越過吞佛的頭頂到背後,指頭在火紅的髮絲漩渦裡畫圈,輕輕地掬起,滑順的髮絲流水般從指間落下,在由窗映入的白光裡散著點點的光澤,像是稀釋過的血色,稀釋過的血應該是冷的,但是滑過手上的血色帶著溫暖,因為靠在身上的人很溫暖,甚至有點熱了,連帶髮絲也像是熱的。

嘆了口氣,歪頭靠著枕頭,瞇眼看著眼前被陽光照亮的四周:籘製的傢俱﹑潔白的床單﹑照顧得很好的大盆綠色觀葉植物,整體來說像是南國旅館拿來打廣告的套房。旅館的印象建立在沒有人味﹑冰冷的空氣,現在這裡有人味﹑桌上有水杯﹑櫃裡有些衣服﹑床單棉被凌亂。

在這裡快要超過半年了,是不是應該走了?過得太舒服,會對現在的環境產生依賴心﹑失去爪子和尖牙,無法適應在外頭的生活,昨天玩槍還能抓回一點手感,是不是再過一陣子,他連板機怎麼扣都會忘記?

「想什麼?」朱厭在調整位置時,吞佛的意識便不在夢鄉了,只是按兵不動。怕熱的傢伙半夜總是不自覺的滾出懷抱,依照醒著和睡著時的呼吸的頻率不同,這回他是醒著在想事情。

「想為什麼我會比你早醒來。沒睡夠,應該再睡一會兒。」將被子往自己身上拉,認為自己比人早睡卻較人晚起的行為很正常。「你臉上多一塊烏青,膚色又白,很適合教小朋友認識烏青是如何變化色彩的。」

「你的錯。」

「是是是,都是我的錯,難道要我煮飯來賠罪嗎?」

「不用。」讓朱厭煮三餐只會委屈自己的嘴。逕自坐起身,打算下床梳洗。

「阿吞。」

應聲轉過頭,翻坐起身朱厭抓住他的肩膀,湊過去在嘴唇上輕舔了下,很滿意地看到金色的眼瞳失焦了一秒,咚地聲仰躺回床上﹑大笑。

「我收下你的問候。」俯下身﹑吻回去,這回貼著的時間久了幾秒。

出口的聲音帶著意義,字詞也表示意義,但說出口便有彆扭和不搭嘎。誰該對誰問候?誰該對誰打招呼?他們應該向彼此問候嗎?不過就是聲問候﹑幾個音節,誰先開口需要看得如此嚴重嗎?講和不講都沒有差,講等於沒講,沒講等於講,所以直接付諸執行,字辭以有些混亂的呼吸代替,似乎可以避免尷尬。睡都睡在一起了,起床後很順道地湊過去在嘴唇上沾一下;睡覺前確定人還在,把人摟進懷中,也就很順勢地給個吻。

「你不覺得這很像上班族的打卡嗎?」在吞佛身上窩得很舒服,但是兩雙長腳總是卡在一起,把吞佛的腳踹開,但因為是被抱著的,踹也踹不遠,掙了老半天變成較量誰能把誰的腿腳壓扣住,腳的力量比手大,蹬來踹去,一下子便把棉被全踢下床,床單也弄得皺巴巴,勝負卻沒出來。「多打幾次卡我也不會吐收據給你。」

「打卡機不會給收據。」掙半天,最後朱厭總是整個人滾出去,說不玩了﹑想睡覺了。吞佛便將棉被拾回床上,再打晚班的卡,把人摟回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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