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5-03 15:20:18slanki
彼岸之世(8)
「好痛。」洗完澡出來,吞佛又押著他回浴室,告訴他把頭髮再洗一遍,重點放在髮絲,而不是頭皮,然後像審訊官一樣要他坐在板凳上,像人類學家拿放大鏡似地觀察他的腦袋。感覺吞佛的注意力好像暫時移到別的東西,瞧見小貓從旁邊走過去,停下腳步,表情是:這兩個人類在做什麼奇怪的事情,他直覺想把小貓撈過來,結果呢?小貓沒撈到﹑頭皮吃痛﹑被吞佛扯回椅上。紅頭老母雞拿著個小罐子,碎碎唸一堆什麼乾燥﹑受傷之類的。自我回顧一下,腦袋上是有個疤,但也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吧!「你好像把機油我往我頭上倒。」
「是保養品。」手指按捏著微溫﹑不知道裝什麼的腦袋,如果有機器,他很想讀取這腦袋裡頭有什麼資料和記憶。
「看起來很像啊!」罐口尖尖的,像是平常拿來加機油或是潤滑油的瓶子,只是加金屬物的罐子是塑膠的﹑裡頭的油是淡黃色,現在吞佛拿的是霧玻璃瓶﹑裡頭是淡綠色草汁般的液體﹑水水的。「好多瓶瓶罐罐喔!」吞佛從浴室的櫃子拿出瓶瓶罐罐,往他頭頂或是頭髮上倒。朱厭進浴室從沒有打開櫃子滿足好奇心,私人的物品本來就不該去看,要是看到什麼生髮劑﹑藍色小丸子不就尷尬了?
「你的頭髮是稻草。」除了沒有整理之外,營養不良當然也是原因之一。「不整理還留這般長。」
「省剪髮費啊!沒絲線的時候,拔一根起來用就好了。你知不知道,人的頭髮可以承受很大的拉扯力喔!」
「我知道。」趁著頭髮半乾時,把該上的藥品放上,插好吹風機的插頭,調了下溫度。
熱風呼呼地,從右邊來﹑從左邊來﹑從頸子邊﹑在頭頂上,像是沙漠的焚風,在身邊打旋,但沙漠中的風是往人的全身掃來,吹風機只會在頭髮上轉,在頭皮和頸子上呵癢,讓他很想把吹風機撥開。「你手不酸嗎?」
「不會。」整理時用的是指頭﹑掌心﹑手腕,如果說這是種手指靈巧度和敏感度的訓練也未嘗不可。經常整理自己的頭髮,偶爾心血來潮他也會幫同僚服務。
「可不可以輕一點啊?」為什麼要一手拿著吹風機﹑一手拿梳子耙拉著頭髮?這樣扯頭髮很有趣嗎?還是看鏡子裡的他痛得齜牙裂嘴很有趣?看地板上那麼多下來的屍體。「我會被你弄成禿頭。」
「不整理才會變禿頭。」不看還不知道,平常太乾,洗了也沒吹乾,頭髮有點膨膨的,今天摸了才確定這傢伙是直髮,沒有自然捲,之前上護髮膏的時候他就發覺有些頭髮不容易抓梳開,雖然花了一番功夫盡可能梳開,但仍有許多不順之處。
「那個紅頭髮的人,是你的釣魚朋友?」
「嗯。」一起埋伏盯稍的釣魚朋友。
「那怎麼沒去找他釣魚?」ㄟ,釣魚像老頭子的嗜好,不過紅冠老母雞……不對,是老公雞應該也會喜歡釣魚,嗯,修正推論,釣魚不刺激,阿吞是狙擊手,應該是在獵熊季或是獵鹿季的時候才會和朋友出去,現在不是獵熊季獵鹿季,所以阿吞在家裡。如此的推論真是合理極了。
「現在不是鱒魚的季節。」朱厭的頭髮有些像以前的螣邪。當時的螣邪像個棄子,家裡除了定期匯款來,沒人理他。一頭酒紅色的長髮遺傳自父親,卻是亂糟糟的,刻意得讓自己更像父親,有回吞佛終於受不了螣邪頭髮的味道,兩個人在澡堂裡打了一場混水仗……後來螣邪拐了個彎說:他介意自己不像母親,尤其是那頭漂亮柔順的長髮。兩個男孩窩在一起研究怎麼保養頭髮,這是後話了。一個男人要留長髮,但不照顧,總是有理由,「你像你母親?」
「嗯,大概吧!」
「為什麼說大概?」
「小孩是雙親的綜合體,哪有不像。」
「留了長髮呢?」
「不知道,他們沒有留長髮,我小時候是剃光頭,乾淨又簡單。」
「現在何必又髒又亂?」
「我高興。」擋住繼續探究的言論,在板凳上晃盪腳,望著趴在客廳另一頭的小貓,「你梳好久喔!」
「要是趴在床上睡覺,你便不會抱怨。」
「是啊!我就睡著了,啥都感覺不到。」晃蕩了一下腳,「阿吞。」
挑高了一道眉,「誰要你那要叫?」
「我啊!聽起來比較有趣。」沒聽到接下來的抗議,「我走的時候可不可以不付錢,把衣服帶走啊?」
「到時候再問。」
「我先問一下,免得到時你不經思考下判斷,一時氣話結果得不償失,這些東西都很貴ㄟ!」
「不會。」想打個辮子又作罷,坐在板凳上的人已經像蟲一樣扭來扭去,關掉吹風機﹑手從頭髮上移開,朱厭隨即竄出去撈起貓咪﹑趴到沙發去玩貓打架,捲好吹風機的電線,收到抽屜裡。「我說過,你要走之前要告訴我。」
「無聊,我爹娘出門都不用跟對方說,餐點沒趕得及回來吃就沒得吃。」
在沙發尾落坐,小貓發現有救兵便往吞佛這邊爬,朱厭手忙腳亂地抓著貓不給跑,最後趴到吞佛腿上。
「以前也養貓?」
「沒有,貓沒啥用,不能養。」一放手,小貓火箭似地衝跳出去,坐在遠遠的地板上舔順被揪亂的毛,沒有抓好獵物的人就趴在對方腿上,「養狗可以看門。」
順手撥著梳理好的黑髮,像是摸著長毛貓的毛皮,「為什麼撿他?」
「我心軟,就跟你為啥撿我回來一樣。」
「不一樣。」吞佛認為自己還想留下朱厭。「我帶你看些東西。」
「不要,不想知道,我不要當共犯。」想爬起來躲開,卻被拎起來;故意軟骨頭,來個死賴地板不理,結果是整個人被抱起來。
「廚房的三道門,不想知道架子後邊是什麼,那是上鎖的。」他知道朱厭沒有碰過門板或門把,連多打量一眼都沒有,小貓反倒去抓過門,好奇心需要點引誘﹑需要有人開端。
「我說我不要看!」他對這房子沒有多大興趣。不適當不適時的好奇心沒有好處,看到不該看的東西會招來殺身之禍,開不該開的門會有瘟疫跑出來,摸不該摸的東西會腥羶上身,被仙人跳是太好奇太想占便宜。像吞佛這種會殺人滅口的,最好都不要有好奇心。他只知道客廳餐廳廚房一樓浴室客房,二樓那邊有吞佛的房間,樓梯到頂有個小門可以爬到屋頂上去,從房子外觀來看有四樓,除了這些,他一點都不想深究。搞不好那扇門後邊撲來的是腐臭味,裡頭掛著一具具吊起來血淋淋的屍體……
「後邊是酒窖。」很稀奇地發現朱厭是認真的不想看。少有槍械製造者不喜歡賞玩槍枝。「拿來做槍械室的酒窖。」將掙扎的人放回沙發上,湊前輕聲在耳邊說話,似是惡魔低語。「有你做的三支步槍,一支30手槍,還有一支衝鋒者。」
「……」斜眼瞪他,「這招沒用,我不會打探主人家的武器庫。」
「為什麼?」
「我的職業守則。」
「平常不摸槍枝?」製造者經常摸自己創造出來的作品,習慣適應雷管在手中的感覺。
「這是我的事情,跟你沒關係。」想把因為逼問而靠過來的吞佛推開,發現推不開,將自己的位置挪後些,「我在你家住了三個月了,當然沒摸雷管。」
「你在外頭的一個月也沒有……」
「如果有,還會讓你找到嗎?」尋常走私的軍火商不會冒險在大城市裡頭製造武器,因為製造者通常以汽車零件修理廠作為掩護,車床發出的聲音一般住宅區的抱怨會引來執法者調查,所以軍火工廠都會在郊區。離開這裡的一個月,因為不想給阿吞循線抓到所以沒接訂單,沒跑遠是想去N市過新年﹑看看著名的聖誕節到新年的華麗街景,逍遙一陣子……早知道這般容易被找到就該跑遠些,去兄弟家過新年之類的。「你不要一直靠過來,我們兩個已經很大隻了……你不擠啊?」
「不會。」這沙發很大,螣邪和赦生可以在上頭扭打成一團,怎麼會擠。「你的心理作用。」
「說得也是,我有幽閉恐懼症。」一縮身一翻,從手腳間的細縫滾出去。「知道就別踩我的痛處。」
繩子勒得越緊,被困的獵物掙扎越甚,放開了頸圈,獵物可能會逃走,鬆緊之間的分寸是有經驗的獵人才曉得的,欲擒故縱是高明的獵人所為,但遇上了太過在意的事物便難以執行。上回的確是吞佛太過大意,讓對方溜掉,這回他曉得不能對這傢伙太過輕心,也不能逼太緊。
把人留下來到底有什麼用處呢,為了鬥氣?不值得,養寵物?不可能,養肥了吃掉?太可笑了,而且螣邪一問起,為何直覺說養貓?螣邪也不是外人,多個人在家裡並不是大驚小怪的事情……可能對螣邪來說是很驚奇吧!這屋子除了屋主管家,來住過的只有螣邪和赦生,這兩個是吞佛最親近的人,會來住無可厚非。說是因為槍枝,住了這般久,朱厭畫了草圖給屋主,屋主沒有介紹家裡收藏給他,也不曾與客人討論要訂做什麼樣武器。
先不論為什麼要留下朱厭,有些事情屬於潛意識行為,背後的更深層理由可能是某種直覺判斷,他相信自己被經驗和軍事訓練磨練出來的直覺判斷,這回就姑且再相信一回。但白天在公園裡冒出的那些找不到源頭的回憶是哪來的?他沒有跟哪個應召者在戶外有過關係,也沒有和朱厭在梅林裡打瞌睡的,最多是在自家屋頂上。
回到屋子的朱厭沒有像過去一般整天呼呼大睡,要了一些紙繼續畫圖,有時拿吞佛放在客廳的書報雜誌看,主人讀什麼他就讀什麼。研究縮在沙發上翻書人的表情:眼瞳跟著行文的方向來來回回,很認真的在讀字,偶爾哼個幾聲像在表示了解﹑原來如此﹑不是吧﹑作者一定是開玩笑。因為工作之故,家裡的書多半艱澀,並且五花八門,這個平常在當遊民的人居然照讀不誤……這人究竟是受什麼教育,在哪裡自學?
他也私下做點調查。一個人的社會識別號碼,繳稅紀錄,保險紀錄,郵政信箱,存款金融紀錄……等等,在科技化的現代,都數位化儲存在電腦中,有能力便能破解屏障,在資料庫中予取予求。朱厭的資料是零零落落﹑東缺西缺,比較穩定的只有網路信箱的紀錄,登記的資料當然是胡掰的,在網上的交易金額都轉到固定的網路戶頭,該戶頭是K國最著名的隱密帳戶,裡頭的費用只有增加沒有減少。光由電腦上的帳面觀察,該戶頭的所有人像是一個在國內做小本生意的商人,定期將錢存到海外,買一些海外投資基金,打算退休後到位於熱帶島嶼K國好好享福。
有人在處理該帳戶所有的事務,影武者抹去朱厭所有的紀錄。吞佛半閉眼睛。有其他的方法可以追蹤下去,就算不用到組織那邊的情蒐網,師弟赦生的情報滲透和追蹤能力也不差,要他去追查也行,但沒必要做到這種程度,這是吞佛自己的事情,該由他自己來。影武者的反追蹤和阻擋能力也是一等一的好,而且有朱厭的全副信任,一種長久不見卻仍不變的情誼。吞佛很好奇影武者是如何得到朱厭的信任,像他和螣邪那種可以把背後的敵人全部交給他的情誼,是在一同長大受訓中培養出,對彼此是一種特別的存在。對朱厭而言的特別是什麼?
注意到旁邊兩雙眼睛,一大一小坐在沙發旁邊的地板上,抬頭由下瞧著他,像是將坐在沙發上想事情的人當作動物園裡的大象看,「做什麼?」
「你盯著我瞧就可以,我就不能盯著你瞧嗎?小貓在看你,我也在看你。」翻完書,發現坐在單人沙發上的紅髮男人在想事情,不動如山,他就跟同伴一起坐在地板上觀察。「你半閉眼睛時比較不兇。」
扯了扯嘴角,「你覺得我凶?」
「你兇起來應該不是這樣,你耍狠時一定會笑得很優雅。」把小貓撈到懷中抱,用貓咪頭擋住自己下半張臉,「你一定不是好人,沒有拿過好人卡。」
「我不會有機會拿。」
眼睛笑成彎彎的,「我也這樣認為。」〝沒有〞何來的〝機會〞呢?「今天晚餐吃什麼?」
「出去吃。」穿上外套,「想吃什麼?」
「都好。」他覺得吞佛已經把帶他出去當成近似溜狗的儀式,像是出去放風可以打消想逃走的慾望,隔個兩三天便會出去透透氣。朱厭試過躲在隱閉空間久一些,吞佛也很沉得住氣,守株待兔等他自己出來,儼然就是個狙擊獵人,也不問獵物為何在裡頭久留。吞佛在探他的底,拿捏著如何讓獵物服氣,朱厭倒是不介意。查不到什麼,查到又怎樣,就趕他出去嗎?這沒在怕的啦!
晚餐在中國館子用飯,接著繞到咖啡店買咖啡豆,吞佛在櫃檯挑豆子試咬時,他的同伴在櫃子前端詳調理咖啡的儀器﹑打量一個個大大小小各色裝飾的玻璃杯。決定好豆子,轉頭打算問朱厭還要什麼,門邊展示櫃前的人已經消失。吞佛若無其事交待店員將250克的原豆包好﹑等一下過來拿,大步走出去,往外瞧,朱厭在外頭人行道上,蹲在地上低頭伸指戳著地上一隻黃斑貓的側腹。等他付完款,再走出來,黃貓在原地,人卻走到斜對面的警察局門邊,站在那邊往二樓的房間瞧。他站的位置很巧,斜對著門口,裡頭當班的警員看不到朱厭站在門口,免去了被盤問想做什麼的可能。
「怎麼了?」
「剛剛有隻很漂亮的狼犬趴在門口,大概警員要餵他吃飯了,不看我就跑進去了。」
「身分敏感的人不該站在這裡。」無身分人口可能是偷渡客或是不法份子﹑失蹤人口,多半是社會的邊緣人,尋常警察總是會注意這些人的神色﹑上前盤問﹑和通緝名單比對。提著紙袋的手摟住他的腰。
「你很喜歡這樣抓我。」下巴擱在他肩膀上,手從兩側腰旁伸出來在他的肚腹前交握。
「方便。」懷中人不會亂跑,也難以掙扎,最重要的是可以知道朱厭在看什麼。視線朝向警局的鐵格窗,現在每一個小小的窗口都沒有人,大門那邊有幾個警察在閒聊。「你想自首?」
「做人情給你,讓你去檢舉。」
哼了聲,不認為警察能比他查到更多的資料,頂多就是找不到身分資料﹑留朱厭在牢中幾天﹑要他重新登記﹑給他胡亂瞎掰的機會,接著影武者定會再來從中攪局。吞佛有點想見識追蹤那個影武者,但不值得為此長期對警局的資料系統守株待兔。「等我有心情的時候。」
「是等有賞金的時候!放開我,好熱!」
「熱什麼?」春天還涼著,天空飄著細雨。
「你體溫太高了,我又不是退燒冰袋。你買完東西啦?」
「嗯。回去了。」抓著手,往回程的路上拉。不管朱厭想看什麼,過幾天定會出門逛到別的地方去,當下問只會顧左右而言他﹑閃閃躲躲,質問也讓朱厭有狡辯扯謊的機會。情報不明便是靜待觀察。
如他所料,自出去買咖啡豆那晚算起兩個星期,朱厭已經溜出門好幾次,振振有詞地說是去圖書館。
黑髮人在玄關穿靴子,綁著靴子的繫繩,「我想看的書你沒有,我不能辦借書證,你也沒有,當然就是我去圖書館看啊!」非常理直氣壯,然後補上很敷衍的:「不會跑不會跑啦!今天不跑就是了,君子一言快馬一鞭,不會騙你的。」
應了聲表示聽到,吞佛繼續手上的閱讀,像是放棄跟蹤的打算。
圖書館看書,在超商閒逛,出門時沒有雨,下午水滴卻從天上落下,到傍晚還沒停,不大不小,跑到對街去還不打緊,但在雨中走個五分鐘一定全身濕。看看天色,應該是吃晚餐的時候,朱厭翻上風衣的帽子,走著回去的路,在通往主要公路的交叉口停下,看著車來車往,就站在那邊,有時踢了踢腳下的水。踢水,踩水,水花潑濺。
直到後邊有個穿著暗黃色風衣的男人走來。
「經過警察局我就在想,應該沒看錯。」是真的看到很漂亮的狼犬才過去看,意外瞧見認識的人。「在這地方真是稀客。」
右臉上有著傷疤的男人指了指公路,「走一段。」從口袋掏出,點了根雪茄,沒有問同路人要不要。「對這裡我們不算是稀客。你的房東來頭不小。」
「不用說破吧!」手插在口袋中。風衣外層已經溼透成深色,「比起抽雪茄黃色風衣的落魄推銷員,在J國時的你,一身白衣端坐著奉茶,比較好看。」
「好說了。有什麼事找我?」客套話太多,是浪費有顧忌的彼此的時間。
「一,你在這幹嘛,二,我需要些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