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4-14 04:59:38slanki
彼岸之世(7)
「你想吃蛋?」
「我要吃潛艇堡。」指著對街的店。
「外套買完再說。去換上。」把另件短外套往他手上放。
「你,老母雞!」怎麼這麼囉唆麻煩啊!一個明明該是鷹派﹑喜歡那種提槍桿子上戰場的人,怎麼會喜歡這種買衣服換衣服的事情?奇怪的阿吞。
「換上。」嘴角有些笑意,一種司令官叫參謀馬上把事辦好﹑要不然小心人頭不保的冷冷笑意。
但他的〝參謀〞不怎麼怕人頭不保。「不要,我有外套了。」穿上原本的風衣外套,意思就是:怕你不成,我出去總成吧!誰稀罕你買的衣服就誰吧!總不是我。別以為他不曉得吞佛打算把他的長風衣扔出去,這沒得商量。
「換上。」
「不要。」
僵持五秒鐘,這回吞佛先轉開了目光,「那去吃東西吧!」為這種事情爭執真的太愚蠢了。
踩在人行道上的斑駁陽光裡,他們等了五分鐘才買到想要的東西。那家店只有販售的櫃檯,沒有位置供人坐下來用餐,他們拿著紙盒坐到公園裡,坐在板凳上吃午餐。
朱厭津津有味地大口吃掉熱狗﹑半個潛艇堡,喝掉可樂,看到吞佛還沒吃完,身體一歪,把吞佛的大腿當成枕頭。公園裡的樹木冒了新芽,但未能蔽陰,金黃色的光線灑在大地上。今天的陽光很好,很適合曬太陽睡覺,他想家裡的小貓應該正在一扇可以透進陽光的玻璃窗旁,在潔白的窗台上縮成一顆貓饅頭,呼嚕地打著盹。
腿被當作枕頭的人低頭瞧,躺著的人大概不知道自己這樣躺像是中古世紀下葬的人,但腿因為椅板不夠長,膝蓋彎曲,腳板輕放在地面;交握的手放在腹部而偏上方,像是護著心口;眼睛閉起,表情安適舒服,像吃完午餐﹑上樹歇息的貓科動物,而且一下子便陷入淺眠中,呼吸勻勻。
這樣的景況給人極熟悉的感覺。
吞佛一邊吃著午餐,一邊在紀錄完整又保存妥當的記憶檔案裡找尋熟悉感的源頭。這樣曬太陽的情況類似練習之後,他和螣邪或是赦生躺在訓練場周圍的草坪上,因為很累,話都懶得講,比較小的赦生撐不住疲倦一下子便睡著,螣邪則跟他一樣,靜靜地看陽光在高積雲上玩著色彩的遊戲。那種靜謐很怡人,但記憶中應該有個更相似的……在屋頂上看星星那次嗎?也不是……隱約記得有這樣,不知道為什麼跟朱厭有關,但,在短短認識的日子裡,並沒有這樣的經驗……那會是把什麼誤認,或者哪裡來的……
陽光在初春濕漉的大地上蔓延流瀉,偏黃的色澤溫潤可親,光影交織,公園的風景顯得夢幻緩慢,像是古老的黑白影片,彷彿光陰回返到當事人也不知道的段落。
樹影一樣是蕭索,殘存的葉子說明時序是深秋,空氣中漫著一股枯葉的脆爽,更有股若有似無的香味,如同穿過乾枯岩石的小溪,不絕又綿長地撲上嗅覺。他坐在樹下,身上有個重量,有人靠在他胸口,躺得舒服,深色的長髮蔓延在白色的衣著上,領口敞開,一片正在消退的緋紅,秋涼的風帶著薰暖的春意。他被身上人壓著不舒服,換了個姿勢,把手扣在身上人的胸前,疲憊又滿足的充實感,讓他有些昏昏欲睡,睡眼惺忪地望著林間的秋色陽光。
這記憶哪來的?
理智尚在運作,情感卻已沉入溫溫軟軟的古老世界,那感覺不令人厭惡,有點像是看記錄片,觀察自己的故事。感覺靜謐滿足的同時,心裡冒出一個又一個的問號,這個記憶是怎麼來的?什麼時候生產製造?為什麼自己沒有發覺?
好長一段時間的靜默,淺眠中的人睜開眼睛,因為吞佛一直沒有動,他也就沒動,但朱厭知道等一下被當作枕頭的腿會麻掉,原想等一下吞佛便會要他起來,可是一直沒有叫他起來或是換位置的意思,躺久了,朱厭也覺得不太好意思。坐起來,看到吞佛在想事情──彷彿前方有個模糊的東西,吞佛正半瞇眼邊觀察邊思考。風吹過,紅色的髮絲輕晃。
即使綁起頭髮,吞佛的長髮仍然垂到腰際,現在坐著,有幾綹正好在身前﹑在朱厭眼睛旁邊,隨風輕搖,一絲一撮有著流動的細緻光澤,豔紅在陽光下有著火般的晶亮感。好奇妙,這個看起來很男人﹑身材也很碩實的傢伙,怎麼有這麼好看的頭髮?摸摸,拉拉,絲絹似的觸感。吞佛對動作沒有反應。朱厭手指輕勾著髮絲思考一陣,然後,用力扯。
從思緒中跳出,順著力量低頭,抓住自己的頭髮,「想掀頭皮?」
「是真的啊!」放輕力道,坐起身,讓紅色的絲線在手指間纏繞流動。「為什麼你頭髮這麼漂亮?」
「好好照顧就會有。」找不到那段記憶的源處,暫且不論,那對當下不重要。朱厭坐起身,他才覺得腿有點麻。看著朱厭欽羨地玩著紅色的髮絲,吞佛拈起對方的黑髮,「每天梳是基本原則。」
「太用力梳不會變成禿頭嗎?用力扯啊扯啊!額頭會越來越高喔!你都禿禿的了。」
「不洗頭才會禿頭。」
「聽起來好像意有所指。」
「頭髮留這麼長做什麼?許願?」
「懶得剪而已。我知道我知道,你一定要說時間多的是,整天都在睡覺怎麼沒有時間。我忙著睡覺你看不見嗎?」
「強詞奪理。」哪有〝忙著睡覺〞這種事情。
「要剪也要拿出一把剪刀,認真想想要剪成什麼樣子﹑然後動刀﹑接受結果。」撩起自己的頭髮,不過真的是長了一點。「這在冬天挺保暖的,所以沒剪。」
長髮的確是可以當圍巾﹑保護頭部﹑為頸子遮風,但這是要在乾淨的前提下。「等一下帶你去美容店。」
「不要,回去洗就好了,幹嘛這麼麻煩。」誰曉得那洗頭髮的店裡又會是什麼奇怪的樣子﹑吞佛又會玩什麼花樣,接下來又會怎麼意見相左﹑旁若無人地開始辯論,還是自己清洗比較好。
「那就要好好洗,我幫你塗些東西。」
「塗啥?你總不會在我臉上塗泥巴和蛋黃準備做泥巴蛋吧?」
「玩泥巴有很多玩法。」例如在沼澤地裡匍伏前進也是一種,不過他當然不會叫朱厭去沼澤裡打滾。「要玩野戰改天可以帶你去。」
「喔。」話講一半,發覺吞佛的目光停在某個地方,「誰在那裡?」
「朋友。」
「你居然有朋友耶!」大驚小怪彷彿見到太陽要往東邊落下,「原來你真的不是孤獨老人啊!」
瞪了嘻皮笑臉的人一眼,他並不是看到所以跟對方打招呼,上午手機無聲地已經震了好幾次,螣邪在找他。「我離開一下。」
「那我……」
「你到這裡。」拉著他﹑把提袋全放到朱厭手上﹑走到對面商場﹑把他推進其中一個專櫃。
「這裡是賣珠寶的地方ㄟ!」
「不准亂跑。幫他挑幾組袖扣,我等一下回來。」意思就是要專櫃小姐看好他。
「要不要拿根繩子,把我綁在柱子上啊?」挑釁的話丟出卻得不到預期的回應,紅髮男人充耳不聞,頭也不回地走出去。「真是……」看到專櫃小姐的笑容,手上那些提袋商標好像有某種魔力,讓她們決定要努力推銷。朱厭翻翻白眼。
相對於吞佛的紅髮是亮麗的火紅,螣邪郎的紅髮近似深色酒紅,衣服也以深色為主,戴著荒野系的裝飾品。「約會啊?」真難得看到吞佛出來帶個伴,手上還提著買衣服的紙袋。
「什麼事?」
「問你要不要出來打個靶。」吞佛難得沒接電話,螣邪郎本打算下午去吞佛家看看。上街出來逛,正好看到吞佛和一個黑長髮的人在公園,另一個人在玩吞佛的長髮。發現到螣邪郎站在公園外頭,吞佛拉起那個人到另邊的百貨公司﹑然後獨個兒走出來,好像是把人藏進哪個兔子洞裡。「看起來你沒空。」
「目前沒有。赦生呢?」
「做自我訓練,出門好幾天了。」他本來要跟,結果赦生瞪他﹑叫他不准來。真是的,他也只是想知道赦生的體能訓練做得如何﹑成績有沒有進步,真不知道弟弟在害羞什麼。
「你不會因為好奇才來找我。」
「我現在是很好奇了,但遇上了,其他的事情順便通知。上次的薪水要晚發,不到半年又會有任務,還要儘可能把花費減少些。」
對他而言是沒差,首席大將之ㄧ,早幾年領的薪水夠他生活很久,領導也體恤下屬,從不會拖延發給最低層的小兵薪水,他們這些沒有家累﹑燃眉之急的大將就要擔待些。不過這證明某件事情沒有處理好。「所以沒把那道鎖解開。」
「沒,而且只有兩回的機會,已經卡住一次,現在誰敢動。除非拿核彈去炸那個金庫,不過那樣裡頭的東西也全毀了。」螣邪點了根菸,吞佛則拒絕了他的好意。「上次E-MAIL不是提到鳩槃神子?就是情報部千辛萬苦追到的線索。」
「網路暱稱?聖域的?」
「對啊!情報部找那個暗門程式中了好幾回的計。那個機關真多,赦生也跑去看了,那時候你還在出任務……」
「赦生有告訴我。」他的師弟交了一篇很長的報告來。那道程式設計精巧,除了密碼繞了一大圈,程式解開居然是個攻擊程式,用矛盾邏輯燒掛情報部的電腦。吞佛很欣賞這個保護程式的設計者,按照赦生給的資料報告,他認為寫出這道程式的人絕對不只一人,起碼有兩人,那個攻擊程式不但不能繞開﹑不去破解,而且非解開不可,近似中國的九連環:環環相扣又各自獨立。現在情報部只摸出了一個環長成什麼樣。那個設計者更囂張地設下金庫密碼和所有相關程式封印在一百年後會自動解除,分明就是嘲笑異度組織無能人。
「你不去試看看?」
「沒興趣。」不是打不開那個金庫組織就會陷入危機,如果是這樣,組織早就該垮了。現在組織往各方面發展,這個劫難未嘗不是個逼使組織改變發展策略的契機,同仇敵愾能增強組織的向心力。前陣子好不容易查出那個始作俑者用了鳩槃神子這個暱稱,想來領導定是言明抓到除掉此人便是大功一件,職等連跳三級。他們這些元老級的大將,不要跟後輩搶功。「還有什麼事?」
「那個黑長髮的是誰啊?」
「朋友。」
「你居然有我不知道的朋友?」故意裝出大驚失色的模樣,攬住吞佛的肩膀,「我回去要跟赦生說。下次介紹一下吧!在哪裡認識的?為什麼會認識?怎麼認識?」
金色眼瞳中寫滿〝你很無聊〞的字眼。
「總不會跟你那隻貓有關係吧!你到底養什麼貓?」
「野貓。」
「不是名門暹羅或波斯?或者是俄羅斯藍?」想到過年時候吞佛跟他要某市裡的獸醫名單,說貓走失了要去找。赦生聞言看著自家的大狗,考慮要不要幫忙找。螣邪則覺得吞佛大街小巷地找一隻貓,總不會像是咆嘯山莊的某一幕,在荒野──其實該是都市裡頭──大喊:「你在哪裡啊?」這個想像畫面讓他笑得從沙發上滾下來,暗自決定,下次出任務如果有機會來做角色偽裝,他一定要陷害吞佛去演一回。「你這種人不是超有品味,什麼都要最好?」
「那是你。」
「好啦!隨便,你家小貓呢?」
「沒帶出來。」
「借抱回去玩?」
「不可以。」
喔喔喔喔喔!越來越詭異了,不准別人抱去玩ㄟ!簡直跟他家老弟抱著小狗狗﹑訓練時都不放心﹑把門關得好好﹑而且不給他碰的情況一模一樣啊!事實證明赦生是對的,因為螣邪好幾回惡作劇差點把小雷──赦生養的巨犬──玩死。以前從沒看過吞佛養過寵物,一則沒時間;二則他們學的是砍人可不是愛護生物;三者,據說養寵物是因為心有缺陷需要補強,這個理論他是常來嘲笑赦生啦,現在拿來嘲笑吞佛也不錯。「真的不去打靶?」
懶得爭辯。「我今天沒空。」
改天就有空,不是今天就有空。暗自盤算什麼時候去突襲檢查。「我老弟的訓練大概要一個月多。你算算時間,找天空下來。」
「這是赦生的事情。」為了得到師兄的肯定,赦生無時不刻地鍛鍊自己,一個月的自我訓練,回來當然就是要找吞佛挑戰。不過要是一個月後赦生直接打電話約戰,吞佛鐵定回拒。姑且不論螣邪會不會讓弟弟打電話,沉重的訓練回來,不重新調整健康狀況就貿然挑戰,根本就不夠格來當對手。
「他都會開口,我閒著沒事幹所以先幫他訂下來。」
「螣邪,你別太管他。」有些事是赦生自己該清楚該去處理,不是每回都要螣邪插手。
「因為我家老弟是我罵得,別人罵不得。」熄了煙,扔進垃圾筒上的沙中,「我走了,你趕快去兔子窩去找人吧!」擺擺手,螣邪轉身往大道另邊走去。
見身影走遠,紅髮青年走回百貨公司。珠寶櫃檯裡卻沒有要找的人,上午買的東西提袋被櫃檯小姐收到工作台裡頭,櫃檯小姐尷尬的說那個黑髮的客人把這堆提袋往小姐手中一塞:「如果那紅髮鬼回來就說我出去逛了,如果他今天沒回來,你們就把衣服分一分送男朋友吧!」說完就走了。
二樓是賣衣服和化妝品的地方,朱厭不可能去買化妝品保養品,再說他身上半毛錢都沒有,比較可能是到外頭的公園,找個長板凳曬打盹。
外頭太陽暖呼呼地曬著大地,冬日午後的陽光金色璀璨,曬起來像是裹了羽毛被般,輕輕軟軟,每張長凳子上都有佔據者,或坐或臥,享受自然的恩賜,好些人乾脆在草地上鋪個塑膠布,脫了衣服躺在上頭,公園儼然是曬人場,惟獨少了個貪睡的傢伙。吞佛快步地繞了公園一圈,哪見那個穿著吞佛的白襯衫和長獵褲,腳踏一雙黑軍靴。
難道是跑掉了?不套個項圈﹑拿個鉤子勾著,隨時會爬上樹﹑再攀上通天梯消失蹤影。吞佛站在公園這側的人行道上,看著對面的人來人往的商家。路旁的商家繁多,不知道是鑽到哪個洞裡去躲著。往好的方面想,朱厭不會跑太遠,也可能只是無聊,晃到其他地方看看,就是走幾步路就可以透過玻璃窗望見珠寶專櫃的地方,所以他以珠寶專櫃為中心點往外打量。
隔著兩層落地大玻璃,朱厭在另一棟大樓的一樓,對著櫥窗裡的電腦和監視器擠眉弄眼,低頭似乎在閱讀展示台上的說明卡片,用手指戳了戳監視器的拍攝口,打量監視螢幕上顯示出來的指紋,觀察人體自然而有的細小分泌物對螢幕造成的模糊程度。
「有什麼心得?」
一聲輕笑,果然一下子就被找到了。轉過頭,「這個不太好,手一摸過去會糊鏡頭,只能裝高處,不過價錢很合適。」
吞佛瞥過那堆商品,無意深究朱厭看監視器的理由,一者,朱厭手上沒半毛錢也沒地方藏偷來的東西,二者,朱厭對商品都會研究透徹,無論是一組監視器還是一顆蘋果。「袖扣挑好了?」
「沒有,我又不喜歡看珠寶。」聳聳肩,「我挑什麼大概你都覺得不好,就你挑得好。」
「我想知道你會挑什麼。」拉著朱厭回到櫃檯。
在不太理人專斷獨行上是一模一樣,在身體色彩上是截然不同,吞佛的飾品多半是深紅色系,袖扣挑的是紅珊瑚,朱厭的則挑了海藍寶石。
「有必要買這麼好嗎?你不怕我捲款潛逃嗎?」這一顆不便宜啊!典當一下應該可以活很久吧!
「不會。」如果是真,他很有興趣知道朱厭拿一大筆的錢想做什麼。不過昨天晚上才把人找回來,吞佛目前沒有意願再來玩一回你追我跑的遊戲,當下只打算將之前的想法付諸實行,以手指頭當勾子﹑把人抓得好好的﹑整理朱厭那頭亂草似的頭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