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3-25 05:25:09slanki

彼岸之世(4)








幾個過招便將虛弱的人制住,略帶輕薄地逼近,「你餓得連爬都爬不起來,要如何動筆?」很高興地看見朱厭鼓起腮幫子﹑有種鬧脾氣的倔強可愛。「要你吃飯你就來吃。」

「……吃什麼?」

「到餐廳來。」放開人,看他揉著太陽穴﹑身軀有些搖搖晃晃,吞佛索性將人抱起來。

被放到餐桌椅子上。眼前桌上滿滿的食物:稀飯煎蛋蛤蠣湯胡麻豆腐炒蔬菜;抬頭看看廚師的臉色:不吃完不准下椅子。朱厭執起筷子,「你很像管家婆,一個男人叨叨唸唸好像老母雞,咯咯咯咯咯咯!」

「你有幻聽了。」不否認自己有多管閒事的傾向,他的同僚……泛稱的同僚很多不過認定的只有兩個,其中一個也曾如此形容過他:強制性的照顧。對自己中意的人好臉色和關心是很正常的事情,但他沒必要承認自己像叨叨念的老太婆還是老母雞。

「是啊!一定聽錯了,你是個管家公,怎會是管家婆。」夾了幾塊炒得嫩黃如花朵﹑切得方正如積木的煎蛋到碗裡。「你呢,你不吃?」

「我吃過了。」坐在旁邊扠著手臂,盯著朱厭慢慢地把盤子上的食物全數吃完。作息不正常,飲食不正常,一段時間塞得飽飽又在短時間內大量消耗,一段時間懶著不動,一段時間可能過度勞累,或者跟當初帶回家時那樣與人打了一架,又餓過頭昏在街頭。天冷加上昏倒,不用多少時間就會失溫﹑休克﹑死亡。「把身體搞壞,吃苦的是自己。」

「壞也不會壞多久,因為很快會完蛋。」他很明白這種生活不好,但人要是無趣地活太長也沒什麼意思,想做什麼就把今天當最後一天去活,滿足眼前的現狀一時的快樂,隨遇而安,他喜歡也滿意這種看起來像是絕望的流浪。喝完蛤蠣湯,發覺對方的眉頭還是皺著,「你不用操心吧!」

「在我的屋簷下,要守規矩。」

「不會讓你家多具屍體啦!」嘻皮笑臉地,把腳縮在椅子上,「要死我會滾出去死,不給你添麻煩。」

「如果讓你餓死了,我當初為何要撿你回來?」捫心自問理由是什麼?不知道,著了魔,像是撿了隻貓回家,朱厭在他的生活角落落腳。大概在他的眼中,吞佛這個舒服又有三餐的家和便利商店的屋簷下人行道並沒有差別,可以睡覺﹑有東西吃,還有紙可以畫他一時興起的設計,不管那是瓦楞紙箱還是全新印刷用紙。想到這點他一陣不舒服。

又不是我叫你撿我回來的!知道吞佛的表情在指責他把一份關心任意浪費﹑冷酷對待,但誰規定別人給的禮物就要收!本想回嘴,卻被看得有點發毛,另種很不舒服的感覺讓頂回去的話到了咽喉頂又吞回去。「我可以下餐桌了嗎?」

他瞧見湖綠眼中浮著猶疑和強壓下的怒意。「我把圖放在客廳那邊。」



各據屋子的兩端,朱厭躲在房間裡裡畫圖,要不然就是坐在屋頂上畫,或許是遇到瓶頸,尋常只是拿著畫板瞪著外頭瞧,鉛筆動也不動,像是沉思者的雕像。吃飯的時候照著時間,像小學生般乖乖坐在餐桌前,安靜迅速地吃光,然後回頭去發呆。

手中的報紙經過十分鐘還沒翻頁,只差在報紙上打個洞,坐在客廳裡的人便會像徵信社的小兵般,坐三個小時看十份報紙,只為盯住門廊過去的房間裡目標物到底有什麼動靜。

嚴格來說,朱厭沒有在躲吞佛,只是工作不順所以情緒不好。吞佛的一名同僚也會因為工作不順情緒不佳,但表現的手法南轅北轍:到健身房把沙包破壞到主管一見到他來就叫會計開賠償單據。直覺則告訴他,朱厭對屋主起了戒心,用工作不順心來包藏,仍藏不住柔和氣氛變成低氣壓的詭異感。

放任這種氣氛蔓延的屋主自覺自己蠢透了。

他站起身,決定動手改善。同住幾個星期,再如何神秘的人也會給吞佛瞧出點端倪,想出對付的法子。朱厭在日常生活中透漏線索的不多,但仍有可用之處。



「你在煮什麼?」

窩在窗邊被香味頻頻打擾,食物的氣味像是牽鉤的鞍轡,又像是美人的呼喚。朱厭一早就被吞佛抓起來吃早餐,吃完坐在窗邊發了好久的呆,手握鉛筆也一筆沒一筆地畫著,不知道過了多久──如果朱厭會注意時鐘的話,他會曉得有人刻意拉長了早餐和午餐的間隔──廚房的食物香氣已經搞得他按耐不住,帶著畫板和紙走到廚房開口問問題。

「燉菜。」

「好香喔!」起司的味道,他好奇陶瓷鍋裡頭的菜。

執起長筷打了想摸鍋蓋的手,「不可以。」

「為什麼?」鍋蓋又不燙,為什麼不可以摸?

「熱氣跑掉,就要燉更久,燉不夠爛柔就不好吃。」

彎腰抱起路過的貓,「抓他。」偏的是貓咪看著抱著自己的人,一點都不合作。他抱著小貓,「那你現在在幹嘛?」

「削蘋果。」燉一鍋菜要燉很久,厚重味道的食物的東西需要清冽的配菜:蘋果片和梨子慕斯。

「誰娶你回家一定很幸福。」抓了一片蘋果啃。好吃,吞佛挑的食材不用煮都很好吃。

「娶?」沒聽錯吧?朱厭是用這個字?

「你很賢慧啊!」

「誰說女性要煮飯?」

「誰說男生不可以嫁?」卡茲卡茲啃蘋果,瞪著轉過來的金眼。

「你要嫁我嗎?」

「我們關係有這麼好嗎?」

「沒有。」

「對啊!」舔舔手指頭,又抓了一片蘋果,要剝給貓吃。

「貓不吃水果。」

「是喔!你怎麼不吃?以前不是我吃什麼你就吃什麼?挑食貓﹑壞小貓。」

「你是人,他是貓,你若只喝牛奶,會營養不良。」

「那請問吞佛大人,燉菜何時可以好,我會被你餓到營養不良的。」

「再半個小時。」

「那我繼續畫好了。」到餐桌那兒的椅子上,主廚的人繼續坐著配菜,不一會兒聽到笑聲。

「怎麼?」坐在椅子上悶笑是怎樣!

「畫正在做菜的你。」

「你不是在畫草稿……?」

「吃飽再說,畫你很好玩。」吞佛不是俊秀的人,深目挺鼻三角眼,膚色很白,眉骨很明顯,下巴尖,顴骨削瘦,整張臉有股禿鷹般的陰狠之氣,紅豔豔的髮沒有增加溫暖感只顯得更冷,金色眼瞳虎眼般銳利,將之刻意誇張很有趣,讓它出現不屬於冷漠的表情更有趣,他很樂於挑戰。撐著下頦,在人的四周填上流理台﹑窗子﹑桌子……

將午飯上桌,探頭看看紙中世界的自己。吞佛現在穿的是深綠色的圍裙,可是朱厭故意畫上格子紋,再加上同花色的頭巾。越畫他就越想笑。在刻意誇張的筆觸下,吞佛菱角分明的臉變成瘦巴巴的媽媽桑。「……很有趣。」

大笑起來,將畫紙遞出去,「我用這個換我的午餐。」吞佛表情很少,說話像是機器人在說話,皮笑肉不笑的,大概最生氣的一回就是煮水餃那次吧!好像整張臉快要剝蝕下來,即將換上齜牙裂嘴的臉。

沒有接手,拿了餐具盤子放在桌上,「你有沒有畫過你自己?」

「沒有,為什麼要畫?」

「那何必給我?」

「諒你也不會真穿成這樣,也不會有其他人敢畫這種畫。」吞佛沒有接手,朱厭收回手,把畫紙對半折成適當的大小﹑捲成小圓筒﹑塞進吞佛的衣領裡。「你可以走到碎紙機那邊把它處理掉,我可以趁機從鍋裡面夾些東西吃,看我能在你走回來前吞掉多少東西。」

「細嚼慢嚥是好習慣。」拿出畫,擱在一邊,動手勺出色澤溫暖,香味濃郁的義式起司燉菜。

如他所預期的,美味溫暖﹑香氣柔和的東西有助於改善氣氛,像是妥協和解了,朱厭的態度改善許多,不復從前的我行我素,在吞佛餵貓的時候會暫時放下筆,抓住小貓﹑讓小貓掙扎﹑不順利地吃到三餐,然後吞佛會取出醫藥箱,抓著想掙開﹑直說真是大驚小怪﹑小題大作的手,夾起酒精藥棉擦拭被貓爪抓過的小傷口,一點都不意外的看見朱厭臉上沒有任何痛的表現。

「又不會咬到不能握筆。」

「槍枝最重要的是穩定度。」一顆子彈的發射﹑完美的擊中目標,除了槍枝的選擇﹑現場的狀況,還有槍手的手必須穩定,像是用古老的相機拍照般,按下快門的瞬間不能晃動。人的手掌極為精密,分布著細小的的神經血管肌肉,指頭間小小的動作,需要勞動的器官多到令人驚訝。如果手發抖,做什麼都會出問題。

低聲叨唸了些模糊的東西,不再掙扎。

用眼睛的餘光打量離他很近的臉:半嘟著嘴,大概因為近一個月吃好穿好睡好,臉色變得健康,略深的膚色因不再終日曬著太陽而轉白,不變的還是貓咪或老僧入定似的發呆和瞌睡,很是可愛。

他喜歡這種關係,不太親近也不怎麼疏遠,不過問太多也有點到為止的了解,再保持一點稀奇感。他想維持這段難得的巧遇﹑有挑戰性﹑卻又寧靜的日子,或許過一兩年會厭倦,但絕非現在。冬日已到,在嚴寒中人更不願出門,而且下一次的任務不會很快到手,還有很多時間,慢慢適應﹑厭煩屋子裡多了一個人。





雪有一陣沒一陣地下著,地面濕滑,風吹得路樹陣陣搖擺。

在書房處理好事務,關門上鎖。三個鐘頭前他進書房時,朱厭坐在門口,穿著吞佛的軍靴──這段日子已成了他的外出用鞋──綁著鞋帶,說想去買橡皮擦──屋子裡的橡皮擦被他消耗殆盡。

「帶條長麵包回來。」

吞佛交代完便進書房做事,出來時朱厭仍不在屋裡,理所當然是尚未回來。

做完每天下午該做的自我訓練,翻了翻雜誌,看了幾篇文章。小貓忽然有興味地跑過來,落坐在吞佛左前方不到五十公分的地板上,圓圓的眼睛瞧著屋主。看著貓咪的圓眼睛,眼神好像期待什麼。不是食物,剛餵過,也不是玩遊戲,小貓早曉得吞佛不會跟牠玩,總是朱厭與牠玩在一起。

是在問朱厭怎麼還不回來,買條長麵包需要花這麼久的時間?

朱厭買個東西總是好半天,悠悠閒閒地,不慌不忙。他有回想知道為何買個蛋也會弄一個鐘頭,跟在後邊觀察。朱厭逛超市﹑雜貨店﹑海鮮店就像在逛一家從沒有到過的店,每一樣貨物都會研究好半天,不知是在觀察種類﹑顏色﹑價錢還是什麼,在超市中一排架子一排架子地打量,對著單子慢慢拿。如果是在雜貨店﹑肉店﹑魚店,總是看夠,才笑著對店家開口:「我要買東西,可以幫我挑嗎?」以善良無害的笑容拐了質好價少的商品,然後慢慢地東張西望﹑好似每天都在走不同的路,看不同的風景回家。

他穿上長外套,打開門走出去。

距離自家最近﹑有賣文具的書店裡沒有熟悉的人影。城中還有好幾家文具行,朱厭可能為了買一盒無關緊要的橡皮擦,沿著大街順便調查每家文具行有賣哪些貨物,或者調查城中幾家麵包店的長麵包有什麼不同,跑得不見蹤影。吞佛沒那個耐性,他打算走一圈,查一遍就回去。

大街上沒幾個人,外頭冷,風又不算小,天已經黑了,一盞盞的溫黃路燈亮著,卻照不出深雪裡的足跡。他沒功夫趴在地上,看原本屬於自己的靴子印到底有沒有踩過他現在走過的路﹑往哪邊行去。

路經糕餅店,看見自己那件深色毛邊的軍大衣正在裡頭﹑擱在窗邊的椅子上,人沒有坐在那邊﹑像是一家店的招財或是招牌貓望著外頭發呆,朱厭正站在陳列著各式精巧糕餅的玻璃櫃前,用小叉子插起一小片蛋糕放進嘴裡,湖綠眼睛低溜溜地轉了轉,對著櫃檯裡滿是期待的女孩勾著笑。

女孩講了些話,但是外頭的觀察者不想去看她的嘴型判讀,他注意到擱著外套的桌子上還有一個杯子﹑幾個蛋糕墊底的鋁薄紙﹑櫃上有幾個杯盤,顯然吃掉不只一片蛋糕﹑喝過不只一種飲料,大概原本在桌子這邊說話,然後轉移陣地移到蛋糕櫃那裡。

「這些真的要讓我吃完?那我不客氣了,別說我是貪吃鬼還佔便宜,外頭的人聞到糕餅味都想進來。」朱厭笑嘻嘻的低頭吃蛋糕,女孩很開心地又斟上一杯茶。

強烈的不滿感,像是動物園的管理員發現一向只由他餵食的飛禽忽然落在別人肩膀上,接受他人給予的食物。

推開門,門上的風鈴像是空襲警報般刺耳,即使推門所使用的力道與尋常人無異。

「歡迎光臨。」

「吞佛。」揮揮手,「蛋糕很好吃,我們買一個好不好?」

「長麵包呢?」

就算那張臉上沒有表情,週身的氣氛像是暴風雪。女孩決定遠離暴風圈,跟帥哥喝一下午的茶已經很足夠了,她可不想捲入別人家兄弟的爭吵中。

「等一下要去拿,麵包奶奶說要五點半才會烤好,現在去拿,我看看這些午茶蛋糕要多少錢……」

「回去了。這不用找了。」

在櫃檯放下一張大鈔,抓著手腕,另手抄起椅子上的外套,將玩到樂不思蜀的人拖出店。冷冽的風呼地迎面吹來,細雪沾得頭髮點點霜白。吞佛的腳步沒有尋常人發火時所習慣踏出的沉重步伐,很穩定,一如往常,只是走得很快,據被拉著走的人估算,大概比平常快了一點五倍。朱厭跟得上這速度,沒有抗議,也沒抗議外套在吞佛手中,他有意見的是另一件。

「我要吃長麵包。」他記得晚上要吃潛艇堡,剩下的長麵包切塊後要重炸成脆脆的零嘴,吞佛在他出門說沒時間做長麵包,要他去買現成的。

「回去做給你。」隨著話語呼出的氣在冷空氣中是白煙,像是神話中的龍噴著硫磺火焰。

「你走錯路了。」想阻止步伐,沒辦法做到。「回頭去買長麵包啦!」

「有什麼好吃?」

「你為什麼不讓我買?明明你要我去買,說六點回來就可以了。」

「我晚餐要煮別的。」

「你不是要做潛艇堡,還有……」

「煮別的。」

「我不要。」

無聊的拌嘴,像是由高處扔下潭水的巨大石頭,不滿漲成怒意,理智堤防發出喀喀的哀鳴,他猛然轉身抓住朱厭下顎,「你要吃茶,我就做晚茶,你最好全部吃下去,不准說不。」

被抓住的朱厭一點被嚇到的表情也沒有,更正確地說是沒有情緒,眼神像在看陌生人,而抓住下頦的手是一張飄過﹑不慎被擋下的白手帕,掙扎地想繼續飄飛,卻巧巧地勾卡在下頦精緻的角度上。

太過冷靜的反應讓狀況僵住了。

眨眨眼,聳聳肩,「我會吃完,不浪費就是了。」

得到答允的人鬆開手,像是沒事找事般將外套遞給。

拿起穿上,朱厭將手插在口袋取暖,發現吞佛還瞪著他,歪著頭,「你不是要煮晚茶?應該要早點回去準備吧!」

讓步的是朱厭,感覺被甩了一巴掌的是吞佛。

晚餐吃得沉默漫長,滿桌子的食物,吞佛故意多煮,但看朱厭面不改色、一個盤子接著一個盤子地慢慢將桌上的食物清空,然後餐巾抹嘴,「吃飽了。」時鐘的指針正好是晚上十一點,朱厭將把盤子杯子拿去洗晚槽堆好,把心情越來越惡劣的吞佛獨個兒扔在餐廳。

知道朱厭在做什麼,房門沒有關──朱厭一向不關房門的,他斟了杯白開水,坐在窗邊,繼續畫圖,鉛筆接觸擱在木板的紙上,唰唰唰地摩擦,將腦中的思緒化為實際,很平靜地,沒有生氣的跡象,也沒有賭氣的痕跡,一如往常畫圖。有的時候下筆極快,有的時候呆停,小貓經過的時候,他會伸手摸一摸,小貓在他旁邊捲成一圈瞇眼入定。


很嘔,非常嘔,嘔到吞佛覺得自己這般嘔也是令人生氣的,這種情境彷彿大人不理會孩子為芝麻小事大哭大鬧,走開去做自己的事情,讓小孩自己發完脾氣﹑自討沒趣﹑哭累鬧累地睡著,明天起來,彷彿昨天吵鬧從未發生過。向來是吞佛冷顏等別人自討沒趣,現在是反過來:朱厭在等他鬧完脾氣。

發什麼脾氣?

買麵包這件事上,朱厭沒有遲了時間沒有闖禍。他做每一個男人會做的事情,跟女人搭訕,討女人歡心,和一個漂亮小姐喝下午茶,可能還是免費的。像朱厭這樣正常的青年當然會做,吞佛也相信朱厭會做。但那場景映入眼簾,惹起他滿滿的不愉快,感覺屬於自己的東西被搶走,腦子催促他去搶回來。

衝動之下便是自討沒趣,給朱厭反將一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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