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11-30 18:38:48slanki

白日夢





熱死了。

大熱天的中午,市場的攤販都收攤了,路邊的男男女女拿個蒲扇,在屋簷和門內,蹺腳在板凳上與周公下棋下得樂不可支。儼然是一片夏日午後正好眠的氛圍,那他堂堂慕大藥師在這澳熱的當兒站在大街上幹嘛,也不是出來救火救命。因為剛剛吃完午餐,正準備填菸絲時,某隻小貓咪站在他眼前,抱著一個空空的罐子給他瞧,然後……

「煙斗拿來。」

「小阿九,你還沒成年啊!不可以抽煙。」

「我沒有糖可以吃,你也不可以抽。」

「唉呀呀,剝奪我唯一消遣,不人道啊!」

「那我的人道呢?」

「ㄟ,你不是人,哪來的人道。」

「……煙管給我!」

說著就撲上來搶,顯然是不為家裡的麥芽糖添貨,小阿九就要跟纏一整天,連藥都不吃了,這樣下去,他的午覺他的水煙他的美好夏日午後悠閒時光,就要耗在一個頑童不吃藥因為沒有糖可以哄,所以午時末他才很苦命的走出來,找麥芽糖攤子,還有……

「記得買風鈴喔!這個月的風鈴還沒有買,要記得要記得,健忘是老人痴呆喔!」

「是是是,阿九大爺,你就乖一點把藥喝完,我帶一罈麥芽糖和風鈴回來。」

一個月一個風鈴,等到阿九長大,就有很多風鈴可以開風鈴店。

說歸說,阿九也知道自己病不易好,那風鈴店該是慕少艾的退休夢,不是阿九的成年夢。

說這想那,熱死了熱死了,熱得頭昏眼花,這種日子應該趴在長椅待在陰涼的屋簷下,聽風鈴叮叮噹噹,像水晶冰塊似的清涼聲響,配杯苦涼茶,抽壺水煙打個盹,多美好人生!為啥他要這麼苦命出門啊!

找不到風鈴店,麥芽糖店天氣太熱打烊了,傍晚才會營業,他跟市場最後走的小販買了一支畫糖。艷陽高照,夏日的蟬鳴不絕,好像滲進體內,那蟬聲在身體裡頭響,腦袋裡頭鳴。

真想上江南去,十里荷風吹得遊人醉,看姑娘採菱,姑娘採菱辛苦,香汗淋漓,然後他會不怕熱的在岸邊等,等採菱女經過揮揮手,問問能否一兩銀子請姑娘剝顆菱角給他……啊啊啊,他忘記了,菱角是秋天的食物,現在,冰糖藕片,這東西不能騙小阿九,那個刁鑽的小舌頭居然懂哪家麥芽糖好吃沒攙怪東西。

一邊心裡碎碎念,腳下不停走。天氣太熱,景物的線條都在浮動,好像現實幻想兩個世界逐漸交融,街上都沒人,都去找陰涼的地方乘涼了吧!不知道風鈴店有沒有休息。

眼角一閃,黃尾巴的影子在攤販轉角閃過。

是阿九跟著他出來買麥芽糖?大熱天這孩子怎麼吃得消。「阿九!」轉過攤位,小黃影在眼角又閃過,拎著一支畫糖的慕少艾跟了過去,「小阿九,要不要吃畫糖解解饞啊!怎麼又跑?看不起藥師我的輕功嗎?」

烈陽下,你追我跑好陣子,正奇怪為何追不上黃尾巴主人的追逐者忽然想起光的折射。地面受熱,看起來像被水沾濕,把很遠的風景折射,天空的藍或是遠方的景物,沙漠中口渴的旅人追著遙不可及的綠洲,最後把自己渴死了。海市蜃樓、跑掉的水是不可能追到的,就算輕功絕頂也不可能。

「呼呼,停。」覺得自己在做像是擺脫影子這等事的藥師停下腳步,吐了口大氣。被艷陽照得幾乎全數亮白的大道上空蕩蕩的不見人影,從出門到現在走了起碼半刻鐘,他渴了,不知道方圓半哩內有沒有茶攤子可以買杯喝。

「萍生,你要喝茶嗎?」

荒郊野外四下無人,大白天的,又不是晚上有山妖精怪出沒,果然是熱昏、有幻聽。慕少艾沒理會,前進的腳步不停,提著不知道是不是快溶掉的畫糖,東張西望找茶攤子乘涼解渴。

「慕少艾。」

直覺回頭,不知何時出現的茶攤,陰涼的竹棚下,端著青花瓷杯的人,細長的丹鳳血眼瞧著他,亮鍛暗紋的黑色披肩墜著銀色流蘇,白色絲線繡著彎曲如蛇如鬼的圖騰,和記憶中低調的華貴出同一轍。

「這樣叫,你才會回頭嗎?萍生,坐下來喝茶吧!」

桌上一壺茶,青瓷上的魚眼紋裡透著茶水的色彩,青嫩得很。

午時剛過,未時剛到。

澳熱的風停了。



照平常的戲子演,應該就這樣坐下來,喝杯茶。這人早就死了,自己驗的屍,確定死絕,還砍下死者的頭表示死透了呢!幻聽幻覺,大概亂走走到別人家的土地中了術法,高人處處有,荒山野地特別多。想掙出幻境不容易,總之走也走累了,就坐下來休息一下,瞧瞧對方想做什麼,不定主人是個漂亮山鬼。但若真的長個跟那人一模一樣,當然是另當別論、敬謝不敏。

「依然如故。」

「呼呼,您也依然如故啊!」拉開椅子坐下來。

「真的,如今我是何貌?」斟了杯茶,擱到對方手邊。

「就是該有的樣子,我記憶中的印象嘛!」從袖袋裡拿小盒中的酸梅,吃了一顆,遞了顆過去,對方接了,一如印象中冰冷的手,接著倒茶,把啃完肉的梅子吐進茶水裡。

「疑心?」

「習慣。」慕少艾晃了晃杯子,解自己的渴。「現在該敘舊,還是論新?」

擱在桌上的手指了指畫糖,「你要吃的,還是誰要的?」

「誰愛吃甜就是誰要吃囉!呼呼。」作勢往對桌伸,「你要嗎?」

尖指擰掰一塊,「不吃藥的,先哄下一塊糖,然後苦藥,最後糖水。萍生,你到哪都是這樣。」紅眼瞅著,「翳流是個不聽話的病人,你就這樣把它給治平了。」

「呼呼,總比教主愛灌人苦藥、再給糖吃、最後把人害死來得好吧!」小阿九,不要怪我啊!比你更愛吃糖的人搶了你的糖,不是少艾的錯啊!「要吃整支拿去吧!」

「吃夠了。出門總還有其他的吧?」

「教主以為我出來做什麼?」

「買風鈴。」從懷中摸出純白風鈴,彷彿掏了身內的骨,雕成的純白風鈴,鑲了紅鑽的裝飾是心頭血,在無風的空間裡安靜,「你的風鈴沒帶走,夏天定是寂寞。」

沒接手,「夏天要金屬的,叮叮噹噹金玉交鳴才叫人舒服。」

「繭居的窗台,你掛的是這個,說悶悶的叮叮咚咚,是館娃宮的跫音。」

「呼呼,美其名是館娃,卻是疑心病啊!」響牒的走廊,不是讓美人裊裊婷婷來,而是監視往來,再如何的輕功,就算讓廊下的響牒不動分毫,帶起的氣流仍會亂了廊間珠簾擺盪的節拍。「如果真是,那館娃宮裡的絕代美女上哪去了?」

「一個就夠,不需要第二個。」

「教主對自己的容貌真是有自信啊!」他貪看美人,這點到哪都改不了。眼前這人也是美人,陰邪的美人,只不過是罌粟,不可近不可碰,時時得小心陰溝裡翻船。偏偏他是個藥師,怎樣的毒藥也得碰,多一分少一分,救人害人只差一點粉末。受了委託進來當臥底,自願面對研究這位劇毒,還很賠本的把自己變成藥引和實驗品,想改成救人的良方不成,只有一把火給燒了,連教主的頭親手砍了。

慕少艾對實驗失敗品向來處理得乾乾淨淨。

那又怎會有這個白日夢,打哪來的啊?

「是啊!為什麼會有我在這,萍生?」伸手過桌又掰了一片,緩慢地將糖片含入嘴中,像是蛇捲獵物。「因為你後悔。你在翳流很快樂,沒有人阻止你做實驗,沒有人阻止你殺,你享受這種為了知識的盡頭什麼都不顧的感覺,你也是因為這樣才答應笏政混入翳流。」

和煦如春陽的笑容,掀起的波瀾是明媚的陽光,「殺了你、覆滅翳流,慕少艾絕不後悔。」

「認萍生是後悔的。」

面對死寂冬日的冷笑,他的笑暖得跟自身上的淡黃衣袍般溫柔,即使他不否認對方說對了。

藥師悲天憫人,但心裡總有一部分是不滿足。到底藥放多點放少點有何不同,毒草發作的癥狀有多少程序,如何才是救不回來,到底生命的極限是什麼,控制意識軀體可以做到如何的程度,在翳流他可以廢寢忘食的找尋答案,浪費週遭一切生命。

當認萍生很快樂,罪惡的快樂,不顧一切的放縱,認識很多奇妙的醫者、玄奇的蠱者,彼此的較勁與教中爭權,在那一小方的天地間衍生出黑紅般深刻艷麗的恩怨情仇。與其說慕少艾扮的認萍生覆滅了翳流,不如說是認首座和南宮教主有了恩怨,認萍生弒上,慕少艾再消滅了認萍生,翳流的覆滅,不過是慕少艾順水推舟、撿得便宜。

「我是慕少艾,認萍生已經過去。」

「真的嗎?」將風鈴掛繩套上對方的指頭,「剛剛你在那兒團團轉,追著逃走的水、逃走的過去,如今追上了,你要怎麼辦?」

風鈴在窗邊,旋舞間奏著好聽的聲響,那種清閑是種風雅。認萍生的繭居,窗邊的風鈴是人骨編的,雕工細緻,教主差人特別做的,他給手下最符合氣質的風雅。叮叮咚咚,人骨風鈴般的聲響,就像那條走廊的聲響,往來最多的不是認萍生,就是南宮神翳,聽著響牒的節奏便曉得對方上門,熟到不用問就可直接開門。

「萍生,你想念我。」

追上了逃走的水,會怎麼樣?

追到過去的時光,再度是認萍生,面對南宮神翳,重新做一次選擇。

結果會如呵?

「結果都一樣。」慕少艾捧著熱茶,在夏日裡像是捧著一團火。「是你的錯,南宮神翳。」

他們把酒言歡,也下毒較勁、翻雲覆雨。

翻誰的雲?覆誰的雨?

因為南宮神翳膽敢先背叛,所以認萍生殺了南宮神翳,然後慕少艾消滅認萍生。

一夕風雨,刮走洗去毒瘴煙雨。

然後他拿了鋤頭,把那串蒼白的風鈴埋了,在毀滅的地方播下一把種子,沼澤的花朵取代罌粟的艷麗。那花有不好看的爛黃色,葉子也是沼澤的綠,噁心得嚇人,更有難聽的名字叫做食屍。他種了一整個山谷,因為這花最能分解土中的毒素,根絕中原翳流勢力的慕少艾期待有一天可以灑下其他的種子,讓曾經的毒地長出最自然的嫩綠生機,證明已將一切徹底埋葬。

但是毒性深植土地,復原得很慢。太久了,他等得好煩,三、五年來探個頭,慢慢地他忘了去看,腳步逐漸轉上了麥芽糖店、風鈴店。他在風鈴店裡挑著風鈴,叮叮噹噹,聽著輕脆可愛的鈴聲,與如花少女開心的笑聲一般可愛。他搬來小梯子,扶著含著麥芽糖的阿九,在那個預定開店的屋子天花板上掛了一串又一串的風鈴,籐花似的,每個月都來擦拭。說掛滿了整屋子,他要搬來長椅,來開風鈴店;沒有風的時候哪,要叫羽仔來拍拍翅膀搧點風,叮叮咚咚,整屋子響。

不同的風鈴,不同的聲響,像是宮商徵角羽,交織不同的影像。

金戈鐵馬的叮叮噹噹。

館娃長廊的叮叮咚咚。

不斷的迴響交錯,似水漣漪地漂開,浮遠,飄邈……

叮叮噹噹,叮叮咚咚,認萍生的足音,南宮神翳的足音,往來著,追逐著

他盡力忘記繭居響牒的音色﹑人骨風鈴的悶聲﹑認萍生的悲傷和快樂,那個人生,已隨著翳流覆滅終止,逝水東流,即使追回,也不是往昔的一切。

「是你的錯。」恍然他又回到黑紗的繭居,滿手的冰血,望著與眼前同樣的容貌,吐出沒有溫度的陽光聲音。「你先開始的。」

「是的,但可以重新開始。我不會再傷你的心。」

腳下的地忽然裂開,風從腳下吹上,白髮飛揚,手中風鈴叮叮咚咚地響著,一聲聲地呼喚,似是迴盪不已的谷音。

「萍生,跟我走,你知道你會快樂的。」

沒有拉住伸出手的人,覺得自己像朵半空展開旋舞的黃花,抬首瞧見失望的紅眼,他呼呼地又笑了,蠻得意的。

「我是慕少艾,不是認萍生,跟我說也沒用啊!」

若是認萍生,也會這樣吧!他想。只不過,在幻景中摔下去,會不會真的摔死啊?




捕獸夾般的力道抓住他的胳臂。

「你又想為了採藥跳崖?」

回頭,驀然是繃著臉的羽人非獍近在眼前。「嗨,羽仔。」

「別叫我羽仔。」拉著慕少艾站起來退兩步遠離山崖了,路過看到這傢伙坐在山崖上發愣,一反常態地沒在羽人經過時大呼小叫打招呼,大概又為了採珍稀藥草開始做傻事,慕少艾看到美人或是藥草就會忘記自己在哪、顧前不顧後。「糖融了。」

低頭瞧,右手的畫糖已經融了一半,溶掉的糖液一滴滴流淌在地上,草叢間有一小群的螞蟻正在品嘗意外收穫。「……真糟,阿九鐵定不高興了……」左手也有東西:純白風鈴。這東西……

「日頭。」

抬頭望望,大驚失色兼慘叫。未時要申時了,阿九申時中要再喫碗藥,沒有麥芽糖哄就不吃的藥,不趕快回去弄藥不行啊!趕忙追上已經轉身要走的友人,「呼呼,路過的羽仔啊!相逢就是有緣,羽仔,麻煩載我去買麥芽糖吧!」

「……風鈴給我。」

「啊?」瞧瞧手上的風鈴,再瞧瞧滿臉正經不笑的羽人非獍,「我給你風鈴,你就載我去買麥芽糖?呼呼,敢情今兒是好天,羽仔居然同意載我!」

「不要就算了。」覺得那風鈴白得怪、剛剛的慕少艾也怪,直覺那風鈴別讓他帶回去好。

「我沒說不要啊!來來來,到了麥芽糖店,風鈴就給你,拼著給阿九搶煙管也給了。」




他曉得,自己走到哪裡去了。

食屍草的花在夏日會漫出讓神經亢奮的香氣,他種了一大片,發狠似的,埋葬了認萍生,埋葬了南宮神翳,然後盡可能忘掉。

有意識地不去想,無意識的想回去瞧,熱昏頭,一個不提防就著了自己的道。

追著逃走的水,追著失去的過去。然後……真的見鬼了。

這見鬼的白色風鈴交給羽人,妥當嗎?




「呼呼,羽仔。」

「別叫我羽仔。」

「風鈴在你家,我去你那聽風鈴乘涼。」

「不好。」

「我會帶苦糖來。」

「不要。」

「呼呼呼,口是心非,明明就希望我來。」

「慕少艾,你相不相信我現在放手讓你摔下去?」

「啊啊啊,別放手!唉呀!風鈴掉下去了,你的車資沒了……」

「我賠你。」

「呼呼,你今天真的很反常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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