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10-25 03:02:48slanki

一蓮托生(十七)




目光轉向站在一邊﹑全身戒備的劍雪,吞佛童子沉默了陣。他的意識並未因一劍封禪的清醒而被壓迫至無,隱然知道一劍封禪禦敵﹑憂心劍雪的傷勢,情感的失控加上朱厭魔氣的協助,讓他順利現身。昨晚他在劍雪身上感覺到佛氣,而現在劍雪身上有魔氣。

「你到底是誰?」

「……劍雪。」握緊朱厭劍,問話的吞佛童子令人不寒而慄,那股冷靜之下的急湍隨時可能將人淹殺,他想起師父的警告:不要接近魔者,因為不知脾氣陰晴不定的魔何時出手逼殺。

「我是問你跟朱厭是什麼關係。」

「我不知道。」

「你身上有朱厭的魔氣。」熟悉如同自己的魔氣。他們曾形影不離,如光如影,既使分別許久,仍熟悉得彷若昨晚朱厭還睡在他懷中。眼前有著朱厭魔氣,又有著佛氣的青年到底是誰?他過去以為是朱厭的魔,究竟是什麼身分?「你身上的魔氣是怎麼來的。」

「不知道。」不知道如何回答才不會使情勢往更糟的境地發展,索性來個什麼都不知道。

「……是嗎?」剎然手壓上胸膛,一股魔氣竄進劍雪體內,如同刀劍貫體,痛得劍雪整個人後縮。彷若分屍裂體的痛楚讓他緊緊地抱住自己,想壓制體內隨著經脈遊走﹑如妖獸般一路吞食破壞血肉的氣勁。

冰冷的手捧住痛得泛淚的臉。「告訴我你需要佛氣,我就幫你拿來。」一般魔物可以利用運氣拍掌,直接將魔氣趕出體外,但朱厭以魔氣為食,夾雜殺氣的魔氣對他而言是毒藥,需要佛氣中和。「朱厭,你要什麼我都可以給你。」

掙開捧著臉的手,痛得冷汗直冒的劍雪看著錯愕﹑略顯怒意的吞佛。曉得吞佛童子和一劍封禪是同樣的外貌,他卻不能忍受眼前血紅的魔者碰觸,那彷若是森冷的毒蛇在身上滑走,隨時要奪人性命的冰冷溫柔。

「朱厭……」

「我不是朱厭……放一劍封禪出來!你放他出來!」

幾句大吼耗盡最後的力氣,緊繃的神經像是啪的聲斷裂,眼前一黑,他跌入無邊無盡的黑暗。

接住倒落的身軀,見他呼吸急促﹑痛得不斷抽搐,吞佛童子心中猶豫,不知道抱著他去找佛氣,還是要知道結果再收手。有回一怒之下這樣對付朱厭,朱厭痛得幾乎斷氣的模樣讓他心軟地收手,換來朱厭的一巴掌﹑掙脫,再找到時,那人坐在一處被火焚壞﹑滿地僧侶屍首的寺廟,用著不耐煩的眼光看他。

「你還想怎樣?想害死我?」

蹲下身,撫著臉。朱厭臉一別,不肯讓他摸。吞佛索性捧著,湊前舔去臉上的血跡,「我保證不會了,對不起。」苦得是朱厭,他卻同樣難受。他知道自己動了心,懂了珍惜,去寵愛﹑忍耐,指望博得佳人一燦,那可比千萬梅紅怒放泣血的淒艷更令人心醉,比任何勝利來得暢快愉悅。

也因此,措手不及的失去,令他愕然,無法死心。

一天一年,等著消息﹑追尋著消息,有了同伴﹑再度失去,他曉得孤獨的況味,噙著苦走過無數地方,再次見面卻是完全不同的景況。他不知朱厭的離去是為了什麼﹑為何將那柄魔劍留給他?究竟與他賭氣是還有隱情?抑或是……

懷中的掙扎不知何時已經停止,急促的呼吸也平緩下來。再怎麼想忽略,和吞佛的魔氣相抗的是劍雪身上的佛氣,那解除了劍雪的痛苦。

為什麼會是佛氣?

簡單清晰的答案令他震驚到腦中全然空白。

一失神,一陣頭昏。一劍封禪的意識浮上表面,發覺手上抱著的是含著梅紅昏厥的大小孩,急慌慌地檢查情況,推想是掌氣傷到內腑才失去意識。環顧四週,冰風嶺滿目瘡痍,向來習慣的寒風變得刺骨寒心,彷彿一寸寸覬覦著吞食著脆弱溫暖的生命。一劍封禪抱起劍雪,往山下奔去。



水邊,脫下毛皮斗篷讓傷者墊著頭,東找西找找不到手帕,隨便扯一段袖襬將就用,在河邊洗了洗,沾濕擦拭髒處。那張好看的臉髒兮兮的,污血沾在唇畔,像是水嫩嫩好吃的梨子撞傷,讓人怵目驚心。一劍封禪心裡老大不高興,又是心疼得要命,像是痛在自個兒身上。輕手輕腳地擦拭著臉蛋,一塊乾涸的血跡不易拭去,一劍封禪煩躁,手上的力道加重。

驀然劍雪抓住他的手,睜開的湖綠眼睛盛滿驚恐。

「是我。沒事了。」見他要起身,壓住肩膀,「躺著休息,我幫你把臉擦乾淨。」

指腹隔著布摸著臉,些微加重的手勁是溫柔,青色的臉上是專注,撩開瀏海的指頭是細心,劍雪如釋重負。發現青色臉頰有著掌氣擦過的傷,加之疑惑和擔心的表情,「你呢?沒事吧?」

「比起你,我好多了。地理司傷到你了?」

應了聲表示同意,吞佛童子給他的魔氣雖然順利吸收,但完全是昏厥時身體的本能控制平衡,而地理司的掌氣傷害依舊在體內,他躺著仍覺得氣悶。「這裡是梅花塢?」

「嗯,這樣很像你當初救我那樣吧!」把臉擦好,將領扣再解開一個,擦著脖子,「你全身亂七八糟的,活像在沙堆中打過滾。」劍雪輕輕地笑了,起身打算脫下外掛。一劍封禪見他皺眉頭,顯然是動作牽動傷勢,「你不要亂動。」

「我想淨身。」咬牙坐起身,動手脫外掛和直衣。不知道是哪裡來的不潔感,不洗個澡就不舒服不安心。

「我幫你擦澡,你不要想跳下水。」要死了,看劍雪脫衣服他在慌個什麼勁?低頭把做手帕用的布洗一洗,洗到布的顏色快被他搓掉,才發現劍雪移身坐在河邊﹑正弄濕一塊原本該是裝飾的袖布,伸手搶過,「我幫你啦!逞強什……」瞥見劍雪腰腹上的掌印,剛剛臉上的熱度﹑莫名的慌張全部丟到九霄雲外,「你在逞強什麼啊!為什麼堅持不出劍?」

「我也在想這個問題。」

「想想想,你在發呆還是在思考?笨小孩。」擰去布上一半的水,幫劍雪擦身,「好運不會每一次都跟著你,總有一天,我們會分道揚鑣,屆時,做兄弟的沒辦法在你的身邊保護你,你要怎麼辦?」

似是無言以對的沉默,劍雪忽然整個人滑進河裡,一劍封禪以為他摔下去,心急想拉住,卻跟著跌坐水裡,見到劍雪在水裡待得好好地,可能水的浮力讓動作不會太過牽動傷勢。嘆了口氣,「沒事不要亂嚇人啦!賭什麼氣啊!」除了擱在岸上的毛皮斗篷,衣服都濕了,一劍封禪索性脫掉衣服,一起洗個澡,陪著坐在水中。雖然涼風習習,但梅花塢有林葉擋風,坐在水裡倒不覺得冷。

「你要離開?」委屈的聲音像是小媳婦。

一劍封禪嘆了口氣,「我要去找吞佛童子。」

「你的未來由你掌握,何必受困一個人一個名字?」

又是這個問題,劍雪怎麼如此愛提這問題啊!「你不懂。」

「不需要懂,如果你夠堅持﹑夠自我,離開江湖,你就能得到自己。」

「那我叫你離開江湖你肯不肯?」

「有何不肯?」

「那你為何還在?你都說不找過去了,還留著做什麼?」

「因為你還在。」

太過自然的回答,讓一劍封禪愣了半晌,抓抓鼻子,「處處叫我吃虧,你還是朋友嗎?」

「生命的意義,吞佛童子的意義,對你哪一個才是最重要?」

翻白眼,往劍雪那邊潑了個小水花,伸手揉揉他洗得溼答答的頭髮,「現在最重要的,是地理司掌氣對你的傷害,先找人醫治你的內傷比較要緊。」

「那個不要緊,你不要轉移話題。」

「你不要緊我有要緊,我不想揹你四處走,有什麼話等你傷好再談。洗完澡我們去找醫生,地理司的掌氣詭異,恐怕傷不容易治。」

「逃避不能解決問題,你……」

「領悟也要有命,先想找誰治療你,治好再來吵來悟。」加重語調,表示不願意再談,一劍封禪往自個兒身上潑潑水,上岸套上衣服,「我去找些柴火,你早點上來擦乾身體,著涼了就更麻煩。」

見到一劍封禪轉身,好像將要消失,忽然心慌的劍雪忙不迭爬上岸……

聽見呼痛,忙回頭去扶,「唉,我又不是要跑掉,你急什麼?」

「我跟你一起去。」

「愛對路,你頭髮還溼的。」撩開溼漉漉滴著水的瀏海,幫忙把衣服取來穿上。長頭髮要擦乾很麻煩,不盡快擦乾又容易感冒,沒大毛巾可以擦,乾脆把長髮當做布,擰乾水分毛皮斗篷圍在劍雪身上以免濕髮氳濕劍雪的衣服。「乖乖待著,我去找柴火。」

「你沒擦乾頭髮。」

摸摸同伴的頭,「我沒受傷,你是傷者,不能相提並論。我等會兒就回來,你累了先睡吧!」

望著褐色的背影逐漸為梅林淹沒,坐在梅樹下的人抓緊身上的毛皮斗篷。不見一劍封禪的梅花塢,比平常更為空洞,空洞到令人焦慮不安。

一劍封禪是否注意到記憶間歇的空白?他又是怎麼解釋那段空白的記憶?一劍封禪好強,不輕易把自己的感覺說出口,分別的日子裡,憑著笛音他便知道一劍封禪在承受比他更巨大的寂寞和孤獨,可是見面時一句訴苦的話都沒有。現在,吞佛童子逐漸掙脫封印,空白的記憶越來越多,一劍封禪依舊裝著沒事的樣子。

該不該問他是如何解釋空白的記憶?或者直接告知真相?

他一直逃避不去解釋,隱瞞甚至欺騙,但善意的謊言依舊是謊言,總歸的是一劍封禪所信任的劍雪居然對他說謊,會不會這樣最後反倒是傷害一劍封禪?

毛皮披肩裡是一劍封禪的氣息,他很喜歡又留戀的氣息,現在卻覺得有千千萬萬的抱歉和愧疚。

隔著梅樹枝葉,望著藍天,陽光亮又刺眼,逼出了淚水。蜷縮在樹下,劍雪按住胸口,想停住嗚咽,淚水卻不停止地滑落,模糊了眼前的世界,如同心境般白茫﹑循不著出路。



撿樹枝,其實撿不了多少,砍樹比較快,但不能給劍雪瞧見,劍雪喜歡梅花,砍梅樹這事鐵定讓他不愉快。選了棵枯樹劈掉,動手砍成數塊方便搬運。簡單的動作,腦中思緒開始飄飛。

他的記憶又模糊了,尋常戰鬥時不會如此,這回出乎意料地在應戰時,頭忽然暴痛,記憶又是模糊,迷迷糊糊地看到一片的紅,還有血腥味,強烈的魔氣不知從何而來,拼命想睜眼﹑想知道發生什麼事情,無形的力量卻壓制著,如同一場夢魘,他被困著無法清醒。清楚曉得不是作夢,因為作夢前還在跟兩個強敵作戰﹑那個笨蛋劍雪不肯拔劍,他要去幫那個笨小孩!拼命的掙扎,直到一陣強烈的情緒波動,像是平靜的海忽捲驚濤駭浪,他才清醒,眼前已無強敵,只有受傷昏厥的劍雪。

記憶模糊的時候發生什麼事?為何劍雪睜開眼的時候像是被嚇壞了?

那股魔氣究竟從何而來?為什麼又忽然消失了?

為何回想時,劇痛和熱風便席捲模糊了腦中所有的影像,一切都不清不楚﹑不明不白?

千頭萬緒,沒有通往答案的通道。呆呆地站在梅樹下發呆好陣子。這回他知道自己在發呆,因為手中在劈木頭,樹幹快被劈成跟開花的樹枝ㄧ樣細,險險沒把抓木頭的指頭劈掉,他才回過神,想到要趕快回去生火。

「劍雪,你要不要吃點東西?」坐在縮著不動的人旁邊堆升火的木柴,旁邊的人沒有回應,那種安靜讓他忽感不對,伸手碰碰傷患,觸手一片燙,不是睡著而是被發燒燒昏,傷勢惡化了。再度抱起劍雪,左思右想想不出自己認識哪個大夫醫生,自己都像是野獸,有病有傷就縮在好睡的地方就放給他爛……通常是沒爛啦!可是劍雪不能學他啊!地理司的掌氣一定非同小可,都是六醜那個人情債害的……

對了,去找六醜!蝴蝶君說他是聰明人,他一定有辦法!







也許是痛累了,也許是哭累了,更或許是想累了,昏昏沉沉,模模糊糊地聽見一劍封禪焦急的聲音,想問是怎麼回事,全身像是灌了醋,無法動彈,眼前一片的黑暗,如同沉入深不見底的海溝,思緒似是浮游生物,不斷地飄走。似乎過了很久,不見五指的暗夜中,出現的點點光團吸引著他趨近,伸手接觸光點裡一幕又一幕的景物。


「你不是喜歡我,你只是好強。」坐在梅樹上,隨手折了一段梅,隨意甩著。

「所以?」

「節省你的時間,也節省我的時間,你就跟別人說你甩了我。」

「實際上不是這樣。」

「你是狂傲,但又如何,魔,誰不自大驕傲。你要去說嘴虛榮就拿去吧!」

「不一樣。甩了,要你心痛,才有價值。」

「弄不好是我甩了你﹑瞧你心痛。」

「那就看是誰甩了誰讓誰心痛了。」




「破戒僧,他在哪裡,你一定知道他在哪裡。」

「你要找吞佛童子?」

「對。」

「這是自尋死路。」

「苦境有言:不如虎穴,焉得虎子。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兵行險招。要知道,所有封印繫於你的一命。」

咯咯咯地直笑,「我怕痛,我怕死,我怕得要死啊!」




「你明白他為何成魔?」

「不,我不想告訴你。我知道他為何殺戮,但是我不想告訴你。你自己去找答案。」

「你會告訴我這件事,否則何必叫住我?」

「這個嘛……我想告訴你,但是我的大限到了,即將再生。我會是個記憶空白的少年,可是會記得這世的一些事。」

「謝謝你。」

「蓮心硬苦,但耐得萬千苦難,才能化作一池綠意盎然啊!」




「哼,我知道你愛我。」

「……然後?」

「我愛你……這下你可高興了吧,哼!」





睜開眼,不是在梅林,也非在冰風嶺,是在陌生的地方,置身於墊著毛毯的竹床上,一個怪人坐在旁邊,扭曲但不顯醜惡的臉有著溫和親切的笑意,發覺躺在床上的人意圖起身,伸手扶他起來,不待疑問。

「廢人名六醜,或許你曾聽人邪一劍封禪說過我。」

「是一劍封禪將我送到這裡?」

「你昏迷不醒,他很擔心。地理司的那掌你不該輕忽,掌氣鬱結肺腑,閉鎖筋脈,日積月累,可能斷人性命。」

腰腹上的痛楚消失,想來已痊癒大半,卻不知自梅花塢昏厥至今過了幾日,一劍封禪又在哪兒。「多謝你,一命一情,來日償還。」行了禮,腳落地下床。

「交個朋友,不談恩情,總是你我有緣。」見劍雪自顧自地穿襪穿鞋,一如平常,六醜有些驚訝,「你欲往何方?怎麼完全不關心人邪去向?」

「我知道他去哪裡,我會直接去找他。」

「你說得淡然,但人邪將你交予廢人醫治,約定會來接你。你若離開,我怎麼交代?」

「照實說,他講道理的。」

「講道理,哈哈,講道理也只跟你一人講。」一劍封禪急慌慌地抱著劍雪到神之社找他醫治,聽六醜說明治療過程繁複﹑需要耗費不少時日,人邪決定先行離開,臨走前卻狠霸霸地說:來的時候定要看到一個活跳跳的劍雪,威脅之勢不說自明。人邪劍邪是至交,恐怕只有劍邪曉得如何治他。「你朋友的脾氣個性你清楚,就別為難我啦。」

「為難你,難。」蝴蝶君不輕易稱讚人,卻說六醜是個聰明人,眼前此人容貌怪異,卻有反璞歸真﹑拙中藏精的氣質,又能醫治地理司所造成的傷勢,絕非簡單人物。

「感謝你看得起廢人。看來你急於動身,廢人也不敢強留。」將擱在一旁的朱厭劍與外罩遞予,「在你離開之前,冒昧請教,你身上有一股特殊的魔氣,在我醫治你的時候,這股魔氣倏然而起,又異於我所見之魔族,所以在下非常好奇,你來自何處?」

「佛門。」

「佛門,你出身哪一個佛教組織?釋陀名是什麼?為何會身帶邪器?你可有渡業師?他是誰?」

「很抱歉,家師交代不能聲張,也沒有為我取名。」停頓了下,「我知道對恩人如此很無禮,請見諒我無法告知。」

「這樣一說,顯得廢人救人為求情。」六醜廢人輕笑,他明白劍邪的意思:希望自己解決問題,不願拖累他人。似是初入江湖者的天真,卻又有一股義無反顧的蒼涼。「蝴蝶君也很擔心你們,公孫姑娘要他上冰風嶺找你們,也是看出蝴蝶君惦記你們的事情。它們現在陰川蝴蝶谷,若有需要可以去找它們。人邪是你的朋友,同樣也是蝴蝶君的朋友,別忘了還有人在關心你們,希望能為你們盡一份心啊。」

「我明白,多謝你的提醒,我會斟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