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腳步聲在遠處輕輕響起﹑慢慢接近，撥著溝火的樹枝頓了下，表面上裝著若無其事，心卻一直狂跳。當做沒看到，希望劍雪出聲喚他，他可以裝作發現劍雪，然後說些：「還不趕快過來烤火」之類的無聊白痴話。

到了十步開外，劍雪在松樹旁停止前進。

雪落無聲，天冷，篝火邊是溫暖，最靠近火堆的人，手卻在發抖──氣得發抖。一劍封禪大可當成樹旁沒有人，一如他將很多人不放在眼底﹑當做空氣對待，可是那抹深綠已經深印腦海，深得他無法忽視。他不是有耐心的人，先前講沒幾句話又要分開，現在兩個都沒開口，要如此對耗下去，然後劍雪又走掉？「既然來了，幹嘛站在那邊？」

「不想打擾。」

「不想打擾？你已經打擾了！」

劍雪轉頭，拉開兩人距離。

「別走……」話才出口就後悔了，偏偏劍雪也停下腳步，大眼睛望過來，等著下一句話。一劍封禪咬牙，想挽回一點的自尊，「我為什麼要跟你發脾氣？你為什麼要惹我生氣？你總是這樣，有事不直說，不是來問我答案的嗎？又要逃避了？」

說劍雪像孩子，總地來說一劍封禪更像，擺出老成的樣子是掩住自己的任性和想望，如今傷透腦筋的人邪想要有人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偏得是臉皮薄說不出口。「你心情壞，也許改天。」

「坐下！陪我喝酒。」將酒瓶重重地放在雪地裡，像是生氣。

「我不喝酒。」

「那就剪去喝酒二字。」

「陪你喝酒，減去喝酒，你需要人陪？」

細心的混蛋！呆歸呆，總是知道別人的心思，「是、是、是！你要怎麼說都是，坐吧。」

依言坐下，又是一段沉默。一個撥著篝火，被當作炭火棒的長樹枝因為不斷使用，又被持有者不斷地戳著火燄，越來越短，當事人卻渾然不覺，腦袋忙著撿字彙話題，考慮著如何開口。

劍雪先開口，「你想通了？」

悶悶地喝口酒，他不想討論這個問題，「你找到自己的過去了？」

「我不想知道了。」

「你不再找尋，是放棄自己生存的目的，如此你還是你嗎？」

「活在當下，我就是我。」

「說得真好，你我的方式不同，但殊途同歸。你拋棄過去所以完整，我了結仇怨，才是完整的我。」

「你要殺我？」

「你不是吞佛童子。」

「我說是便是。」如果當了吞佛，你可以更堅定你的存在，背這黑鍋，值得。

「說你不是就不是！」驀然提高聲音，「你是在篝火邊，吹奏葉笛的無名劍者。你是劍雪，我替你取名字的劍雪。絕對不是吞佛童子！」

「我是劍雪，那就沒有吞佛童子，你做你自己，可以嗎？」

「不管吞佛童子出現或是不出現，天涯海角，我誓殺他，做我自己。」

撫著朱厭劍，劍雪很煩惱。一劍封禪以為劍雪是吞佛童子，情緒就如此不穩定，要是知道真相豈不精神錯亂了？如果一劍封禪精神不穩定，吞佛童子可能解開封印出現。要怎麼讓他冷靜下來﹑肯定自己的存在。

彷彿感受到友人滿腦子的苦思，一劍封禪一口氣將手上的酒喝完。「人是獨立的個體，每一個人，有每一個不同的生活方式，人與人越是親近，越會發覺出寂寞的距離，你知道嗎？」

發出一個音節表示認同，他知道一劍封禪想說什麼。如果劍雪是吞佛，不管殺不殺，一劍封禪都會失去原本人生的目標，會和劍雪有距離。一劍封禪的朋友不多，人生目標有只有一個，說起來他的生命很單薄。「你不寂寞的，你有我啊！」

「你是吞佛，你自己這樣說。」

「你相信我是，還是不相信？」

「我……」劍雪單純又善良，對敵從不拔劍殺人，怎麼會是殺人如麻的吞佛童子。可是證據卻說〝是〞，劍雪也點頭，就他一個在說不是不是。「我不信！你不是吞佛童子！」

「你為什麼要提高聲音？」

「你不要問了，你搞得我好煩。你承認是吞佛到底有什麼好處？」

「追著我跑不好嗎？」

「我……」回不去過去在篝火邊談笑﹑吹笛共遊的光陰嗎？其實可以，他可以監視劍雪，不，是吞佛童子。劍雪會在身邊，他們可以共遊許多地方，可以一起面對，面對因為吞佛童子而來的仇敵，包括一劍封禪自己的？

那他的冤仇要怎麼辦？如此簡單將前半生當作笑話般的一場夢？

「活在當下，好不？」握住一劍封禪撐在地上的手，「我不追求過去，你也不再追殺吞佛童子，考慮看看好嗎？」

「你！唉──」一劍封禪抓抓鼻子，「你變了好多。」

「有嗎？」

「居然會跟我說教。」手撐著下頦，「下次要跑不見要先說一聲，搞得我很擔心你知道嗎？」

嘴角揚起，「我知道。」

「知道還不早點滾出來，看我這樣你很開心啊！」

「沒有。」

「那為什麼不見了？」

「我發現我是吞佛童子，我怕你……」

猛然轉過頭，「我說你不是就不是！」伸手揉著劍雪的瀏海，加上帶著「拿你沒辦法」的力道，「你要跟我討論啊！不要自己躲著想辦法。我說不是，我說了就算，聽懂了沒！」

「知道了。」抓住一劍封禪的手，「你也不要去找吞佛童子，好嗎？」

「不行。」

「為什麼。」

「你不是吞佛童子不代表我要放棄找。你怎麼一直堅持這件事啊！你在搞啥？」

「沒有。」

「那就不要想那麼多，你有時候真的想太多了，人都變得怪怪的。」

「想的多些，會比較安全些。」

「什麼安全……」不及弄清劍雪的話，一劍封禪接住氣勁送來的飛信，看了內容，啐了口。「在這裡等我，我去去便回。」

一劍封禪起身，劍雪同時站起。「我要去。」

「這是私事。」

「我‧要‧跟‧去！」

「隨便你啦！」暗暗承認自己鬆了口氣。劍雪肯同行，表示一時三刻還不會走。他可受不了劍雪再來個十幾年的失蹤。能找到劍雪是托了六醜廢人的福，一劍封禪有仇報仇，有恩報恩，既然六醜廢人緊急聯絡他，請他到琉璃仙境外對付鄧九五，他樂得趕快償清人情債。走了十幾步，稍慢腳步，讓劍雪趕上並行，伸手幫他拉好領口，不讓冷風灌入。「你這幾年去哪裡了？」

「沒有去哪。」一直跟在你後邊，你上哪我就上哪去了。

「是嗎？看了多少梅花了？」

「學會釀梅酒，辦完事，我去挖出來，回冰風嶺試喝看看？」

「我比較喜歡燒刀子……」小小聲像是抗辯又像無奈，摸摸劍雪的腦袋，看到他伸手撥整被弄亂的瀏海，一劍封禪笑出聲。罷了，做老大哥的幹嘛跟大小孩計較這點小事，反正都是能喝的酒嘛！





北嵎傳說中的四人，刀劍三強──人邪劍邪蝴蝶君﹑出手金銀鄧王爺。前者三人是單純的刀劍客，後者，本名鄧九五的鄧王爺與結義兄弟是稱霸一方，滅了位於北嵎的北辰王朝後，仍積極擴張勢力，南下往中原發展的首要目標，便是襲擊琉璃仙境。六醜廢人飛信來函，希望能破金銀雙絕掌的人邪能攔截鄧王爺，為中原爭取時間。

「鄧九五。」中途攔截，一劍封禪大剌剌地站定在鄧九五面前，「剛剛聽你說：螳螂捕蟬，雀乘其後。排下殺陣追殺目標，卻忘記樹下有個獵人要打你這隻金銀鳥？」

「哼，一劍封禪，獨自前來是不自量力。」鄧九五稱霸北嵎，未見敵手，傳說中的人邪劍邪破金銀，劍邪未曾謀面，而在陰川蝴蝶谷，一劍封禪解開公孫月的金封，證明人邪一劍封禪確實有破金銀雙絕掌的實力，當時鄧九五決定偷襲殺除，不料失手。「今日你自己送上門，正好。」

「偷襲這種事你幹過。黑吃黑，我可不會一個人來。」

劍雪從另邊走出，堵住鄧九五的退路。

「聽說人邪劍邪破金銀，加上蝴蝶谷偷襲的一掌，劍雪，我們就聯手打這隻神棍。」

不待劍邪雪的回應，鄧九五仰天大笑，「兩人齊來也無可懼，我要看是人邪劍邪強，或是金銀雙掌勇。」

「好說。」殺誡出，劍風動，「殺誡半邪影！」

劍雪退開兩步，主守不主攻。

鄧九五凝氣於掌，化氣運形。一劍封禪眼露狂氣，殺誡率先應招，邪氣與聖光的合壁，迅捷無倫地往目標殺去。鄧九五沉肩回身，避過鋒頭，隨即還招，雙手如刀似剪。掌影劍氣在林葉中飛舞往來，轉眼之間百招已過。

佇立在戰圈之外，劍雪默默注視兩人之戰。一劍封禪知他不肯傷人，只要他站在鄧九五的退路上，帶給敵方理壓力即可。略帶憂心之色的劍雪並非反對此戰，而是憂心其他的事情。

許些未擋住的掌風在身上擦過，刺激感更深，一劍封禪殺得性起，腦中一片空明，煩惱憂愁都拋諸九霄雲外。現下見招拆招﹑攻其不備﹑單純的決戰，生死的極端，是令刀劍客沉迷的快感。殺誡揮舞，完全本能性的廝殺戰鬥，越鬥越狂。

反觀鄧九五越戰越沉，腹背受敵，劍邪擋住去路，以逸待勞，人邪招招纏殺，逼壓之勢越來越重。鄧九五漸以守勢觀察情勢，算計脫身之道。

處處逼殺的一劍封禪，化去鄧王爺反擊殺招之後，霎時氣封殺誡，顯然絕招要出。鄧九五沈聲一喝，趁著一劍封禪凝氣之時，殺招瞬間運化而出，凌利無濤的掌力飛襲而去。

攔住殺招的是劍雪的掌氣，連連數掌，以近身戰逼開鄧九五。劍雪雖不使劍，掌氣運發仍帶強大威力，但比起對手卻有不足。

鄧九五揚聲大笑。「哈哈哈！不使劍的劍邪，在吾面前形同廢物。」

被激的一方不回話，掌風對陣絲毫不處下風，也不進擊，緊緊纏住鄧九五，瞬間兩人拆解十幾來招。金銀雙絕掌威力強大，卻是必須拉開距離才能發揮，鄧九五忽地欺近，反抓上撩，快如閃電，劍雪低頭讓過，同樣上撩想扣住對方腕脈，鄧九五卻拍掌拉開距離。暗嘆聲糟，劍雪回掌運氣成壁。但金銀雙絕掌捉準時機運化而出，氣勢若排山倒海而來。殺意氣壓臨身，朱厭劍霎時魔氣飛洴，代主相抗，劍雪卻硬是把朱厭劍壓制住，對拍來的死亡之掌竟似視若無睹。

一聲大喝，驚雷一閃，殺誡威能再現，劍風急散掌風，眼露邪光的一劍封禪斜握殺誡，擋住金銀雙掌，同時再出一劍還招，攪旋的氣流似是風捲，狂嘯怒吼撲向鄧九五。強大的劍招卻是落空，覷準架招還招的時間差，出手金銀趁機後撤，僅剩大笑隨著漸息的狂風落下。

「靠！居然沒打中！」一招落空，不甘心的人一跺足。

「別追了。」

瞥過走過來的劍雪，軟嘟嘟的頰上幾處擦傷正滲著鮮血﹑雜著塵土，看得教人不爽。知道本來說不出手的劍雪幫忙攔住敵人，往來過招也不含糊，自保是綽綽有餘，但最後極招臨身居然不反抗？「你劍不出放著生銹嗎？」

「我有我的理由。」

一聽心頭更火，「理由理由，你每件事都有理由！」眼及劍雪背上的朱厭劍，更是沒來由的怒。笨小孩是不知道事情輕重嗎？「我聽煩了，死了你還保得住朱厭嗎……」正要破口大罵，一時呼吸不過來，居然口水跑進氣管，又咳又嗆，要罵人的氣勢全部咳嗽打得煙消雲散。

「你受傷了？」輕拍一劍封禪的背，想送些真氣助他穩定心神，卻被躲開，映入眼簾的是緩過呼吸的一劍封禪不知道該尷尬還是要繼續生氣的臉。

「我受傷？問你啊！哼！」掉頭就走。

追上腳步，一開始只道是一劍封禪受傷﹑又為他不出劍的事情生氣不耐煩，走了好長的一段路，看走在前面的人沒有回頭，步步使勁，劍雪心裏有了底。

「你緊跟著我做什麼？」不吭不哈又不說話，很奇怪ㄟ。

「荒山野徑，你開的嗎？」

回不出話，繼續走。一段路之後，跟走後頭的人仍舊沒說話。煞住腳步回頭，「你是想怎樣啦！一直跟著……」

「高山峻嶺，你家的嗎？」

再度被話塞住，悻悻然地轉身繼續走，走回熟悉的冰風嶺。劍雪仍舊保持安靜，一劍封禪只覺得那股沉默簡直要掐死他了，「你跟著到底做什麼啦？有話就講！」明明臉上就是一副「我有事想跟你講」的模樣，老不開口，默默跟著走，他怎麼知道劍雪想講的事情是哪件。

「來看你還活著嗎？」

這不是講廢話！他一劍封禪從山下走回冰風嶺，不會是活的嗎？「你給我馬上回去梅花塢。」

「回去之後？」

「我去你家看你死了沒。」

「這也是關心的一種。」

自自然然說出來的話，卻讓一劍封禪臉上掛不住，不知道是不好意思被說中，或是給劍雪有話不直說的態度惹惱了，「你，你就非惹我生氣不可？」

「我沒有那個意思。」

重重地哼了聲。瞧瞧漸黑的天色，一劍封禪自逕去撿些樹枝﹑準備升火。大眼睛大小孩還是跟在後邊，也不靠近也不開口。明亮的火光暖暖地燃起，在雪地上溫暖一方天地，只不過氣氛還是尷尬。一劍封禪坐在火堆旁，將被雪沾溼的木柴圍在火邊，瞪了旁邊的人一眼，「還站那裡做什麼？」

「你沒請我坐。」

「請啦！」

「我回去吧。」

「是又怎麼啦？」

「你心情壞，我不煩你。」

「誰說我心情壞了？」

「你不是說我惹你生氣？」

沉默兩秒，如果劍雪離開，然後又不見個十年？怎麼算都不合，「請請請，算我拜託你坐，這樣好嗎？」

「好。」走過來，在旁邊坐下，接過木柴幫忙烘乾。

「你真的是雙重人格，一下像小孩，一下又很老成，認識這麼久，我還是不懂你。」

「每個人都有不同的一面，這是正常現象。」

「你慢慢正常，慢慢正常。」瞥過遠方針葉林叢，一道劍氣順手發出，見血封喉。一劍封禪走過去，扛著一隻羊回，坐在火堆邊扒皮切塊，腥濃的血水往低窪處流去，染紅雪地，月光下顯得陰森。劍雪撿了幾枝較直的樹枝，取出小刀將之削成乾淨的長筷子。

正在宰羊切肉的人，瞄過做好手工的劍雪，那人抱著膝蓋，盯著他動手。他加快動作，把懶得料理的內臟全部埋到地下。這習慣是被劍雪要求出來的，劍雪沒吃素，但儘可能不殺生，打到的獵物，不能吃的部分和吃剩的骨頭要埋好，一劍封禪還看過劍雪為所殺的動物念經，本以為是劍雪心軟，喜歡小動物，但劍雪是不怕看血的，面對滿地的鮮血也沒有什麼表情。

串好肉串，放在火上烤，轉動著讓肉受熱均勻。

「殺業過重於身有損。」

瞅了劍雪一眼，「解決肚子問題是天下第一等重要事。」

「除了生存之外的殺生是不必要的，多造殺業不好。」見到殺誡染血，他便多一份擔心，瞧見一劍封禪殺到興起，就擔心吞佛童子現身。

黑線滿臉，悶葫蘆裡的話是這個？「所以你不出劍，也不要我追殺鄧九五。」

「追無意義。」

「總是你有理，好像我是個無理的流氓﹗」

「生氣無益，於身有損。」

「是是是是是，都是你有理，可以了吧！」將烤好的羊肉遞過去，「烤好了。」

「我不餓，你自己吃吧。」

皺眉頭，「你總不會告訴我這幾年忽然發願所以吃素吧！難道要我拔草給你吃，別像和尚一樣，你又沒剃頭。」

「如果發願就可以完成願望，我很樂意吃素。」

「講得跟真的一樣，事情有那麼簡單，大家都在當和尚了啦！」既然劍雪不吃，旁邊尚有好幾分等著烤炙，一劍封禪大方的啃將起來。

「就說我天縱英明，曉得什麼時候來好。」清脆好聽聲音忽然響起。

「蝴蝶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