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10-21 01:52:39slanki
一蓮托生(十四)
雖差了一段時間距離,可一劍封禪不是省油的燈,鄧九五不是鳥,也沒長翅膀,人來過總是有跡可循,凡走過必留下痕跡,只是看得到和看不到﹑粗心細心﹑要耗費多少時間的問題。被偷襲者尋跡而去,追出三十里的路,穿過夜林,輕巧的腳步未驚起林中鳥,另一個故意的步伐卻讓鳥兒如波濤般陣陣飛起。
對方正跟著一劍封禪,明明能踏林鳥不驚﹑逐漸縮短追逐者與目標距離的高手,偏偏弄出聲響,好證明並無偷襲為敵之意。一劍封禪沒有理會,循著鄧九五所留下的痕跡往西北而行。
冷冷月光罩林野,彷彿清水流瀉一泓冰涼,照出彼此的身影。在前的人影是尋常的飛奔影像,跟隨的卻是坐在石桌上的人影,不知使用了什麼方法讓石桌能飛快前行,桌上的人更是怪異,四肢枯瘦,衣著襤褸,臉孔枯槁扭曲,細細的眼縫中幾乎不見眼白。
待兩人並肩而行,「閣下請留步。」
步伐不停,人不理會。
「閣下請留步。」
「要我留步的人,便是準備交命的人。」
石桌不停,怪人保持與一劍封禪並行的速度。「賭這麼硬不合,不如讓廢人跟隨你的腳步吧!閣下不喜歡囉嗦,在下六醜廢人,開門見山直說來意,如今出手金銀亂世,肆虐囂狂,天下間惟閣下能夠匹敵,希望你能伸出援手,協助我們對抗此人。」
「為什麼?」
「為劍者的尊嚴與顏面,陰川谷一戰,鄧九五向閣下示威的用意非常明顯。難道閣下願忍一時之氣,求得性命平安?」
「激將法無用。要我幫忙,找出吞佛童子再說吧。」
「我有吞佛童子的消息。」
煞住腳步,他首次正眼打量眼前的怪人,「說。」
「婆羅寺五天前被吞佛童子所滅,有名書生目睹他現身。」
「他往哪裡去了?」
「不知道。中途被發現,那名書生連忙逃脫,不過已經告知眾人吞佛童子的模樣。他相貌清秀,額上所帶的青白兩色頭巾非常特殊。北域的人說他就是與你齊名的劍邪。」
「什麼?」劍邪就是劍雪?他是吞佛童子?一劍封禪記憶裡那個大眼睛﹑笑著的大小孩,跟吞佛童子根本畫不上等號,怪人到底是在講什麼蠢話?「你憑什麼?」
「那名書生也是圓教村倖存者,他親眼目睹劍邪停留在婆羅寺殺戮的現場。」
圓教村再度被毀時,劍雪和吞佛童子同時消失。劍雪是吞佛童子?遠在天邊近在眼前,長久以來一劍封禪找不到吞佛童子,那名魔者在他遇到劍雪之後便銷聲匿跡,劍雪詢問他找吞佛童子的意義,冰裡的魔物將他們誤認為吞佛童子,劍雪忙著找理由解釋……「……你確定是他?」
見一劍封禪又是疑惑又是錯愕,六醜廢人曉得消息對他的衝擊性不小。「據說劍邪目前在梅花塢。你可以查證我給你的消息。」
「一劍封禪欠你一份人情。」
「我希望你能協助中原對付鄧九五。」
「劍客不囉唆,你何時要求,我便何時出現,請。」掉頭轉方向,一劍封禪以較剛才更快的速度匆匆離開。
該死,為什麼跑到離梅花塢這麼遠的地方!
翻山越嶺,一劍封禪踏上孰悉的道路,衝回記憶中梅花漫天﹑樹下熟悉的身影伸手接捧落梅﹑展顏微笑的所在。他每年冬天都會回梅花塢或是冰風嶺等待,劍雪喜歡紅梅,說著:紅色的梅花冬季裡小小溫暖的火光,每一個色彩都是生命之火﹑微小卻是真實,企圖矯正一劍封禪的暴力生死論。
那樣的劍雪會是殺人不眨眼的吞佛童子?不可能,劍雪與吞佛童子根本不像……
吞佛童子長什麼樣子?
魔者兩次都在他眼前毀滅圓教村:一次殺了他的家人,一次是和劍雪……用力地甩甩頭,想把思緒接到正確的通路上。他從沒有細想吞佛童子的模樣,不會畫圖,所以無法將心裡的印象訴諸白紙;要敘述,不知為何就是說不出來,他只想到火焰的印記。好像哪裡不對了?事有蹊蹺,劍雪是吞佛童子這件事情,戳中他不敢想的可能性,但又無法全盤解釋疑惑。
他要馬上拿到答案,找劍雪要答案。
穿過狂虐的暴風雪地,棕色身影在雪地上蹎足飛奔,衝進幽幽黑影飄動的林中,搖晃的針林透著微微的殺機,數十隻異邪蜘蛛,無聲無息攔住一劍封禪的去路。
「滾開!」
隨著呼喝,兩道詭異的身影出現。
今天是什麼鬼日子?百鬼夜行?一個自稱六醜廢人的怪人,眼前還有白臉蜘蛛人。「留我步者就是要相殺!」
聞言,五官尖刻﹑以蜘蛛圖案為飾的男子一開扇,腥味隨風四散,「一劍封禪,讓我看看你有多少能耐吧!」
回應他的是出鞘的殺誡,劍風急殺,裂地無聲。男子揮扇,一則抵禦一則閃躲,黑麻麻的異邪殺出樹林,層出不窮,半個人大的黑蜘蛛收合著獠牙,撲向目標。舞動的殺誡揮出陣陣殺風,但黑蜘蛛非尋常生物,殺之不死,被劈裂的身驅在地上又逐漸復合,痊癒後又不知死活向目標亮著獠牙撲上,前仆後繼,彷彿用重量也可以將目標壓死。
低級的變種毒蟲。一劍封禪啐了口沫。這條往梅花塢的路走過幾百遍了,何時出現殺不勝殺的妖怪魔物?他是平常走路時都在恍神想自己的事情沒東張西望注意環境?眼前密密麻麻不斷騷動的妖獸令他脾氣更差,殺誡劍身猛然大展光芒。「殺誡半邪影!」
佛氣乍現,金碧輝煌,強烈的氣流狂然殺向襲擊的黑影,驚嚎、哀鴻,青色血華中,襲擊的黑影被轟出無法癒合的大洞。在後方指揮蜘蛛的男子以扇抵禦,仍被佛氣逼退了十幾步,面具般白皙的臉上露出不解和錯愕,手按唇吹了聲口哨,身形同時後撤,消失在揚起的雪霧中,收到命令的蜘蛛異邪吱吱喀喀,發出像是盔甲相互擦撞的聲音,跟著主人消失在黑夜雪林中。
「莫名奇妙!浪費我的時間!」背上殺誡,一劍封禪忿忿地繼續開步跑,奔向能回答疑問的方向。。
月下梅林,悄然無聲,獨自沈思的劍邪回想著記憶中的過去。
流言的速度驚人。頭兩天在茶攤客棧落腳沒發生什麼事,第三天有人群遠遠盯著他瞧﹑竊竊私語,第四天有人上門尋仇,第五天被攔在村外不得其門而入。上山時瞧見茶攤老闆有些狐疑畏懼的表情,劍雪打過招呼逕自上了山,裝做沒聽到老闆「他會是傳說中的魔物」的自言自語。
過去都是劍雪到冰風嶺找一劍封禪,極少是一劍封禪主動到梅花塢。雖然和原本的約定相反,但是等待的人都是一劍封禪。
梅花又開了呢!偷偷釀的梅酒不知道何時要從河邊挖起來,一劍封禪不知道會怎麼說,會不會說「這不是男人喝的酒,是男人就要喝燒刀子」,若是告訴他那罈梅酒是用燒刀子為底釀造的,不知一劍封禪會有什麼表情。
等待以為劍雪是吞佛童子的一劍封禪出現,像在期待一場嘉年華,他不害怕即將面臨的反應,一劍封禪是很溫柔的人,被問題刁難從來不會生氣不耐煩,碎碎念抱怨完,依舊會去找答案;再怎麼生氣,最後總是說:「你真是夠了,拿你沒辦法。」
對於吞佛童子呢?關係到最重要的目標,一劍封禪仍會寬宏嗎?
會的。
抱緊了朱厭劍,劍雪靜靜地闔上眼。
他見到一劍封禪找尋的焦急﹑見到一劍封禪的難過﹑見到一劍封禪的憤怒﹑還有一劍封禪的想念,清楚的知道,紅棕髮色的朋友是多情的直腸子,見面一開始定會抓著他大吼大叫,可是只要劍雪一說:「你抓痛我了。」定會滿臉歉意的鬆手,然後告訴劍雪他真的很擔心。
一樣思念,兩地相思。他們的距離不斷拉近,不管在心理,在現實。
踩在雪地踩在梅枝上,熟悉的腳步聲,彷彿是心跳,越來越快。
連結著最後的發問。
「聽說,你是吞佛童子。劍邪,還是該叫你我取的名──劍雪?」
睜開眼,站起身,背上朱厭劍,「一劍封禪,好久不見。」
「拔出朱厭劍,我今天要好好看清今生唯一的仇人,吞佛童子!」
殺誡聖光欲發,劍邪空蕩的雙手不握朱厭,沒有任何動作任何言語。
「劍雪,拔出朱厭劍!」
大眼睛青年依舊雙手放在身側,完全是放鬆的狀態,對要求置之不理。一劍封禪感到一陣怒火。分別的日子裡,他想過見到劍雪要說什麼﹑要做什麼,時間一久,起初被不告而別的怒氣被想念消彌,從原先打算的狠揍一頓到只想給他一個擁抱。萬萬沒有想到劍雪居然是吞佛童子,要確定,最快的方法就是打一場架,再如何想隱藏,武功是騙不了人的。劍雪不反抗的態度令他提高了聲音,「不出劍,你承認你是吞佛童子?」
「是的,我承認。」
「你騙我!」殺誡出鞘橫揮,不對著眼前人,而對著週遭山野。無辜的梅林遭毀,枝葉花瓣被劍氣打得粉碎,隨著氣流飛舞,彷彿一場梅香的暴風雪壟罩住兩人。
抬頭望望天際紛飛的林葉,復低頭彎腰,劍雪拾起一支斷梅,茍延殘喘的香依舊清新。「駕馭朱厭,唯獨吞佛。」
「我相信……」
「事實在前,你必須相信。」
「我相信我認定的朋友,絕不是吞佛童子。」
「……欺騙自己並無益處。」
「那你拔劍。」
「沒必要。」
「哼,誰才是騙自己呢?」收劍轉身,「我要繼續尋找吞佛童子。」
「一劍封禪。」呼喚停住離去的腳步,「你想過吞佛童子對你的意義嗎?」
「唯一的意義,殺他!」
「如果證明我是,你會如何?」
「阻止你。」
「為什麼?」
「廢話,你是我的朋友,我當然要阻止你開動殺戒,但與你是不是吞佛童子無關,你就是你,你是劍雪,我的朋友。」
「如果有一天,吞佛童子不再開殺,不再出現,你要怎麼辦?」
「被毀去的忘不了。」
深吸口氣,「一劍封禪,認清事實吧,我就是他。」
「不用再說了!」
「但我不會再變為他。記得我曾問過你的生死意義嗎?你的生死意義,是暴力之論,我的生命意義就是以劍雪這身份活下去。」
「你是說,你找到你的過去了?你不是說你要找朱厭﹑要找過去?」
「過去不可追,未來不可期,盲目追求過去與未來的你我,其實是傻子。」
說來說去,就是子虛烏有,亂認罪一通嘛!笨小孩就是笨小孩!那個混帳教他這種事的?「我不相信你是吞佛童子,我說不是就不是,不要再給我說這些五四三。」
「你曾經教過我一件事,名字,只是證明曾經存在,吞佛童子可以成為過去,劍雪才是現在。」喜歡一劍封禪所取的名字,在不了解的情況下所取,卻很符合他們相遇時的景況。「吞佛童子對你的意義到底是什麼?你曾告訴我不要執著﹑拋棄名字的枷鎖,於你同樣,不要執著,你會找到新的生命意義,不再茫然無措。」
「我很清楚我在幹什麼,你才是搞不清楚狀況亂認罪的笨蛋。」
「……我不跟你爭。你冷靜想想,我不吵你。」
「等等!」就這樣?說完話就要走了?分開十幾年,剛見面講不到啥米話,就要吵架分手老死不相往來?要開口留人卻不知道該說什麼,想抓人的手欲伸未伸,尷尬地在半空頓了下。
「我會去冰風嶺找你。不要破壞梅花好嗎?他們很無辜。」
「哼!」收起殺誡,掉頭而去,賭氣似地不想讓自己成為被拋下的人。聽到劍雪嘆了一口氣,往另邊──也就是山腳下的茶攤子的方向走去。一劍封禪大力踩著梅枝的碎片,像是惱怒發洩,不知是覺得自己婆婆媽媽,還是氣劍雪不在乎的態度。「笨小孩笨小孩!被誰灌了迷湯啊,講話變成這種樣子,老成得要命,搞不清楚狀況的小傻瓜……」罵到最後吐了口氣,像是一股氣咳出喉,之後他居然苦笑起來,按著自己的額頭,忽然覺得平常縈繞在腦中的濁氣一掃而空,好像吵完架,一併把那些討厭的濁氣發洩完,思緒清明起來。
再怎麼樣,兩個人吵架總比一個人發獃好,好歹要找的人出現了﹑會去冰風嶺找他,過去劍雪在梅花塢等他回冰風嶺,現在一劍封禪該在冰風嶺等劍雪,聽起來挺公平的。
他不會丟問題給劍雪,劍雪照著過去的習慣提了個問題要他回答。
「吞佛童子對我的意義?除了殺他,還有什麼?為什麼要問我這問題?」
操縱巨大蜘蛛的白面男子,在黑白的月夜雪林中走著,忽然轉入一處洞窟,熟捻地在地底迷宮般的岩道裡左拐右彎,正確的操動機關,進入有著水銀大池的殿堂。高位上,黑衣繪著奇異文字﹑戴著黑色面罩的領導者,將目光方向投向剛回來的下屬。
「參見邪首。」
「婆羅寺的情況。」
「是,雖發現他的行蹤,但現場有兩人,行動又極為迅速,難以追蹤。聽聞流言,據聞劍邪是吞佛童子。劍邪行蹤確定在梅花塢,屬下先追蹤行蹤不定的一劍封禪。」
「結果?」
「一劍封禪背後聖器之芒能殺邪冥,此人雖然倉卒應戰,卻冷靜異常;一動聖器,就會出現極端。」
「極端?伏天塘,話說明白。」
「聖器清聖莊嚴,威力強大,但一劍封禪卻是眼露邪彩,渾身幽冷之氣,似是鬼邪魔物,不知為何居然能使用聖器,無論如何,此人不是易與之輩,背後定有玄機,很有可能是邪首所要找尋之人。」
「繼續追蹤。」
伏天塘在應聲之後,退出廳堂外,坐在高位上的男人繼續閉目養神。
異邪天生殘缺,雖然在能見陽光這點強於嗜血者,形體卻極不穩定,有些異邪為求形體的穩定與魔物融合,而他──天蠶蝕月夜重生──是最穩定強大的異邪,卻有血液的問題,好不容易查到解決的藥方,其中的一味藥──穢百刺卻僅存於異度魔界。異度魔界已經消失,唯一的線索僅有出身異度魔界的吞佛童子。
人邪﹑劍邪,誰是吞佛童子?
「吞佛童子對你的意義到底是什麼?」
仇人。吞佛童子毀了圓教村,殺了他的家人,一劍封禪要去找兇手報仇,就這樣。到底有什麼好想的!
「我是吞佛童子。」
才不是!劍雪那般心軟,絕不可能是無情的吞佛童子。
劍雪到底要他想什麼?這麼簡單﹑像是一加一等於二的問題,到底有什麼好想的!
在冰風嶺上坐立不安,無聊又不敢走,下山打兩壺酒都用跑的,速去速回,就怕錯過;等不到人又覺得早知如此,下山打酒的時候腳步就放慢些,跑得跟逃命一樣,不知道在趕什麼,而且該去買下酒菜,現在空出一大段時間給自己胡思亂想,說再去買,又猶豫不決。
等等等,總不會等到頭髮白了,才知道劍雪放他鴿子,那一劍封禪不就是個大傻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