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定自己的輕功很好，所以一劍封禪沒有發現要找尋的人就跟在後頭。

相較於一劍封禪找不到劍雪，劍雪很容易就知道一劍封禪在哪。因為師父的力量封印了吞佛，劍雪又很熟悉一蓮托生的力量，有跡可尋。就算他回梅花塢睡個幾天覺，或是回九蓮峰滫和坐化的師父遺骨說說話，回過頭，他都知道一劍封禪在哪裡。

在九蓮峰滫渾渾噩噩地過了半月，不知道該往何處而行，步伐帶著他跟著一劍封禪，只是不敢現身。知道如此是自欺欺人，但走一步算一步，或許途中會遇到什麼改變想法也說不準，總比不知道該做什麼好。

白色羽絮般的晶片落在眼前，昂首望著漆黑卻落下純白的天。今晚又將飛雪漫天。

呵暖了手，聽著一劍封禪的笛聲，他任自己如春日悄生的小草，躲在雪下靜靜地睡著，貪婪地汲取笛聲中的想念，滋生心裡的溫暖，既使溫暖夾雜著無法縮減的距離所帶來的苦悶。四周的死寂和毀滅，將空虛寂寥擴大成吞蝕人心的黑暗。

他還看得到一劍封禪，還知道對方正擔心著自己；可是一劍封禪要怎麼辦呢？

分離又跟隨，在孤身的旅途中，見到火光都是心驚，總害怕是一劍封禪變成吞佛童子﹑燒殺城鎮。

朱厭劍低鳴，為眼前的死亡而興奮，未覺主人心理的難過。

「為什麼要救？即使不救，他們還是要死，只不過是早死晚死。生命不過是芥子，不過是隙中過駒，擊石閃火，春夢一場。如果命中注定要死，又何必去救？如果救援是有意義，也不過是推人上另條死路。

幫助某個村落時，他問著師父。

「不知道為什麼要做，做了又有何意義。因為我們沒有脫離軀體，有著記憶﹑習慣﹑心情﹑經驗，所看的一切都帶著主觀，也帶著其他人所灌輸給你的客觀。事與願違，找不到理由而痛苦而迷失，但其實答案一直在你心中。」

劍雪看著遠方的火，眼中的火光似乎也燃進了心，灼痛著心口。

迷失在自己的心魔中，該如何找到出路，旅程的盡頭是否有答案？如同師父，在旅途的盡頭找到自己生命的意義？

打亂思緒的是不尋常的聲音，循著不止的呻吟聲，發現倒在岩石陰影下的女子，長長的黃髮掩了臉，滿身狼狽，緊握著的拳頭表達痛苦與不甘。

「妳還好嗎？」

女子聞聲抬起了頭，流出眼的不是水而是血珠，嘴唇因為乾躁破裂又癒合，反反覆覆成為一團黑糊，顯然極近渴死。劍雪忙扶起女子，打開水袋的蓋子，將水注到她的嘴中，女子大口地喝著，飲罷，劍雪倒了一些水在手上，將她臉頰上的塵土抹淨。「我帶妳去看醫生。」正打算將女子抱起，令他錯愕的是女子下半身被金所封。

「金銀雙絕掌。」嘶啞，有氣無力的聲音解釋狀況，看不見的眼睛望著抽氣聲音的方向，「你是劍客嗎？」

不置可否，「妳知道該如何解決金封？」

「他的金銀雙絕掌源自我的金蠶銀蠱。我告訴你金蠶銀蠱的來由，你替我傳出去，將來會有人想出如何破解，替我報仇。」

知道金蠶銀蠱的來由，要破金銀雙絕掌並不困難，劍雪順利地破除金封，抱著瘦柴如骨的女子，匆匆而行，於最近的一處城鎮投宿。自稱月無波的女子身上沒有傷，飢餓與失水過度讓她瘦柴如骨，喝過米湯之後，暫時安下心後便沉沉睡去。

月無波的故事是村里間的瑣事加上江湖的煙硝。

為了練成金銀雙絕掌，鄧九五拐騙月無波。在生下女兒後，鄧九五帶走女兒，怕月無波會洩漏金銀雙絕掌的弱點，以新練成的絕招將她半身金封，將她放在無人的沙漠中。說是念在結髮之情，但仍打算讓她活活餓死。枕邊人成了逼殺的人，相愛成了相恨，傷心讓她哭瞎了眼，讓她決定復仇。

由愛生恨，無法忍受渺茫希望的折磨，心懷怨恨。

旅程最後的盡頭，劍雪和一劍封禪也會與月無波一樣？埋怨命運的折磨？

還是心死﹑從此看淡？



醒來的月無波聽見葉笛聲，摸索著在窗邊椅子坐下。發覺她的行動，劍雪沒有停止笛聲，也未出手扶持，吹奏著熟悉的曲子，縈迴流連在過去的笑語裡。

「我為你譜曲。你要怎麼回報呢？」

他給了笑容，回敬一曲玉樓春。

一劍封禪彆扭地放下橫笛，不理會大眼睛青年故意地詢問理由，趕著說睡覺睡覺。

「恩公，也有想念的情人？」

愣了一下，搖搖頭，「不，是朋友，無法見面的朋友。」

「您與他的感情一定很好，笛聲充滿著懷念。」

「……鵲橋仙的本意是詠七夕，反之則是別離。」

這闕詞不論如何填寫，總是聚少離多的故事。

劍雪問過一劍封禪為何喜歡吹奏這闕詞？

唯恨劍鋒不快。一揮截斷紫雲腰，仔細看、嫦娥體態。

可從之前支支吾吾了半天，他曉得一劍封禪真正喜歡的是久別重逢的喜悅。他們總是在久別之後在冰風嶺聊天說話﹑吹笛品樂，或者什麼都不做地一起在火堆旁發呆，一起品嘗溫柔暖和的相聚陪伴。

相對於劍雪和一劍封禪不能見面，月無波則是與所愛決裂。「妳是有感而言。忘了他吧！」

「我不甘心。」月無波抓緊手。「眼盲是我心盲的代價，我不該自暴自棄﹑儘是哭泣。上天讓您救了我，代表天還容我活下去，讓我能再見女兒，有機會懲罰鄧九五。」

何苦呢？在心裡嘆道，沒有將之出口。樂曲詩文能夠傳達些許情感，濃烈淺淡卻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對劍雪來說如浮雲一般的復仇，是支撐月無波活下去的信念；一如劍雪與一劍封禪的事情，對月無波來說不過是一樁鵲橋仙的故事。

月無波是個堅強的女人，一旦堅定了報仇的目的，便積極適應眼盲的生活，不肯事事依賴他人。他幫她製作一支青竹手杖，為她打點行裝。目送纖瘦的身軀隱沒在路的盡頭，彷彿小水滴沒入茫茫大海，不見蹤影。

堅強﹑懦弱﹑固執﹑徬惶﹑堅定﹑猶豫﹑強大﹑弱小都無法決定信念與冀望的成功失敗。誰都無法預知所走上的路是通往成功還是敗亡，或是無邊無盡不知開始﹑不知結束﹑未有定論的未來。

你我原本，身處無間。無間地獄是受苦沒有間斷的地獄，但地獄豈在空想？江湖免不了恩怨情仇，不斷輪迴，人殺殺人，尋仇報恩。情感折磨人，有歡喜快樂，就有憎惡痛苦，如同於地獄受苦般，永無止盡的循環，互為因果相生。

一念之差，能釋然便化地獄為天堂。如果月無波能夠看開……

劍雪苦笑，對於一劍封禪的事情，自己何嘗看開？

他希望一劍封禪不要發現真相，不再找尋吞佛童子，單純地做一劍封禪。他不相信師父只用殺誡本身的力量壓制吞佛童子，一劍封禪的意志力該是第二個封印。只要一劍封禪能堅定意志，吞佛童子想出現是很困難。

不能見面的光陰中，一劍封禪仍是一劍封禪，不會是吞佛童子。

只要一劍封禪能堅定自己……



光陰歲月在流水之中度過。

浮雲一別後，流水十年間。







從懷中拎出一張帖子，「人家說〝字反應人〞。笨蛋阿禪，想撇大一點就大方點嘛！嫌紙不夠大不會去買大張點的紙啊！果然是笨蛋。」

「是說我們三個都是笨蛋，全都在玩捉迷藏。現在呢？我人是找到了，可是……這是上天給我的懲罰還是獎賞，想愛阿月仔就不可以愛黃金，現在阿月仔變成黃金。問題是我要會吃我做的點心的阿月仔啊！好歹半身金封就好了嘛！只要下半身金封…不對，只要腳就好了。」

「阿月仔，妳的扇子不敲我的頭，我好失落喔！」抱著等身大小的金人左蹭蹭右磨磨。

「是說，要不是妳，我就殺去找鄧九五要他把妳變回來。唉呦，但妳定會不高興，妳不想跟兄弟翻臉，可是被人掀桌了怎辦呢？我不能對你兄弟掀桌，只好去找法子。」

「是說，阿禪那個瘋子，啥米時候學了破金銀的法子。」折一折，把帖子折成飛機樣，「還劍風帖！吃飽沒事做，愛裝模作樣，神經病！」

「不過話說那個不像神經病，卻其實也是個小神經病的劍邪阿雪到底去哪兒了啊？看阿禪找他找得快瘋是很有趣……難道是這樣所以阿月妳也讓我追了十八年？」大驚！「啊！我不要跟阿禪一樣是神經病啊！」

說著說著，把折成紙飛機的劍風帖扔出去，任其化為精光消失。

坐在習慣坐著的大石頭上，掏掏耳朵，「可不可以快點回答，你要訂哪一天啦！」彷彿收信人就在距離極近的地方等回應。掏完耳朵，隨手取出月琴，「阿月仔，不能四處爬爬走，妳一定覺得很無聊，不要緊，為夫的我就負起彩衣娛妻的責任，唱歌給妳聽。」

長指滑過琴弦，如是河流滑入湖泊，叮叮咚咚的前奏方完，有人搶過歌詞。

「月夜一輪後，浮幻陰川谷。金銀封體破，蝴蝶生命終。」

「喔，今天有客人啊！」將月琴擱在一旁，蝴蝶君盤腿而坐。「過門不入，五字瘋的，以前都進來白吃白喝，今天難得不收你錢居然不進來？」

劍風忽入，蝴蝶斬出鞘，清脆聲響在庭園中響起，只有一聲，沒有接續。

「不打了？」蝴蝶斬回鞘，「你不是煩才找我打架？」

步伐重重地踩在土地上，原本青臉的人現在臉像是鐵青，手上拎著兩罈酒，馬步站在碎碎抱怨的陰川蝴蝶谷之主面前。滿臉是〝敢惹我就給你老子我去死〞的表情，面對也是一張〝老子哪怕你想打架來啊〞的表情。

「我知道你找不到小雪很煩，我也很煩啊，我家阿月變成看得到摸不到，這樣更慘啊！」

一罈酒扔給坐著的人，滿臉陰沉的一劍封禪順著主人的示意瞧去，寒泉亭中金光閃閃，巧奪天工的黃金塑像穩立，與公孫月一模一樣的容貌，只是少了靈氣，黃金塑像是垂目，彷彿依著透明的扶手，站著小憩。

「新的收藏品？」果然是暴發戶黃金蝴蝶，人偶娃娃都可以用黃金打造。

「喂喂喂！」

「要不然是什麼？」公孫月對蝴蝶君開的條件是，如果蝴蝶君能愛她超過愛黃金，才有資格追求。蝴蝶君為此將所有賺到的錢財都換成黃金，鋪在陰川的河床底。啊現在是怎樣，老婆不在偷吃腥？

「就是阿月仔變的。」

如果是尋常人，大概會以為蝴蝶君得了失心瘋，把公孫月澆灌成金人了，或是以為蝴蝶君在開玩笑。一劍封禪喝了口酒，讓烈酒燒過喉嚨，吐出一口帶著酒氣的話。「出手金銀鄧王爺。」

「你知道？」

「他為什麼封了公孫月？」

「因為想跟我在一起。」江湖就是這點討厭。阿月仔之前有結拜兄弟，他都沒有過問，阿月仔的義弟小蘭花來陰川對他的阿月仔動手動腳，他都很聽話不跟小弟弟計較。現在阿月也沒有對付兄弟，也沒有洩漏情報，做什麼要這樣對他家阿月仔啊！

「金盆洗手，難上加難。」

「你帶的酒是不是只有酒精？拿來壞喉嚨的。」火辣辣的直衝到胃，一點甘醇豐厚的味道也沒有，挑酒的人是沒有味蕾嗎？

「不爽不要喝。」喝了口酒。他習慣喝燒刀子，因為有個人覺得很好喝，白白的臉蛋因為酒而紅撲撲的很是可愛，那人酒量也不小，臉蛋紅歸紅，湖綠大眼睛仍然亮晶晶的，看不出來是否喝醉，直到問的問題越來越多，多到一劍封禪不敢再灌醉他了。

「你什麼時候練了破金銀雙絕掌的招式？」人邪劍邪破金銀這話是聽過，他沒想到一劍封禪真的會破鄧王爺的絕招。是說阿禪到蝴蝶谷喝悶酒，嘰嘰呱呱自言自語碎碎念的都是作陪客的蝴蝶君。

「你問劍雪。」

「不是沒找到他？」

「那就別問。」梅花塢外的茶攤老闆交給他一個盒子，是劍雪說要轉交，裡頭一封金蠶銀蠱的由來﹑一張西北十酋的路觀圖，那裡有滿坑滿谷的金人銀人。劍雪八成是要考較如何破除金封，那封說明金蠶銀蠱由來的信是線索。他苦思一天終於抓到訣竅，以為劍雪會笑吟吟地現身，結果沒有，回到梅花塢等了足足一個月，劍雪依舊沒現身。一劍封禪嘔死了，有事沒事，學這東西做什麼啊！他覺得被劍雪擺了一道。

接著聽說出手金銀鄧王爺這名號，北嵎雙劍一刀之外的人物，屠殺西北十酋，一戰成名。金銀雙絕掌下死傷無數，稱霸一方。他更不爽了。劍雪是認為一劍封禪不濟事，不想見面又怕他對上鄧王爺一時破不了招送了命，所以把模擬考題先送來了。覺得被看輕﹑找不到罪魁禍首﹑火氣滿腔的人衝去梅花塢，對著滿山無辜的梅花叫罵一頓，然後失落地抱著盒子坐在梅樹下睡覺消氣。

打量青臉上的表情，蝴蝶君又喝了口酒。「在我家鄉有個傳說，有個雕刻師刻了一個天下最美的女人雕像，他愛上雕像，每天對她唱歌﹑做新衣服﹑作詩朗誦，最後上天被他的誠意感動，讓雕像化成真人，從此兩人幸福快樂地在一起。」

「所以？」

「你先幫我把阿月仔變回來，我就跟你好好打一場。」

「當你的神嗎？」

酒罈推給蝴蝶君，拔出殺誡，一聲冷喝，一道迴旋劍氣射向亭中的金像。鏗然作響，金封破解同時，蝴蝶君衝上前正好抱住溫香軟玉。

「三天後，生死分輸贏。」抓起酒罈，大步跨出門。

「好啦！神棍！」扔下話，抱著心愛的人，蝴蝶君喜孜孜地回屋裡去安頓伊人﹑煮藥服侍，不時聽到快樂的自言自語說要煮什麼好或者要先講什麼話好。

「蝴蝶君啊！你很幸運還看得到人。我呢，連人都看不到。」離開蝴蝶谷的一劍鋒拎著酒罈苦笑。灌完最後一口酒，仰望藍天。去梅花塢瞧瞧吧！去了不一定會找到劍雪，不去又可能錯過。每回經過梅花塢附近，總要一番天人交戰，最後總是決定到梅花塢去探頭看看再回冰風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