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10-14 02:07:54slanki
一蓮托生(十)
他不太記得上一次回圓教村是何時,比較有印象的是每次回到圓教村就有股脫離現實的懸浮感,然後質疑自己的存在。直到回冰風嶺﹑劍雪來找他,心裡才踏實。今日劍雪陪他一同到圓教村,原本的灰暗心情全不見了,彷彿只是來到一個曾經路過的城鎮。
如今的圓教村又是人們聚集的地方,沙漠的塵砂與死寂被村口的椰棗樹攔下,進了村鎮是另一番充滿生命綠意的風光,賣水賣蔬果的商人在街道兩旁大聲推銷商品,有人佇足挑選,有人趕路,駝獸和行人在大街上來來往往,熱鬧的景象令剛從無人的冰原回來的兩人忽然有點不適應。
「沙漠中生死輪迴很迅速。師父說,墓地上會長草開花。有生就有死,生生不息。」
「你師父真是認命啊!但是看不到原本的街道讓我心裡很不爽。」
「看到廢墟你的心情就會比較好嗎?」
「……好,你贏了。」擺擺手,「我們先去吃點東西。」
圓教村是個中型綠洲,食物的種類多,與香料和碎肉炒過的飯﹑香味濃厚的湯﹑肉串﹑棗類,還有簡單便宜又紮實的大燒餅。劍雪不熟悉的是酒壺裡的白色液體,直盯著瞧。見狀,一劍封禪將酒倒到木杯中,放一杯在同伴面前。
「這是什麼?」
「羊奶酒。」
「怎麼做的?」他知道羊奶酒但沒有喝過,和師父相處的日子是不沾酒的。
「羊奶放在鍋子放三四個時辰,把奶皮拿掉,先用牛奶釀出酒麴,再用羊奶發酵釀製。」
聞聞味道,含了一小口,皺了眉頭,仍舊嚥下喉,「酸酸的,壞掉了。」
「壞你個大頭啦!本來就這個味道。」
「抱歉。」
「因為你平常喝清酒,所以現在喝不慣。這東西喝多了不容易醉,也可以墊肚子,旅行在外喝這個最好。也有馬奶酒。」
「以前常喝?」
「我家隔壁就住一個釀酒的。」發覺湖綠色的眼睛有些飄忽,他放下酒壺酒杯,傾身向前,很順手地去揉那頭海草似地瀏海,相處久了,知道劍雪安靜不說話時,可能是在發呆,也可能是在想事情,差別在眨眼的次數。一劍封禪不明白,整天待在梅花塢的劍雪是哪來那麼多事情在腦袋裡轉來轉去。「你老是在想事情,在想什麼?」
「在想找吞佛童子和朱厭很困難。」
「不困難我怎麼會找到現在還沒找到,別急啦!」扒了幾口飯,見對桌的同伴表情還有點悶悶的,「不要這樣好不!跟我出來不好嗎?現在有想要出來走一走晃一晃,比以前都不在乎好只待在梅花塢好太多了。人總是要知道自己的過去,有個穩定踏實的立足點才能往前走,你以前都不在乎,看得我很想扁你。」
「你沒有打我。」
「因為你不是海扁一頓就會開竅的。」另外也是那雙大水汪汪大眼睛和圓圓無辜臉讓人扁不下手,如果是蝴蝶君,一劍封禪確定自己會毫無猶豫地順利開扁。
「所以暴力的生死論不是到處合用。」
「你對我的理論非常不滿嘛!」
「因為我有我的想法。」
「是是是,人邪這稱號應該送你,你不只劍怪,而且人怪。」筷子夾著土豆,一顆顆往嘴裡送。「本以為你一天到晚躲在梅花塢幫人泡茶陪人下棋,你也很會走嘛!蠻多人認識你的。」和劍雪一同出來,除了一貫上門找喳決鬥刀劍客,更多了兩種人:看到劍雪可愛想來劫色的登徒子﹑衝著劍雪所擁有的魔劍而來降妖除魔的宗教人士。人邪被倒晾在一邊。
「我認識與否,很重要嗎?」
「你喔!不知道你是老成還是小孩,有時候很認真有時候很隨便。」
「你也是。邪不是好的外號,但你很喜歡,甚至很得意。你之前說過,你不喜歡別人對你指指點點。」
「那是別人說我是邪的開始,尋常人對不理解的事情一律以負面解釋,他們畏懼﹑害怕﹑仇恨,所以稱做邪。你被為劍邪,當真就以為自己哪裡不好了?我們這樣也沒什麼不好,很快樂啊!」
「所以你就自暴自棄了。」如意料中地看到夾著土豆吃的手頓住,不服氣又無可奈何的黃色眼瞳瞪了他一眼。
「你知道嗎?說別人自暴自棄很沒禮貌。如果你是別人,我現在馬上開扁。」
「為什麼不動手?」
「我不知道。」抓抓鼻子,劍雪專注的大眼睛讓他有點困擾。「你不一樣,雖然我們從來沒有分出勝負,但是若我真要修理你也挺困難的。」
「為什麼?一路上都是你出手退敵啊!」
「上次你能把我打昏,這就證明你比我強。雙邪,人邪劍邪,你可是跟我齊名啊!」
「那不算。劍邪,邪劍的擁有者,有名的是劍不是我,因為名聲而認識我的人不重要,重要的是認識我的人:你﹑蝴蝶君﹑還有茶攤的老闆一家人。我不拒絕劍邪這個名字是因為魔劍關係著我的過去,也牽連你找尋吞佛童子,但那不等於我和你一樣厲害。」
「我知道我知道。」不想接續這個話題,擺擺手,「說到那把魔劍,那個冰裡妖怪說的……你覺得朱厭和吞佛童子是什麼關係?」
「……關係很深。」
「講那麼委婉幹什麼,聽起來就是一對!」他一劍封禪可不是笨蛋,那種說法根本就是情人之類的關係。
「他們打了一個賭,那不是你所說的成為一對的人會做的事情。」
「他是魔,魔物反覆無常……」
「借光兒。」
說的人真的帶走一些陽光,陰影落在桌上,一劍封禪坐直了身軀,翻白眼,「不借。」
「魔物居然敢在這裡出現!」
修行者打扮的人話出,週遭安靜了五六秒,接著是桌椅移開﹑客人匆匆忙不迭遠去的慌亂,混亂聲過,大街瞬間安靜下來,像是劃了道隔絕氣氛與聲響的結界,剩下被指為魔物之人放筷於桌的清脆聲響。
「誰是魔物?」劍雪不是,他一劍封禪臉是青,身上還帶著一把名曰殺誡的聖器,自然不是,算來算去這一桌只有朱厭劍算是魔。
「就是你們,人邪劍邪……」
「再加陰川蝴蝶君,並稱北嵎三強。」打斷﹑將話接成另種意思。一劍封禪打量來者,零零總總大概有十來人,一副將圍在中間的人當妖怪看,嫌惡仇視的表情讓他好想把筷子扔出去打他們的頭,沒真的實行是因為劍雪的眼中浮上一層淡淡的憂心,每次一劍封禪要與人動手總是這樣,九成九起源於暴力生死論的不滿。劍雪不會開口阻止,那表情卻讓一劍封禪心有窒杌,認輸似地手下留情。暗嘆口氣,「你們要如何?」
「滾出村子!」
「我是來掃墓的,還沒掃呢!」
話是實在,聽在曾被魔物毀滅燒殺的圓教村人耳中,說不出的諷刺驕狂,耐不住脾氣的人早已衝上來,卻像撞上牆般彈回去。一劍封禪瞧瞧劍雪,劍雪沒有回應,但是原本放在桌上的手掌是朝向跌倒的人。
一個僧侶打扮的中年人上前一步,尚未開口,劍雪起身,禮貌性的動作又惹得眾人一陣騷動,怕他出其不意的下毒手。劍雪朝向那名僧侶拱手,「這是誤會,我們不是魔物,也無意傷人。」
「你身上魔氣驚人,還說不是!」
「並非是我。」劍雪心平氣和地,「因為劍的緣故……」
彷彿映證,猝然嗡的聲,周遭眾人直覺捂上耳朵,朱厭劍震開纏裹於上的黑布,悚然魔氣一陣陣波濤般向外散開,殺氣同時竄起。劍雪暗叫不妙的當兒,一劍封禪也發覺不對勁了,尋常朱厭劍沒有動靜,現在卻自己震響,這些人之中,有人的殺氣或是力量足以引發朱厭劍的興趣。拿下朱厭,劍雪顧不得旁人的驚呼引得一劍封禪起身握住殺誡劍柄,咬破指尖,染血的手抓住朱厭劍柄。但魔劍的模樣已讓所有人見到。
「朱厭!你是吞佛童子,果然是惡魔!」
一劍封禪看了看劍雪,有些迷糊。吞佛童子的武器是朱厭,鋒刃的部份與劍雪手中的朱厭劍很像,但印象中是長武器。是怎麼回事?
並非被包圍者沒有動作,包圍者就沒有動作,他們忽然雙手合十,吟誦聲像是大堆蜜蜂由遠至近的嗡嗡聲,隨著聲響前來的並非由遠而近的黑鴉鴉身影,而是由地面如泉水般冒出的銀色小小光團,有的在地面交錯,有的上升到半空一片片組成經文。
「你們是封魔者?」利用陣法和咒文困住,封印魔物的修行者!「我們可不是魔物啊!」自己在追殺魔物,豈能忍受別人將自己當魔物看待。話講不聽就是直接動手,殺誡出鞘,凌利劍風殺向施咒者。劍氣在施咒者身前三步之處消失無蹤。「搞什麼鬼啊!」更強的氣勁再次揮劃。佈陣者的吟誦比殺誡還快,銀絲迅速結成咒文擋住一劍封禪的劍氣,龐大的光團撞上如同繪著無數經文的玻璃牆,徒勞無益。銀色的絲線高聳入天,成為自然的監牢。
劍雪仰頭觀視著牢籠的型態,傾聽著咒文的唱誦,「原來朱厭感受到的是這個……」圓教村底下是極為稀有的龐大氣穴。從此地出土的古劍能鍛成封印魔者的殺誡,想來就是吸收此地的清聖之氣,才有強大的力量。
村落經歷上次的毀滅之後,重新聚集的人們為防範魔物再度侵襲,利用自然之氣讓整座村落成為巨大的封魔陣,只要會唱誦咒文的人,都可以喚出地氣困住魔物。踏進村時,原本心情很好的一劍封禪略皺了眉,並非眼前人事已非,而是那股地氣讓他感到不適,殺誡的清聖之氣保住一劍封禪,佛魔體劍雪也是無礙,但朱厭是柄純粹的魔劍,不斷地散出魔氣以抵禦佛氣,依尋而來封魔者更讓朱厭挑釁地低鳴。
「啥鬼東西!我們不是魔啊!開什麼玩笑!」憤怒地瞪著外界的施咒著唱完最後一段經文﹑滿意且得意地打量困在圓陣中的獵物,一劍封禪一拳槌在透明的牆上,「這東西不分青紅皂白,我叫人邪,還是個人啊!」
劍雪開口,沒有發出聲音又閉上嘴。
「你相信嗎?我居然被我故鄉的人關起來,而我還在幫他們追殺吞佛童子。有這種道理嗎!可惡!」踢了石子,石子撞上結界又彈回。
封魔者見到一劍封禪的焦躁﹑屢屢劈在結界上的劍氣都被消散於虛空,很滿意結界的作用,戒備專注的目光投注在觀察結界的劍雪身上。冷靜的獵物最是可怕,綠黑髮色﹑外表很可愛﹑像是人畜無害的魔物顯然是心裡有了底,令封魔者感到危險緊張。
劍雪將朱厭劍插在地上,闔上眼。
「結界封的都是與自己不同的生物,以魔氣止佛氣,以佛氣阻魔氣,換言之,和結界相同氣息的生物便能自由來去。」一蓮托生手執樹枝,在沙地上繪著陣法,寫著咒文。大眼睛青年蹲在一旁,望著師父,專注地聽著。「你擁有魔者的魔氣,同時擁有清聖的佛氣。無論什麼樣的封魔陣或是結界,對你來說是毫無作用。」
「那麼師父呢?」
「師父要靠你救援了。你能自由出入陣法,自然也能破陣解陣。」所有的結界不外乎如此。解咒除了獨門的方式,就是逆真言,像咒文施展時一般流暢地倒唱回去。逆真言的限制式解陣者必須與結界製造者有相似的氣息。「魔胎是非魔非佛,同樣是佛是魔,能解所有的封印結界陣法。但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孩子,不要張揚你的身分,人心險惡……」
輕聲低唱,雙手結著法印,踩著丁字步前進,繞著結界邊緣走著一圈又一圈。隨著步伐與頌辭,閃著銀光的結界如同是風化的牆,一片片地浮動剝落,化為虛空,走到第五圈時,劍雪的步伐跨出結界。
封魔者退了好幾步,各個警戒以對。受困的猛虎脫出牢籠,還會不傷人嗎?
「我們不是魔物,身上的魔氣是來自朱厭劍。」
「朱厭是吞佛童子的武器,你是從何得來?」
「我的師父一蓮托生從吞佛童子手中奪得魔劍,將這把劍交給我看管。」
「魔劍應該毀掉!」
「抱歉,這把劍對我很重要,我不能毀掉。」
「你不肯交出此劍,起碼該封印此劍。」一名修行者說著,另一名逕自上前取劍。
「不行。」
想出手阻止,一劍封禪拉著同伴退步不給他上前,看好戲的半月笑容讓劍雪心一冷,想起魔者的殘酷笑容。現在的一劍封禪是好奇殘忍的頑童,故意把火生大,想知道飛蛾撲火是何種光景。
不及掙開一劍封禪的的困制,霎那間,眼前血光四溢。人說平地一聲雷,江南的急雨,雷光劈下是光球般炸開,眼前炸開的卻是鮮紅的血肉﹑乳白的腦漿﹑雪白的碎骨。朱厭的嗡然作響像是大笑,彷彿回到殺戮的修羅地獄,在魔者的手中肆無忌憚地吞食所有觸及的生命,魔焰飛天,染紅天際,天地透染深深淺淺不同的豔紅。
「真驚人!」一劍封禪的褐瞳發直發亮。他的殺誡是降妖伏魔的聖器,劍雪的朱厭劍則是充滿力量與瘋狂的魔劍,之前劍雪將之藏在黑布裡﹑不讓其他人接觸,如今一見,他能明白劍雪的理由,朱厭劍是頭不能輕易出閘的猛獸,那股強大驚人的力量令人深深著迷。一劍封禪鬆開手中的殺誡,著魔似地向立於血海中的魔器伸出手。
劍雪直覺抓起殺誡,順手就在一劍封禪頭上敲了下。
「幹什麼啦!你做什麼打我?」
「你不可以碰朱厭劍!」
「為什麼?你手上拿著殺誡,我為什麼不能拿朱厭劍瞧瞧!」更何況那把劍正在離他……伸手可及之處,一劍封禪固執地伸出手,卻忽然停在半空,縮回又扶住自己的頭。「怎麼回事?頭……」腦中嗡嗡作響,像是有人拿著炙燙的鞭子在內部抽打。聽見劍雪在叫他,但好像隔著厚牆,聲音朦朧。紅褐髮色的青年大力甩甩頭,卻無法驅散腦中越來越濃的濁霧,眼冒金星,彷彿飲酒過度,頭越來越重,視野逐漸歪斜。
不會是劍雪那一記…打得太重……把腦袋打壞了……
抱住昏厥垮下的身軀,「怎麼了?一劍封禪,怎麼回事?」一劍封禪為何失去意識?「一劍……」
眼前的景象壓住聲音,恍然是豔紅的髮色,魔氣煞時飛散蔓延。
「你到底在玩什麼把戲?」
直覺抓住殺誡,不論是想將其出鞘還是轉身想跑。白皙的手扣住他的腕,阻止行動,眼前是怒極生笑的吞佛童子。
「事不過三,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
「一劍封禪……」
「什麼?」
「是吞佛童子!」「果然是魔物!」
淒厲的慘叫,驚慌失措的聲響以他們為中心向四方漫開。
紅髮的魔者環顧周遭,陌生的風景,熟悉的氣息和感覺,微蹙眉,「圓教村?」
吞佛鬆開手,在劍雪將殺誡出鞘的同時抓住朱厭劍,倏然化劍成矛,魔火燃起,順著矛頭方向延燒,彷若洪水潰堤,平地竄起無數艷紅妖鬼,咆嘯著﹑嘶吼著撲向村裡所有生物。
「住手!」殺誡直往朱厭矛柄頭剁下,企圖改變氣勁的方向。朱厭矛旋舞,龐大氣勁朝著劍雪劈頭轟去,逼他回手護住自己,殺氣像是熱風撲面,溫柔地穿過劍雪的身體卻是轟然毀滅他身後的屋宇,火光在毀壞廢墟裡燃起,驚叫聲不絕。
發覺朱厭矛傷不了自己,劍雪直覺用手去抓朱厭的鋒刃,擋住兵刃的揮舞。
吞佛童子拉住劍雪的肩膀,「你做什麼?」
「殺人是不對的!」掙脫吞佛童子的手,殺誡平舉,「我不會讓你殺人。」說歸說,劍雪懷疑自己是否有能力阻止明顯比他還強的魔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