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4-04 09:25:52slanki
既見君子(35)
穿著輕便的衣服﹑帶上斗笠﹑拎著竹杖﹑背著竹簍,拉低斗笠蓋住大半的臉,大概沒人認出他是臥江子了吧!這樣的裝扮不是要混入尋常人群裡頭打聽消息,是方便上山採藥。治療瀟瀟的藥方複雜了點,大部分的藥材買不到,只能上山挖,某隻狐狸嫌找藥採藥會弄得渾身髒就不來幫忙,所以他現在一個人在林子裡轉來轉去,像是土撥鼠一樣挖東挖西。
身邊緩緩繚繞著白色的水氣,起霧了,濕潤的風也變大了。坐在一處大石頭,拉緊身上擋風遮雨的簑衣,檢查背蔞裡的藥草,該找的三分之二都還沒找到,臥江子有點煩躁地重重放下背簍。要不然就是不要找,回天外南海,不管是回秋山谷找還是去搶劫毒手回魂,總比在陌生的荒山野地裡找一株不到一吋的毒怙草來得容易。沒有銀狐這個好鼻師來幫忙,事倍功半,這樣怎麼早點回天外南海嘛!
銀狐不知道在幹什麼,用心識傳音叫他來聊天也沒反應,明明說會隨時盯住他,現在臥江子最需要有人來聊天了偏偏不出聲,這是什麼?莫非定律啊!那個無賴﹑任性的狐狸!
使勁亂吼了一陣,散散心中的鬱悶,臥江子撥開落到眼前半長不短的髮絲,重新戴好斗笠,端詳四周尚未仔細搜尋的地方,視野裡卻出現白白的影子,看不到頭的白色人影……
山裡有鬼?不會吧!是鬼樓的鬼逃到這裡來沒被抓到嗎?
「蘇揚……」
還知道他是蘇揚耶!好恐怖喔!遇到妖怪要拿雄黃出來擋妖怪!
「你真的變很多,」洺雙滿臉黑線地看著打開粉末包正要往對方身上灑的臥江子,剛剛還聽見蘇揚在鬼吼鬼叫,洺雙不禁懷疑這個人真的是蘇揚嗎?以前的蘇揚只會冷笑一聲,掉頭就走。
「齁!你越界,我要告發你!」剛剛締結和平協定﹑劃分地盤﹑不准對方進入,洺雙穿著白色大斗蓬,帶著面罩,這麼顯眼的葉口月人打扮溜進琉璃仙境以南的地方,不是給人發現當箭靶子打嗎?
「我有事情找你。幽皇想見你,請你往五分亭一會。」
「要是我直的去,橫的回來,銀狐你要幫我顧嗎?」
「你可以放心去,我用生命擔保平安無事。」
「開玩笑的。」揮了揮手,「如果真的有危險,你一定會先說明。」
「另一件事情,你記得褎權有個女兒嗎?」
「當然。」怎麼可能不記得?他和洺雙還為那個小娃娃辦過一次慶生會,帶了獸族的第一美人第一舞姬做為繡墨氏葉的一歲禮物,可笑的是禮物剛開始表演,他抱過小壽星想逗弄,紅狐衣袖飄揚間,袖裡鋒出,殺得措手不及,驚得他狼狽地抱著繡墨左閃右躲,最後逃到偌大的澡間,一手抱著繡墨,一手架起陣法,將紅狐困在水裡動彈不得,也因此蘇揚才跟紅狐結緣。「怎麼,那個小繡墨要結婚了嗎?」銀狐都這麼大了,繡墨比他大一兩歲,也可能已經結婚了,「啊,還是生了小孩?」
「不。」洺雙搖頭。看來蘇揚在中原太久,思考模式也不同了,以前他只會說:闖了什麼禍不能收拾?再天大的事也沒有邪帝回來這事大。「我們之前送還中原的那個男人,繡墨喜歡他。」
愣了三秒,臥江子開始大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扶著旁邊的樹幹,笑了好陣子才停下,抹著眼眶的笑淚,「我真想知道褎權的表情,這是報應,絕對是當初他修理我娶紅狐的報應啊!活該活該。」
「你幸災樂禍。」洺雙有些不高興,「繡墨為瀟瀟背叛,褎權險險被逼在眾人面前親手制裁女兒,你知道這有多嚴重嗎?」
「那兒女情長又該如何?」什麼事都是這樣,洺雙覺得很嚴重,蘇揚覺得不嚴重。臥江子一挑眉,「當初我被褎權弄得多慘,要不是他和稽咸聯手抓住紅狐和銀狐,我幹嘛帶它們直接從玄空島跳下?你以為我高興這麼倉卒跳下去嗎?讓你們為了指環下來拼命找我,我又不是神經病。」
「……不管這是不是報應,總之繡墨下獄,結果逃脫了。」
「我願意拿我的頭來賭,我猜是氏葉部的人偷偷放走她。」褎權雖然保守,但是對部下非常好,部下家裡有什麼不方便,他都會親自去探問﹑致贈需要的物資,在資源逐漸減少的玄空島上可算是相當大方,如此得民心的執首有了愁眉,部下當然會努力報答,更何況現在已經在中原了,一定是送她到琉璃仙境以南的地方。
「不錯。但是邱霍蛉葉為了扳倒褎權,不斷聲張此事,要求將繡墨繩之以法,」依法也是該將繡墨處決。幽皇雖然回絕治罪於褎權,但是繡墨的事情沒有辦法開恩。「如果不是抓她回來,就是要帶回她的屍體。」
「所以你就自告奮勇﹑無怨無悔﹑心甘情願地接下這個任務。洺雙,你這個大好人。」
「我不想要你的頭,可是我需要繡墨的頭。」
「我答應你去見九幽﹑幫你找繡墨和做一個人頭,扣掉我離開後給你添麻煩,還是很大的兩個人情喔!」
「我已經找到繡墨﹑交代她不能回玄空島或再見褎權。」洺雙白了嘻皮笑臉的臥江子一眼,「看在過去的情分上,幫幫她吧!她也算是你半個女兒啊!你忍心讓她孤苦伶仃在群敵環肆的中原流浪?」
「你這是逼我同意照顧她,好,我同意。」
「條件說吧!」
「瀟瀟受了褎權一掌,一直沒辦法好。」
「那藥是你發明出來的。」
「可是我要調很久的藥,而且我早就忘掉要怎麼調了。」要收集一大堆藥材﹑蹲在爐子邊七天七夜只為了熬一個小茶杯也裝不滿的藥,他又不是捨近求遠的神經病,叫洺雙直接跟褎權拿比較快。「第一個條件就是,幫我跟褎權拿一份可以治好瀟瀟的藥來。」
「好。你與幽皇會面後就可以拿到。第二個。」
「還沒想到,等我想到再說。」
「我不會反叛葉口月人。」
「我什麼時候要你幫關於反叛的事情?我連打算跳下玄空島都沒告訴你。」
「真該感激你,是嗎?」
臥江子笑著拍拍他的肩膀。依照洺雙的個性,看到朋友要做自我毀滅的事情一定是全力阻止,當時的洺雙不能理解蘇揚的想法,所以蘇揚不敢告訴他所有的計畫。現在的洺雙不再像過去那樣一板一眼,處事多了一點柔軟,從私放繡墨一事就能知道他的改變。「我不會讓你為難的,你幫了我這麼多事,我怎麼敢讓你為難?走吧走吧!我跟你去見幽皇。」
避開聚落,穿過幾座山丘和森林,由走過的路判斷,葉口月人的探子已經開始調查琉璃仙境以南的地區,洺雙可以說是熟門熟地挑林間小徑行走,雖然繞過村莊城鎮的路途較遠,但幾乎不會讓任何人發現他們的行蹤。他該稱讚洺雙培養出一隊好探子嗎?
「不,是儺葉部的探子,揚贊他們培養的。你的部屬很爭氣。」
「現在由誰出任執首?」
「沒有。儺葉部目前直屬於幽皇。」
點點頭,「那是好事。」除了這句話他也不知道要說什麼,一個背叛自己家族的人還能說什麼?
走到接近琉璃仙境的地方,轉進一條通往小山的山徑。五分亭在一個小山崗頂,可能是某個文人雅士為了觀賞雲霧繚繞鮮翠綠意的美景,在視野良好的地方建亭子供喝茶野餐之用。
遠遠地就望見九幽獨個兒坐在亭中,洺雙朝他點了點頭,表示幽皇是找他單獨對談。待洺雙的白衣消失在鬱鬱蔥蔥的枝葉間,臥江子確定附近只有亭子裡的九幽和待在十呎外的虎帥。怡怡然地走進亭子,「特地邀來五分亭一會,不知是為了何事呢?」將竹簍放在桌下,摘落斗笠﹑脫下簑衣﹑落坐於九幽對面,自自然然地倒了桌上的茶來喝,像是偕同好友到山崗上的小亭子飲茶看風景。
「我該稱你是執首,或是臥軍師呢,蘇揚儺葉?」
「我該稱妳是幽皇,或是四公主呢,繯鶯公主?」
「你想認定是哪一個,我就是哪一個身份。」九幽對臥江子有此一問並不意外。她從傲刀皇陵中帶走錄有邪帝武功的札記﹑前往中原,不久,身為邪帝傳人的九幽出現,領導葉口月人;佔據了傲刀城,秋毫無犯,取回指環便撤兵,照臥江子的聰慧也該曉得是怎麼回事。
「那就從始而終吧!公主,主公尋得妳好苦,他念念惦惦不能迎回妳啊!」
「三哥真是有情有義啊!但是妹妹終究是比不過四顆芙蓉石不是嗎?」提起往事,九幽仍有不舒服的感覺。因為亂世,她被迫面對人性的醜惡,造就今日的九幽,她忘不了成為棄子瞬間的絕望與痛苦,慘痛的教訓讓她永遠不願再犯錯誤。
「不是的,黑珠犽設計陷害前去救妳的白武訓,而主公知道黑珠犽的條件,即刻派浪千山帶四顆芙蓉石去換公主,誰知黑珠犽將疑似公主的人吊在遠處,令浪千山無法分辨究竟是真是假,回來討論之後卻馬上發生大戰,措手不及,黑珠犽又失蹤,自此失去公主的行蹤……」
「就算如此,講談往事又能如何。」過往的不能再回復,就算能回覆,她也不會想回到過去單純的繯鶯公主,那樣可悲﹑附著生活在別人的憐憫之中,「只有權力與力量才能得到一切,在弱肉強食的世界,弱者是悲哀的,就算貴為皇女不例外。」
「不愧是傲刀家族的公主,身上總有一股霸氣與權力欲,說來,主公才是傲刀家族中的異類。」眼前的傲刀繯鶯讓臥江子想起傲刀蒼雷,為了權力野心不惜放下過往一切的果決和魄力。「但是,眼前的世界是一個虛幻的浮生,死後不能帶走任何事物,這樣做值得嗎?」
「正如你所言,死後帶不走一切,所以活著我就要得到我所要的。如今我是玄空島之主,我主宰我自己的命運,這是我要的。」
「公主選擇九幽皇是放棄繯鶯的所有了。我自會轉達主公,公主已有幸福的歸宿,要主公不必再懸念不安。」愛情可以造就一個人的勇氣與瘋狂,蘇揚能跳下玄空島開始另一個人生,傲刀繯鶯也能反其道而行,成為玄空島之主。「恕我直言,妳確定玄空島的葉口月人都是為妳心悅臣服嗎?」
「力量宰制一切,世界即是如此,那場決鬥難道不是如此?我的身份﹑誠意已經表達得很清楚了,臥江子,該坦承你自己吧!你是傳聞中的儺葉部前執首蘇揚嗎?」
「是與不是,又能關係玄空島什麼?蘇揚儺葉早已身亡,不存於玄空島上,一如傲刀繯鶯不復存於天外南海,與傲刀城一切又何關?」
九幽何嘗不懂臥江子所言,他早放棄蘇揚的身分,只承認自己是臥江子。但是世事難道是如此簡單能夠一分為二,往昔的歸為往昔,當下歸為當下?「若你是蘇揚,如今卻站在中原一方,身為第一執首卻背叛組織,理當重罪。」
「妳派輔權領兵攻陷天外南海,也是背叛你祖先的逆倫大罪啊!」
「在中原我是身為玄空島幽皇的南海公主,你臥江子也是幫助中原的玄空島執首,這個叛徒之稱你我皆是。」
「妳我都是做自己認為該做之事。」臥江子搖搖竹扇,「幽皇找臥江子前來,所為何事?總不會是詢問主公的近況。」
「臥江子,回天外南海吧!別再協助中原了。」
「我也很希望,但如果這裡的和平岌岌可危,我不會坐視。」
「臣服於玄空島,也是一種和平。」
「意義不同,如今戰亂已平,這樣幽皇認為還不夠嗎?」
「就算我不想開戰,中原人士一樣會開戰的,臥江子,你控制不了他們。」
「中原現在嗜血族為患,無暇對付葉口月人。只要幽皇能安於現狀,則和平降臨。」
「你太理想化了。你身邊的傲笑紅塵﹑任飛揚﹑塵道少﹑劍君十二恨,他們可不是這樣認為。以仁義之師自居,反對者皆為惡者,難道不是中原人最常做的?」
「我不否認中原之士的確如此。統一中原是權力者的願望,但先安內,後攘外,幽皇想完成自己的夢想,唯有葉口月人強盛才有可能。」深嘆了口氣,「曾是執首,我明白葉口月人的問題至今未改,玄空島跟天外南海一樣,需要解決內部矛盾﹑穩定生息。」
「跟天外南海一樣?臥江子,你的意思是?」
「我的主公傲刀青麟為何能打敗傲刀玄龍,成為天外南海之主,因為他主張四族平等,廢除不平等的階級制度。奴役﹑仇視異族會使得社會不穩內耗,削弱實力。玄空島的奴隸反叛是常事,接觸中原的獸族人恐怕會為不滿自己的情況而勾結外敵集結反叛。為了葉口月人,請幽皇放慢揮兵中原的腳步。如果幽皇一意孤行,臥江子不會坐視。」
「我明白了。但依舊提醒你,日後若是你仍擋在我所行的道路上,我不會再念著三哥的情面手下留情。」
「我會銘記在心,也請幽皇記得我的警告,玄空島曾是我的故鄉,我不希望它痛苦。得民心者,才有為王的資格。」
「你說的不錯,得民心者,才有為王的資格。」
站起身,「臥江子告退了。」
「請。」
目送翠綠逐漸融入林間的釉綠,九幽為自己斟了茶,沉穩的腳步聲逐漸接近,來人坐到九幽的旁邊,依令拿下面具,英朗清俊的臉沒有表情,黑色的眸子沒有任何神采地望著他的主人。
「三哥很喜歡跟嫂嫂在蕭瑟山谷聽雨,在嫂嫂身亡之後,大家都說蕭瑟山谷常下雨是因為三哥總是掉眼淚。」又倒了杯茶,放到虎帥面前,「這樣說來,玄空島上沒有自然的雨,可以說我已經沒有眼淚了。」
虎帥順從地拿起杯子,闔上眼,像是在聽著風的聲音。
「雲從龍,風從虎……」五分亭外,雲氣隨風翻滾,一層又一層的飄來,累積﹑加深﹑濃色﹑成為陰灰的天空,森林的林木因風而颯颯作響,像是被鞭抽而哭泣的牲畜。驚雷乍響,九幽望著遠方,「很久沒有人叫我公主了,聽起來真令人懷念。看到臥江子,我不禁想,若是回到天外南海,你會不會忽然想起一切?」
雨幕被風扯來,浪濤吞食五分亭,亭子雖大,但暴雨的水珠依舊掃進亭內,濺濕衣襬與身體。輕輕地抹去虎帥臉頰上像是淚水的水珠,九幽微微地笑著,「但,只剩下我的你,還是會留在我的身邊吧……」
放棄繯鶯,選擇成為九幽,所以有力量﹑有能力擁有想要的人。
雖然一切已不復返,至少,在那些執首和策宦尚未來到五分亭之前,這裡還保留一些天外南海的碎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