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3-21 13:06:28slanki
既見君子(21)
走過來走過去走過來走過去走過來走過去……
坐在大石頭上,瞅著綠影在眼前左右移走,不到一刻鐘他的眼睛就好酸,「你不累啊!」他真懷疑臥江腳下的土地已經被步伐刮出一道深溝了。
「……吃太多了,走來走去幫助消化。」
「還有一天,你擔什麼心?」
「因為剩一天我才擔心啊!」銀狐開了條件出去,現在等對方的回應。他們這邊人少,又不能做什麼預防的準備……在天外南海跟冰川孤辰講得那樣輕鬆,他在這裡緊張個什麼鬼啊!
「死不了的啦!坐著!」一把拉著臥江在大石頭上坐下,正想問要不要去附近的河邊散步,狐狸耳朵捕捉到遠處的腳步聲,「你心心念念的人來了,可以定下心了吧!」
「什麼心心念念……」
遠處白色的人影由小變大,來到五步開外,行了個禮。
「輔權有令,你們的條件全部答應。獸人奴隸已經放到天外南海,我們的人也撤出了。請馬上到無幾之原歸還指環。」
「我們怎麼知道你們真的撤兵了?」
「到無幾之原即可知曉。」白衣人行了禮,轉身往來時路去。
「你認為呢?」
「我讓式神回去天外南海一趟,但是跨空間的轉移……」
「我負責保護你,別擔心。」
挖挖耳朵,「這話為什麼聽起來有點逆耳呢!真奇怪。」
「最好習慣,你可以保護銀狐,銀狐為何不能保護你?」
「是也沒錯啦……」從扇子上抽起一片竹葉,把扇子交給銀狐拿著,將竹葉夾在雙掌中,臥江子闔上眼﹑低聲叨念咒語,蜜蜂嗡嗡般的低語像是鉤子,從掌中鉤出銀色的光華,緩緩張開原本平貼的雙掌,竹葉浮在掌間,慢慢地扭曲﹑翻捲﹑縮小為翠綠色小球,接著擴張成形,化為一隻小巧的蜻蜓。臥江子咬了另手指尖,染了血的手指在半空揮畫,符號般的金色文字連成一圈,蜻蜓由符咒中央穿過,消失蹤影,剩下閃著點點精光的金色圓型陣法浮在半空。
望著閉著眼,額頭冒著點點汗水的臥江子,銀狐很有耐心地守在一旁等待。半刻後,撐著法陣的手忽然成拳﹑解除陣法,同時臥江子睜開眼﹑深呼吸幾次,「沒事,他們走了,傲刀城很平安。」
「休息一下吧!」想拉他到旁邊大石頭上坐著調氣順息,臥江搖搖頭。
「沒關係,我被你養得肥肥的,這點小陣法耗不到多少力氣,我們去無幾之原。」
無幾之原上,輔權率氏葉部璚葉部兩部大軍等候,不過嚴陣以待是邱霍蛉葉,後邊的青琨﹑非懿﹑氏葉部和璚葉部軍士﹑更後方的拜月幽艫是拿來當背景用的,證明葉口月人撤出天外南海的有意義花瓶。
走進無機之原中的臥江東張西望,「好大的排場喔!真是收受不起啊!銀狐,你看他們的軍服很有趣,不同的部別是搭不同的顏色,飾扣的的顏色代表兵種,這主意很不錯,一排看過去整齊劃一,又可以區分部門種類……」
「你幹嘛這麼興奮?」明明走上來前還慢吞吞的,問了好幾次是不是陣法耗費精神﹑休息一下再上去,竹葉蟲抓著他的手直說沒事,一抵達就嘰嘰呱呱,一定有鬼!
「跟你分享我被關在傲刀城那幾天無聊的心得啊!我可是很認真地觀察葉口月人的生活作息呢!」
「誰要你去觀察了,竹葉蟲,那些人有啥好看的。」
「生物有生物之美啊!」
邱霍蛉葉喝停兩人的對話,這兩個居然無視大軍逕自閑聊起來。「指環呢?」
從皮裘的口袋裡掏出指環,「在這裡。」握住指環,看向臥江子,「你顧好你自己,明明陣法耗了精神力還逞強,當我不知道?」
……被發現了……「你小心。」
「青琨,你去拿。」有扣鬼索的不好回憶,又顧忌紅狐刀的鋒利,邱霍蛉葉不想靠近銀狐。
非懿抓緊銀鞭,凝氣於上;臥江子警戒著四周,同樣將真氣凝聚在手上。
正當走上前的青琨要碰到指環,銀狐收回自己所伸出﹑握著指環的拳頭,退了一步。
響起的是邱霍蛉葉的爆喝,「你想反悔?」
「稀罕啊!還你!」掠過被派出的人,指環丟到輔權手上,銀狐按著紅狐刀,刀將出未出,「別再來煩我們,否則的話,哼!紅狐刀伺候。」
「口氣真大!」非懿哼了聲,「不過是隻狐奴……」
按住銀狐握在刀柄上的手不讓怒氣爆發,臥江子含著笑容說道:「謝謝你們遵守約定,自天外南海撤軍,但若再進犯天外南海,臥江子不會再坐以待斃。」
「指環拿到,其它我不放在眼內。」將指環收好,邱霍蛉葉瞪了銀狐和臥江子一眼,揮手下令撤軍。
遠眺拜月幽艫逐漸遠去﹑消失在藍天白雲間,銀狐吐了口大氣,抖抖肩膀鬆鬆筋骨,「總算解決了。真煩。」
「未必,說不定指環回去正是災難的開始。」
「到時候再煩,反正你家主公平安最重要。你說你把他藏到冰川孤辰家中?」
「是啊!我要神梟和莫修他們阻止他衝出去做傻事。主公啊!有時候都沒想到自己很重要,要事他被抓會有更多麻煩。勇氣不該濫用,濫用會造成麻煩,大家平安最好。」停下話,歪著頭,想了幾秒鐘,「我要回天外南海看看其他人的狀況,你……」
「我跟你走一趟吧!」瞧見臥江子錯愕表情,銀狐笑著戳戳對方軟嘟嘟的臉頰,「我想看竹葉蟲把天外南海修理成什麼樣子。」
在臥江子去跟傲刀青麟談話的期間,銀狐在坐在長廊欄杆上,靠著廊柱半闔著眼,這裡靠近城主的書房,很安靜,斜陽穿過樹枝﹑欄杆,在白石地上落著斑駁的影子,跳動著微亮的粒子,微冷的風在廊間遊走,一次一次洗著樹梢花叢的顏色,距離摧枯拉朽的季節還有段的距離,花園裡仍是五顏六色。
同樣是庭院,宮城裡總是爭奇鬥妍﹑繁花似錦,而秋山谷就是一片自然的綠,濃淡不一的翠綠襯著藍天白雲,令人心曠神怡。活在寬廣的地方,視野才會寬廣,整天縮在擁擠﹑叫人眼花的地方,心會越來越狹隘的……
不過前兩個星期在秋山谷,臥江沒有真的放輕鬆。
說要等冰川孤辰把傲刀城修理好再過去問候,所以先在秋山谷逗留,前面幾天整理屋子,後幾天沒事喝茶閑聊,竹葉蟲長椅上坐著﹑窩著,看書看到睡著,在河邊垂釣曬太陽打瞌睡,生活回歸未出秋山谷前的悠閒稻草人模樣。
但是臥江子心神不寧,頻頻作惡夢,原本銀狐不以為意,以為是白天睡太多,所以晚上開始做夢,還很惡劣地說:「看你白天還敢不敢打瞌睡。」但是有個晚上,發覺旁邊原本睡著的人坐起身,他發現不是簡單的事情,半夜醒過來的臥江抱住自己的膝蓋,把臉埋到膝上。
抖了抖耳朵,銀狐沒坐起身,只是看著臥江縮著好陣子﹑然後又躺下來﹑把銀狐拉過去抱。
「怎麼了?」
「……我會冷……」
發覺臥江的心跳跳得很快,只是做個噩夢……或者他在做預知夢?臥江刻意靠到他的心口,是……伸手整理好棉被,那晚銀狐將下巴頂在臥江的頭上,闔上眼,在臥江逐漸恢復平緩的心跳聲中沉沉睡去。
但睡得滿意不代表他不會問,「你做什麼噩夢,不要〝啊〞的一聲,你嚇成那樣,怎麼回事?」
「啊,就……」想說說玩笑話,但在金色眼瞳的逼視下,臥江子乖乖坦白,「怪力亂神的夢,夢到我被妖怪追,跑得很累,忽然你跑出來打妖怪,然後妖怪把你吃掉了。」
「你懷疑那堆醜人還會來找我?」
「可能吧!我也不知道。」
「你以前說夢到被追是因為有事情沒有做,心裡在催……你偷懶沒去傲刀城,所以作惡夢。明天就去,做完該做的事情,就不會做惡夢了。」
「也是啦!做完該做的事情……」晃了晃釣魚竿,原本是笑著的聲音到了句尾成了無言的沉默。
臥江到底在煩什麼?不吭不哈的,又不能勒著他的脖子逼供……
踩地柔軟﹑近乎無聲的腳步,軟靴和地面接觸的細微聲響,消融在林葉婆娑聲中,但仍未被忽略。銀狐望向走廊另一頭,白領黑外罩﹑不再是刀客裝扮﹑腰間卻還配刀的,正是冰川孤辰。
發現銀狐在通往城主書房的走廊上,冰川孤辰沒有特別的表情,「先生在裡面?」
「嗯。」
「那我等一下。」提著幾個卷軸,冰川孤辰靠在一旁的廊柱,直勾勾地看著銀狐,銀狐不以為意,因為他也在打量過去是冥界天獄的首席殺手﹑有刀王之稱的冰川孤辰。
刀客對另一名刀客總是有估量的興趣,銀狐身上散著深厚自信和力量的氛團,一眼即知他是高強不容小覷的刀客,無論在哪裡都相信自己的實力,保有絕對的自信及自傲。相較起來,冰川孤辰原本冰漠如刀的氣質,因為當了軍師,逐漸將外放的冷冽收進刀鞘,或許是收斂的功夫還不到家,如同黑外罩未遮到的白色領子,依舊能讓人感受到尖銳鋒芒。
冰川孤辰勾出個可能只有自己和銀狐知道的笑容,「希望有機會請益。」
「隨時候教。」
「銀狐?」
順著聲音回望,剛踏出書房門的兩人正看著他們兩個,臥江子臉上有著感到有趣的表情。
「終於談完啦!該走了。」
「先生馬上要離開?」
「也沒有什麼事情需要我吧!」臥江子聳聳肩。葉口月人掠奪大量物資撤出天外南海後,冰川孤辰﹑霍真﹑莫修他們著時忙了很久。幸好今年冬天冷得晚,來得及補充被葉口月人帶走的物資。「對了,冰川孤辰,我把一份雪船的新設計圖差人送到你書房去了。」
「我收到了。」
「告辭了,主公,後會有期。」
「先生也一路順風。」
轉過彎角,臥江子拉住銀狐的肘彎,「你心情很好嘛!」那雙金眼中有種期待的神色,傲刀宮城裡能讓銀狐覺得有趣的人,只有曾為刀客的冰川孤辰。依照銀狐頗愉快的心情,看來這兩個視對方為對手,約著哪天要去較量吧!
「傲刀宮城也沒那麼無聊嘛!不過你真的談很久。」
「太久沒回來,回來一下子又要離開,難免主公挽留。」
「你辭職了?」
「請長假而已。」
「請多久的假?」
「請到我想回去的時候。」瞧見銀狐的嘴角預料中地勾起,臥江子晃晃手上的鑰匙,「只要你不狂飲昂貴美酒,我的儲蓄應該夠養兩個人一﹑兩年吧!我跟主公討了酒窖的鑰匙,我們挑罈好酒去蕭瑟山谷,看看浪千山再走吧!」
浪千山的墓塚在蕭瑟山谷。蕭瑟山谷有伴芸亭,有浪千山的墓,這裡對傲刀青麟而言有甜蜜﹑有傷痛,是他隱居的地方,也是起兵的地方,因為浪千山之死,他真正下定決心要與兄長爭奪天下。
銀狐將一壺酒倒在浪千山的墓碑上,「結果還是我請你。」
「是我請吧!」臥江子打開了酒罈,他喝的酒和銀狐與浪千山的不同,比較少也比較淡,「你們兩個小鬼的酒帳都是我付的!」
「我請客,你付賬。」
「說的真好聽啊!浪千山你一定是支持銀狐的。」
「他當然站我這邊。」銀狐喝了一大口的酒。
浪千山是他第一個失去的好朋友,他沒有親眼看到他的死亡,遺體是臥江子安葬的,浪千山的死亡給他一種很不真實的感覺,因為聚少離多,感覺上好像沒什麼差別,但是一開始喝酒,他會開始想念浪千山,驚覺好友已不在人世。
他會比臥江早走嗎?或是臥江會先走一步?望著旁邊喝著酒﹑坐在涼亭內用袖子抹著嘴的青色人影。如果那邊沒有人呢?如果臥江只是他的想像,並不存在,心識傳音不會再響起,秋山谷﹑傲刀城﹑身邊都沒有臥江的身影,再也看不見﹑聽不見﹑感受不到臥江的溫暖,他的生活會變成如何?
「怎麼了?」發現狐狸耳和尾巴垂下來,臥江子走到銀狐身邊。
「我不喜歡你死。」
「我還沒死啊!」伸手去撩銀狐額前短短的瀏海,「雖然那是人生必經的途徑。」
「你不可以比我先死。」
「好自私喔!銀狐,你要先死留我傷心嗎?」
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臥江子說話有一種用玩笑話包裹的惆悵,好像知道未來會是如何而包容他的任性……「你要記得,要作危險的事情要帶我去。」
「這又不是我能控制的,我哪知道危險什麼時候會冒出來……」
「你記住就是了!你這個笨蛋草人,帶狐狸去才不會更笨。」
「最好是兩個都活下來。」臥江子在伴芸亭的椅子上坐下,「你知道嗎,這種牽絆比你要的東西更多。」
很多事情是一時的激情,但更長久的是牽絆,互信和互依比他所要的熱情更令人溫暖,但他一直有追不上臥江的感覺,那種感覺很不踏實,令他想得到某種確實的証明。「……你沒有給我我要的。」
「感情不只有愛情,你要我轉成一種像是情人的愛情,那不容易,我總是會記得小銀狐。」
「所以你在等,等對我的記憶多過於小時候的我,你就能接受?」
「但抽離這一點,難道臥江和銀狐沒有任何關係和感情嗎?你是臥江最重要的人……銀狐,時間會讓我跟上你的腳步。」
「給我改變。」
「什麼改變?」
「我能親你嗎?」
「你要親哪?」
「脖子。」
「不准咬我。」下意識把搖著的扇子蓋在脖子旁。
「不會。可以嗎?」
「難得你乖乖問了,不說好也不行吧!要親現在親,不要再半夜偷襲我。」
笑了起來,「不會。」想到臥江很兇的把他踹下床,還用了從小到大都不曾用的命令句,看來臥江真的被嚇壞了,銀狐也很後悔做了那件蠢事。湊過去把鼻子往頸窩蹭,他好喜歡臥江子身上的味道,不僅僅是竹子綠意的味道,還有那股溫和﹑懷念,柔軟的像是蓬蓬鬆鬆的雲氣,讓他很想抱著永遠都不要放手。
發現銀狐的嘴沒有碰到皮膚,臥江子輕吁了口氣,移動重心,讓自己靠著銀狐。
雖然各有志趣,刀客和軍師,各有其生活範圍,但有心識傳音,他們可以感覺到彼此的溫暖和感情,並不是像當下握著手﹑靠在一起或是發生什麼才能算是一種深情。或許彼此之間的感情不同,但,能在一起不是最重要的嗎?
「你會跟我去中原嗎?」
「如果你陪我遊山玩水,我就考慮考慮。」
「陪你當竹葉蟲整天遊手好閒?」
「你練刀,我在樹上窩著不動,這樣不錯。」
「我把你釣在樹上喔!」沉默了會兒,銀狐小心翼翼地開口,「你不喜歡中原?」
闔上眼,靠在銀狐身上,臥江子嘆了口氣,「我只是擔心。」
「擔心什麼?」
「你回中原,無非是要對付葉口月人﹑為王隱報仇,我跟你去中原,擔心你的安全﹑顧東顧西的,會惹你不高興,你會說『竹葉蟲真麻煩』。」
「你肯跟我一起去?」
收緊摟在銀狐腰上的手臂,「我想看到你……平安無事。」
「當軍師的人最會出主意,對付葉口月人自然少不了你……」笑著戳戳軟嘟嘟的臉,「我聽你的計畫總可以了吧!你來幫我的忙,才不會真的肥成軟軟的蟲。」
銀狐笑得燦爛,臥江只是微微牽動嘴角,靠著銀狐。
還有多少時間能這樣暖暖地抱著大狐狸,彷彿永遠都不會放手?
批命者不批本命,若是硬要窺知自己的命運﹑強行要扭轉命運,就要付出代價。
命運存在著小小的可能性,有時會有誤差,走上不同的道路,誰也不知是更好或是更壞。
直到當下,所有的事情照著既定的軌道,一一地實現。
是否看不見未來的人都可以有勇氣?或者,看見前方有谷仍會往下跳的人才是有勇氣?
由星子看見未來結果的臥江子會服從命運?還是會挑戰它?
闔上眼,「我跟你去中原。」
無法回頭的道路,在踏上冰河天川的雪船前早已開始。
在那場雨﹑在避雨亭﹑在天外南海被雲影水氣泫出的朦朧綠意裡,僅是一介書生的他渾然不知回返秋山谷的道路已經無法回頭。那場驟雨裡急雷的鼓聲,正掀起席捲萬里江山的驚險波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