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聽國文課2] 眼睛
眼睛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對「眼睛」深深著迷。一個魚形的符號,溫柔、智慧、堅定、安詳,裡面似乎有著整個宇宙的秘密。
記憶中的神話,好像都有個「一隻眼睛」的怪物。在希臘神話裡,大地女神蓋亞和蒼穹之神烏拉諾斯,除了生下十二巨神族,以及兩個擁有五十顆頭的百臂巨人之外,還有三個醜陋至極的獨眼巨人。烏拉諾斯無法接受這三個孩子的模樣,因而把他們關在地獄的深淵。在荷馬的史詩裡,主人公奧德賽遇見了獨眼巨人波呂斐摩斯,而被困在一個洞穴裡。他用盡各種計謀,最後終於騙過了波呂斐摩斯,才得以逃出洞穴,繼續他的返鄉航程。
怪物只有「一隻」眼睛,更特別的是,我們似乎不曾在神話故事裡看過「成對」的眼睛形象。埃及之神荷魯斯,便時常以一隻眼睛的造型出現,象徵著對於真理的堅持以及犧牲;在美國的一元紙鈔背面,有一個神話意象,那是一座金字塔,它的上方也有一隻眼睛,象徵著理性;直到當代的詩人羅智成,似乎也非常喜愛這個意象,他在聯合文學出版的黑色系列詩集裡,便直接以一隻眼睛作為標誌……。
為什麼眼睛總是一隻,而不見成雙呢?我認為那是因為對每個人來說,眼睛都具有兩種意涵,一種屬於生理,一種屬於心靈。文學贈予我們「一隻眼睛」,它要我們拒絕物理的光線,而張開靈魂的翅膀,如此才能真正看見一個又一個美麗新世界。成對的、物理的眼睛只能看到日常之物,唯有那隻作為隱喻意義的眼睛,才能洞悉時間之外的奧秘。
我一直覺得,假如自然科學是要我們去認識這個世界,那麼人文學科便是要我們去創造這個世界。自然科學要求每個人看到同一個世界,也因此錯誤可以得到校正,而知識得以累積;然而人文學科、尤其是文學,卻更加期待在我們面對同一個世界之時,都可以想像出屬於自己的天地。它無有對錯,如盧廣仲所說,在平凡無奇的日子裡,應該擁有一百種生活。
幾米《地下鐵》描繪了一個盲女,在城市的地下鐵裡,不斷地進進出出。每一次當她重新回到地面,就會出現一個奇幻的世界。也許是鋪滿金色葉子的森林,也許是有海豚圍繞的海洋,也許是城堡中躺著巨大的小騎兵,也許是墓園裡有彩色的小鳥在歌唱。然而我們不禁要問,既然是盲女,她又是怎麼「看見」這一切的呢?我願說她是用那一隻在時間之外的眼睛看見的。也因此盲女看見的絕不會是日常的場景,雖然她與其他人共同生活在同一個世界,卻得以擁有另一片天地。這也是為什麼《地下鐵》在最後引用了里爾克的詩:「而那將眼睛如花朵般摘下的死亡/將無法企及我的雙眸……」,這裡也出現了兩次眼睛,前者仍然屬於生理,後者屬於心靈——它已經邁越死亡,來到了時間之外。
於是當我們讀著白居易的詩句:「弔影分為千里雁/辭根散作九秋蓬/共看明月應垂淚/一夜鄉心五處同」,與張九齡的感懷:「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的時候,他們兩人看見的絕不會是同樣的月亮;而當李白唱著「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與崔顥的「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也不會是同樣的江水。文學贈予我們一隻眼睛,它要每個人看見屬於自己的月光、自己的海洋。
中國的文字之神倉頡,相傳便有四隻眼睛,稱之為「重瞳」。他用這些多出來的眼睛,仰觀天象、俯察地理,依類象形、形聲相益,進而創造了文字,使得天地為之震動,連鬼神都哭泣了起來。這裡「重瞳」強調的仍是奇異性,與正常的眼睛不同,也因此歷史上「重瞳」的人經常被視為具有神聖性。在宇宙創造的開始,文字便與眼睛產生了連結,一個又一個的字,為我們命名了一件又一件事物,以及每一個當下、瞬間的心情。一個又一個的字,彷彿一隻又一隻的眼睛,在某個神秘的時刻,張了開來,從此黑暗裡有了光明。上帝「說」要有光,就有了光。我們並不是用物質去創造宇宙,我們總是用語言、文字去創造宇宙。
如此重大的事情,也難怪鬼神都要哭泣了。自然科學想要盡量避免文字的歧異,數學甚至丟棄了文字,改用「乾淨的語言」——符號,來表達這個世界;然而文學卻永遠無法「乾淨」,因為在這個雜染的世界,我們也只能是多情的存在。我們雖然只有一個月亮、同樣的海洋,但卻擁有了白居易、張九齡、李白、崔顥等不同的生命。
我們要用自己的眼睛,去創造出屬於自己的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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