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1-23 20:52:57陳雋弘
【電影筆記】王家衛3：重慶森林
1、《重慶森林》是部讓人困惑的電影，它綴連了兩個幾乎毫無關連的故事，不只是故事中的人物、事件沒有交集，甚至連風格都呈現出兩種類型。更讓人難以理解的是它的片名——「重慶森林」，無論如何仔細尋索，這個片名似乎都與電影內容毫不瓜葛，我們至多只能知道，「重慶大廈」的英文地名，曾經在片中一閃而逝，此外「森林」何指，便唯有聽憑想像了。《重慶森林》的英文片名為「Chungking Express」，前者仍然指的是「重慶大廈」，但後者給出了新的線索，那是「午夜快車」，是第二個故事發生的小吃攤名。然而無論是中文或英文片名，對我們理解這部電影，都提供不了太大的幫助。
2、先來簡單看看這兩個故事。第一個故事說的是警察223（金城武飾）因為失戀，整個生活失去重心，他決心等待變心的女友阿May直到5月1日，這一天剛好也是他自己的生日。在此期間，他瘋狂地收集5月1日到期的鳳梨罐頭，因為鳳梨是阿May最喜歡的食物。與此同時，他在「重慶大廈」與一位金髮墨鏡女子（林青霞飾）錯身而過，之後他們發展了一段似有若無的愛情。這個女子涉及走私毒品，她的任務期限也是5月1日，最後她沒有達成目標，槍殺了她的老闆。
3、第二個故事說的是警察633（梁朝偉飾）每天都會到「午夜快車」買一份廚師沙拉，給他的空姐女友當宵夜。最後他的女友變心了，但「午夜快車」的小妹阿菲（王菲飾）卻愛上了他，經常偷偷摸摸地到他的房間進行打掃。某次警察633回來撞見了她，兩人剛開始要發展一段愛情，卻在此時阿菲突然遠走他鄉。不久後阿菲當上空姐，他們再度相遇，警察633已經把「午夜快車」頂了下來。他們似乎將再次展開一段愛情。
4、這兩個故事看似毫無關連，但又有一些線索串連其間。首先，兩個主角都是警察，一個叫223、一個叫633。他們都失戀了，而且都被女方拋棄，並且深陷其中、顧影自憐。他們都遇見另一個女子，發展了一段感情。此外，兩個女主角都同樣神秘，也都戴著墨鏡，只是前者更加陰鬱、後者則較為陽光。此外，整部電影一再出現各種速食。兩個故事最大的不同在於結果，前者的男女都沒有找到出口，但後者的男女正開始了另一種可能性。這種可能性同時涉及了時間的主題，第一個故事有個「期限」（5月1日），只發生在短短四天，呈現封閉的形式；第二個故事雖然也有個期限（登機證上的日期），然而更為開放，我們無法確定這個故事歷經了一個月、一整年，甚或是更久的時間。
5、然而我們也不能說這兩個故事毫無關連，在第一個故事裡，我們曾在兩個非常短暫的鏡頭裡，看見了這四人各自交錯的身影。一次是金髮墨鏡女子追找幫她運送毒品的印度人下落時，曾在一間玩具店前歇息點煙，此時阿菲從玩具店裡走出來，懷裡抱了一隻巨大的加菲貓玩偶；這個玩偶將出現在第二個故事裡，阿菲幫警察633整理房間時，把老舊的長毛狗布偶換成了加菲貓。看完整部電影，再回想這個鏡頭時，我們會想：此時的她正要前往的，是不是就是警察633的房間呢？此外，警察223曾經瘋狂地奔上一座天橋，此時鏡頭一晃，警察633剛好就站在天橋上，但是他們自始至終都沒有相遇。
6、兩個故事人物最明顯的一次交會，是第一個故事的警察633在「午夜快車」與第二個故事的阿菲，錯身而過那一刻。然而這個錯身與其說是內容上的需要，不如說是具有形式上的功能。因為就故事本身來說，此後他們再也沒有任何關係了；然而在形式上，把兩段故事綴連在一起的，就是這個動作。然後電影堂而皇之地進入第二部份，說起了另一個故事、進入了另一種風格，完全不覺得有多做交代的必要。
7、我們可以肯定的是，這四個主角身處同一座城市，他們有近似的問題與遭遇，然而他們確也是徹底的不同。王家衛把這兩個故事置放一起，然後用兩種風格表達，其間只有暗示而不做任何解釋，目的就是要我們自由產生聯想。人物與人物之間，事件與事件之間，是如何關連的？它們真的具有因果關係嗎？或者對於生活（甚至是生命本身）來說，一種游離的、流動的、非線性的組合方式，其實更接近本真的狀態？
8、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尤其是愛情，就只是交會了、發生了，如此而已。王家衛一貫地不太關心人物之間、事件之間嚴格的推論關係，他總是要我們直接面對這些狀態，感覺那當下的情狀，去看見、去觸碰、去享受、去記憶、去留戀……。
9、然而一個作品又不可能是雜亂無章的，即使它說了一個顛三倒四的故事，仍然會有一個意義。《重慶森林》的主題也許就是愛情（甚至是人生）的變幻無常，而它以兩個男人，一個堅持固執、一個則終於懂得了改變，來呈現這個主題；另外，電影也以不同的線索展開這個主題，比如時間、音樂、食物、敘事等等。
10、《重慶森林》的開始是警察223的一句台詞：「我們最接近的時候，我跟她之間的距離只有0.01公分，57個小時之後，我愛上了這個女人」，這句台詞在第二個故事開始，被再一次重複：「我和她最接近的時候，我們之間的距離只有0.01公分，我對她一無所知，六個小時之後，她愛上了另一個男人」，只是這次的「她」從金髮女子變成了阿菲。這裡就涉及了三種轉變，警察223的愛情從阿May轉往金髮墨鏡女子，警察633的愛情從空姐女友轉往阿菲，而第一個故事轉往了第二個故事。前兩者是內容上的轉變、後者則是形式上的轉變。此外，因為人稱的改換，從「我愛上了這個女人」到「她愛上了另一個男人」，我們會感覺到一種不穩定性，世界上似乎沒有什麼是永恆不變的，愛情更是如此。然而王家衛並沒有譴責這樣的心猿意馬、始亂終棄（一如《阿飛正傳》裡對阿飛的評價），他似乎肯定的是這裡頭的自由。世界彷彿一系列的排列組合，充滿了各種未知與可能，值得我們去經驗、探索、冒險。
11、如果我們把兩個故事放在一起參照，便更能體會愛情裡的固著與改變，將帶來怎樣不同的生活結局與生命情調。在第一個故事裡，我們發現警察223最大的問題，就是坐困在自己的世界裡顧影自憐，他的扣機密碼則最清楚地暗示了這一點——「愛你一萬年」。此外，警察223與金髮墨鏡女子都與一個「罐頭」的主題相關，警察223為自己設下了期限5月1日，並且一再抱怨「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每樣事物都有一個日期」，他一再懷疑的是「在這個世界上有什麼東西是不會過期的」；同時，金髮墨鏡女子面對變化的態度則是：「人是會變的，今天他喜歡鳳梨，明天他可以喜歡別的」，最後在罐頭到期的那一天，女子槍殺了他的老闆，結束了第一部分。
12、某種程度說來，他們兩人都有把記憶封存的傾向，這個以「罐頭」建立起來的主題，便成為了記憶的隱喻，如果每樣事物都會過期，那真正的美好便只能封存在記憶裡頭。他們都是以此為生的人，我們不該忽略5月1日剛好就是警察223的生日。第一個故事最後，當金髮墨鏡女子傳了一封簡訊給警察223祝他「生日快樂」的時候，他的獨白是：「因為這一句話，我會永遠記住這個女人，如果記憶也是一個罐頭，我希望它永遠不會過期，如果一定要加上一個日期，我希望那是一萬年」。這已經非常清楚了，第一個故事的男女對待愛情或者生活的態度，極端自我中心，他們想封存一切，不願做出任何改變。
13、與罐頭的主題相關，我們同時發現了一個「食物」的主題。警察223總是吃著鳳梨罐頭，因為那是阿May的最愛；到了第二個故事，警察633也總是購買廚師沙拉給他的女友。當「午夜快車」的老闆建議他改買炸魚薯條時，他也曾經想要改變，但已經來不及了，他的空姐女友已經變心。然而與警察223不同的是，警察633確實做出過嘗試，他願意為了一成不變的生活與愛情，做出一些些努力，即使那並非他的個性（他總是在同一個地點，點同一份食物，調換工作區域仍是如此）。警察633最後成功了，當阿菲回來問他：「你想去哪裡」時，他回答：「妳想去哪就去哪」，至此他已經做出了調整，他懂得了愛情與生活的本質，永遠都是變幻不定的。電影結束，他們將發展出另一段感情，充滿未知的可能，而那同樣是我們無法得知的。
14、有人或許會說，第一個故事的警察223，在與金髮墨鏡女子過夜的旅館，也曾經改吃廚師沙拉。然而這個「廚師沙拉」在這裡的功能更接近形式、而非內容，這裡有個比例上的問題，他在那個夜裡，也同時吃了其他許多速食。或者我們該說，便因為他改換了食物，接下來才與金髮墨鏡女子產生了一些情愫。然而無論如何，與其說這裡的廚師沙拉具有內容上的暗示，倒不如說它是要讓形式順利過渡到第二部分，警察633說的第一句台詞就是「一份廚師沙拉，謝謝」，我們將發現這兩個形式之間有更多微妙的關連與趣味，比如在兩個故事中，都著重表現女人的高跟鞋。
15、音樂也以輕快熱情的風格揭示了主題，尤其是第二部分。每當阿菲出現，總會配以「雙親合唱團」的〈California Draeming〉。另外，警察633與空姐女友獨處時，他手裡拿著飛機模型（暗示自由），遨翔在兩人之間、降落於她汗水淋漓背脊的親密時刻，便從頭到尾播了一遍完整的〈What A Difference A Day Makes〉，以藍調輕吟著「每天都會有一些些的改變」，而這首歌在後來警察633明白阿菲心意後，將再次響起，證明了改變已經發生。電影最後警察633與阿菲在〈California Draeming〉的喧鬧曲調中調換了位置，說是調換也許不夠貼切，而是警察633已經融入阿菲的「加州之夢」裡了。
16、《重慶森林》的主題是關於愛情的變幻無常，它用兩個相互參照的故事來說明這一點，然而王家衛並沒有刻意為哪一方辯護，他似乎認為這就是生活、這就是人生，它們同樣存在著。他讓這兩個段落各自獨立、又似乎藕斷絲連，並不做出任何解釋，他就這樣讓它們存在著，而關係與意義都要我們自己去重組以及想像。
17、在王家衛的電影世界裡，事物總是零零散散的，它們並不會被統一、整合，我們必須自己主動去參與、對照、想像，更重要的，去感覺它們某種單純的狀態。在《重慶森林》裡，這樣的態度不只出現在故事裡，更在形式上被風格化地表現出來。《重慶森林》並置了兩個故事，前者較為神秘、緊張、懸疑，後者明亮、熱情、充滿喜劇氣氛。我們也同樣在第一個故事裡感覺到兩種攝影風格，每當涉及金髮墨鏡女子的時候，便用手持攝影機製造出一種晃動、焦慮、不安的感覺，並且鏡頭更為細碎；而警察223的鏡頭時間較久，可以形成一個段落，整體而言較為穩定。
18、最後，這部電影有個奇怪的地方：警察223總以一個預言者的角色，進行著畫外獨白。但就現實上說來，警察223怎麼會知道阿菲在六個小時後，會愛上另一個男人呢？畢竟他們再也沒有任何交集了。這裡我們必須區分兩種時間，一種是故事裡的時間，它具有因果關係；一種是故事之外的時間，它成為一種邏輯，並且無有先後。因此警察223在這裡的「預言」，比起故事本身來，更具有形式上的重要性。他不需要「真的知道」阿菲的生活，因為他既是警察223、也是個全知的敘事者。這句話是來自時間之外的「評論」，搭配愛情的主題，也給人一種宿命的浪漫感。
19、王家衛電影的主角常常具有「預言者」的特色，這與他的主角總是拒絕現實、超越時間有關，只是他超越的方式不是依靠神力、而是記憶（最明顯的是《東邪西毒》裡的歐陽鋒，他總是在觀察星象、談論命數），也因此具有一種宿命色彩。故事中人往往難以下定決心，或說如何選擇都是錯誤，並且總是突如其來做出莫名其妙的決定、然後遠行（阿菲說：我突然很想知道另一個加州的天氣怎樣），世界是不可確知的、也是不可推測的，我們只能選擇，然後把自己交給命運。這種傾向表現在主題上，成為一種變幻無常、只求享受當下的意旨；而在形式上便成為了斷裂的、零散的、非線性的敘事手段。這是王家衛最陰鬱、同時也是最動人的時刻：所有事物都正在消逝，而我們只能眷戀其中，至死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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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Biu
我都忘記自己寫過些什麼了
也許找個時間重讀好好複習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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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我不太懂你的意思哩。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