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11-27 20:43:57陳雋弘
【電影筆記】王家衛2：東邪西毒
1、《東邪西毒》的酷炫之處在於，王家衛挪用了金庸的故事以及武俠片的形式，搬演了他一以貫之的主題——記憶，在片頭我們可以看到：「佛經有云：旗不動，風也不吹，是人的心自己在動」，便明白指出了世界源於人心之變現。也因此，王家衛得以用「記憶」來重新講述整個金庸故事，並且呈現為極度凌亂、跳躍的形式。
2、因為記憶總是凌亂、跳躍的，《東邪西毒》採用非線性的敘事方式，將我們都捲入了情感的風暴之中。觀看《東邪西毒》最困難也最迷人的地方即在於，如何把片段的情節重組為完整的故事。非線性敘事在《重慶森林》亦有出色表現，然而《東邪西毒》絕對是王家衛最「破碎」的一部電影。因此，讓我們先搞清楚這裡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3、黃藥師（梁家輝飾）與歐陽峰（張國榮飾）是好朋友，歐陽峰有個難以忘懷的女人（張曼玉飾），因為顧慮太多使得女人嫁給了自己的哥哥，最終只能以大嫂待之；黃藥師也愛著這個女人，為了幫她打聽歐陽峰的消息，每年特定某日都會到歐陽峰之處過夜喝酒。在她死的那一年，黃藥師帶了女人交代的「醉生夢死」酒給歐陽峰，希望三人都忘了這一切。
4、黃藥師與盲眼劍客（梁朝偉飾）是童年好友，卻因為與劍客妻子（劉嘉玲飾）有染，致使兩人關係破裂。黃藥師會愛上劍客妻子並非出於真心，而只因為她名為「桃花」，而桃花正是黃藥師每年去探望張曼玉時，唯一記得的景色。在拜別歐陽峰之後，黃藥師也帶了「醉生夢死」酒給盲眼劍客，希望他們都能忘了這一切。
5、正如黃藥師所說，他一開始就是個輸家，所以他很想知道被人深深愛著是什麼樣的感覺。所以當他見到慕容燕（林青霞飾）時，明知道她是女扮男裝，仍然輕挑地說：「如果你有妹妹，我一定娶她為妻」。後來他們相約見面，慕容燕還原為女性身份的慕容嫣（林青霞飾）赴約，最後她並沒有見到黃藥師，傷心欲絕。
6、慕容燕找上了歐陽峰，要他殺死黃藥師，理由是他傷害了自己的妹妹——慕容嫣。慕容嫣也找上了歐陽峰，阻止他殺死黃藥師，卻要他殺死另一個人——慕容燕，因為他阻止黃藥師與她相愛。歐陽峰拒絕了「兩人」的要求，因為他怕自己收不到錢——他知道慕容燕與慕容嫣根本就是同一個人。後來慕容燕／慕容嫣黯然離去，多年後江湖上出現了一個奇人「獨孤求敗」，每天都對著自己的倒影練劍。
7、歐陽峰後來收了個弟子洪七（張學友飾），洪七是個直爽的人，某次愛上了不知名的女子，為她復仇時失去了一根手指。洪七認為那是他出刀時有了顧慮，他覺得自己變成了歐陽峰那一類的人，做事情開始計較後果。洪七最後接受了歐陽峰的提議，帶著自己的老婆行走江湖，誰說不可以呢？歐陽峰告訴他「事在人為」而已。洪七離開的那一天，歐陽峰說他很羨慕洪七，當年他就是顧慮太多，最後使得自己成為了一個心灰意冷的人。
8、這就是故事梗概了。把原本雜亂無章的情節，重新梳理、拼湊、組合而成的最終故事。然而即使把故事還原之後，也不會讓我們有聆聽的樂趣，因為它實在是個無聊的故事。《東邪西毒》的精彩並不在於那個被拆解、而等待被還原的「故事」本身，別忘了，王家衛只是「挪用」了武俠故事，他在乎的仍然是那一以貫之的「記憶」，是記憶中的吉光片羽，是講述記憶的方式，是經由一連串破碎、凌亂、片段、跳躍的記憶，讓金庸的世界悄悄被置換成了王家衛的世界……。
9、在《東邪西毒》裡，每個人都有個不堪面對的過去。主要的敘事聲音是張國榮，他看似洞察人世，其實最難以忘懷過往種種。他有個家鄉，種滿了桃花林，那裡有個他心愛的女人；然而因為顧慮太多、錯過時機，終至悔恨一生。從頭到尾，張國榮都在談論著命數，他相信這一切都是天生注定，是個十足的宿命論者。張國榮飾演的歐陽峰也是王家衛最一以貫之的角色：因為當初不夠勇敢做出選擇，在結局裡反而回過頭來否定一切，認為是命運左右了世間所有，而當初不得不被迫放棄的，遂成為不得碰觸的永恆祕密。
10、張國榮是個殺手，專門幫人解決困難。電影開始，張國榮對著某人講話，說服對方殺死那個讓自己心煩的人。特別的是王家衛拍攝的方式，他將某人置於畫外、而讓張國榮更像是在自言自語，形成了一種「偽對話」的風格。這種風格從《阿飛正傳》便開始出現，然而只是偶然為之，一直到了《花樣年華》終於被大量且精彩地運用。它讓說話者處於一種看似交流、實則封閉的位置，與傳統的自言自語不同，「偽對話」更加複雜，我們知道明明有個人在畫外，然而卻只能看見說話者獨自一人，此時公開的交流轉變成為內在的私語。
11、通常「自言自語」在文學表現中會帶來某種類似箴言般的領悟效果，然而王家衛並不直接表現這種自言自語，而是將它重新放置到對話的關係中，又刻意隱藏對話的另一方，使得正在對話的當事者重新成為孤獨的——他在「自言自語」。於是，這種箴言效果重新融入了日常生活，進而使得整個世界更富有宿命色彩，在不知不覺之中，當下任何一場對話都可能作為生命的預示，「此刻」都早已被命定了。然而比傳統的「自言自語」更進一步，「偽對話」更增添了一種疏離的味道，每個人看似與他人對話，其實都只是在自言自語。沒有人在進行著真正的交流，我們永遠只是在自己內心，滔滔不絕。這是王家衛最強烈的一種鏡頭語言，用兩個人來表現一個人，在交流之中藏著最無奈的疏離。
12、因此張國榮的這段「殺人交易」當然是個隱喻，因為這場「偽對話」成為了某種箴言，它在電影最後又完整出現了一次。與其說我們總有個想殺死的人，不如說我們總有個想逃避的過去，那是「記憶」。張國榮以洞察人世的敘事聲音，幹起殺人勾當，為他人「解決困難」；其實他自己最是深陷在記憶的深淵，電影最後，他的命書上寫著：「夫妻關係有實無名」，他說：「沒想到是真的」——那覆蓋整部電影的沙漠，都成了他荒涼內心的寫照。
13、在《東邪西毒》裡，每個人都為自己的記憶所苦。張國榮為了他的「大嫂」；黃藥師為了愛著張國榮的女人；盲眼劍客為了自己的「桃花」妻子；張曼玉為了張國榮；「桃花」和「慕容燕／慕容嫣」則都為了黃藥師；洪七為了不知名的女人；不知名的女人則為了她的哥哥……。在這凌亂跳躍的故事裡，我們可以「黃藥師」為中心，區分出一組平行對照：那是張國榮與黃藥師，以及黃藥師與盲眼劍客之間的關係。這組平行對照兩方都涉及一個女人，處在張國榮與黃藥師之間的是張曼玉；在黃藥師與盲眼劍客之間的則是劉嘉玲，兩個女人又以「桃花」作為隱喻，彼此相屬。
14、黃藥師帶著「醉生夢死」的酒，分別要給張國榮與盲眼劍客，但他們都沒喝，盲眼劍客直接拒絕了，張國榮則更為間接地避開了。電影最後為了讓這組平行對照更加完整，使盲眼劍客與張國榮發生了牽連，卻顯得失敗而不夠自然；然而張國榮最後來到盲眼劍客故鄉，發現「桃花」原來不是樹林而是他的妻子，並說：「在她哭泣那一刻，我終於知道黃藥師為什麼每年都要來看我一次」，轉而又回到自己與張曼玉的關係上——張國榮終於知道為什麼黃藥師每年都要來找他喝酒，正是因為張曼玉仍然愛著自己，才會託黃藥師來打聽消息。張曼玉與「桃花」都是用情至深的人，張曼玉就是「桃花」，因此張國榮才能在「桃花」哭泣那一刻，理解了整件事情。這又是一個極為成功的設計。
15、在這組平行對照之外，有兩段情節則成為了隱喻。一段是「獨孤求敗」的段落、一段是「洪七」的段落。「獨孤求敗」隱喻了整部電影的主題，「洪七」則隱喻了張國榮本身的生命。他們雖然與故事情節發生牽連，但更應該被視為某種「評論」，具有獨特的地位——特別是在粵語版中，我們將發現，只有「獨孤求敗」與「洪七」說著與其他人都不相同的語言。
16、「慕容燕」其實就是「慕容嫣」，張國榮在內容上已經明白指出了這一點，然而形式上的證明來自於兩場張國榮與「慕容燕／慕容嫣」各自圍繞著巨大鳥籠的對話，這兩個段落的場景相同、取鏡相同、運鏡也相同。作為故事情節之一，「慕容燕／慕容嫣」與黃藥師具有情感上的牽扯，並找上張國榮做起人肉買賣，繼而靠著幾個蒙太奇，帶出黃藥師、張國榮與張曼玉的舊往關係。然而在隱喻的意義上，「慕容燕／慕容嫣」則成為我們每一個人，正如張國榮明白揭示的：「他們只是同一個人的兩種身份」，在愛情裡、在生活中我們也有兩種身份，一種更加現實功利，一種更加真實無求，張國榮作為主要敘事者，則更為清楚地結合了兩者，他殺人營生，卻也溫柔又斯文地堅信著命數。
17、「慕容燕／慕容嫣」這兩個分裂的形象，最後成為了「獨孤求敗」這個隱喻。獨孤求敗每天對著自己的倒影練劍，每個深陷在記憶深淵的人又何嘗不是如此？這也是為什麼張國榮坐在河邊的到影，會不斷且不定時穿插於整部電影的原因，它成為了整部電影主題的一個形象。記憶就是自我的倒影，每個人在與自己對劍的過程中，都是那麼地好勝又孤獨……。
18、「洪七」作為張國榮的隱喻，代表了生命中更直接而不加思索的一面。相較於張國榮的精心算計，洪七是莽撞的，他僅聽憑自己的意志行動。唯一一次他斷送了自己的手指，便是因為愛上了不知名的女人，他有了牽掛，只因為那麼一瞬間的思慮，他的「出刀就沒有以前那麼快了」。洪七最後接受了張國榮的建議，帶著老婆行走江湖，他完成了張國榮的心願，在洪七離開的那一天，張國榮明白說出：「那一刻，我有點羨慕他」。與張國榮相較，洪七更加自由且無拘無束，最終他離開了那片沙漠，只因仍然想看一看，沙漠的後面有什麼？而張國榮已經放棄了，因為他知道，沙漠的後面只是另一片沙漠，他的生命已經結束（因此才能談論命數，才能成為敘事者），而洪七的生命才正要開始。我們又再次看到王家衛的觀點：我們都應該勇敢一點，許多事情（尤其是愛情），是顧慮不得、也算計不來的，「洪七」的生命態度也許才是我們真正應該去實踐的。
19、《東邪西毒》的主題是記憶，這個「記憶」在故事裡具體化成了那只不斷旋轉的鳥籠，而這只鳥籠則是《東邪西毒》裡最美的意象——甚至可能是王家衛所有電影裡最美的意象。「鳥籠」首先在黃藥師與張國榮之間成為話題，那時他們剛好談及了記憶：張國榮問「你記得我們是怎麼認識的嗎？」黃藥師說「我忘記了」，張國榮問「你記得你是怎麼來到這裡的嗎？」黃藥師說「我也忘記了」（王家衛「真記得／假忘記」的母題再次出現），張國榮轉而問到「你為什麼一直看著那個鳥籠？」黃藥師說「因為很眼熟」。「鳥籠」再次出現於黃藥師與「慕容燕／慕容嫣」的約定中，當慕容嫣來到樹下，那裡掛著一只鳥籠，慕容嫣因為不見黃藥師而黯然離去。然而因為黃藥師與張國榮的一段話，我們似乎可以推測，黃藥師畢竟是赴約了，否則他怎麼會對那只鳥籠「很眼熟」？此後「鳥籠」重複出現，每次都涉及了記憶，並且呈現出不斷旋轉的動態感，在流水一般的晃蕩中，一格一格的光影變成了柵欄，投射到人物的臉上、衣上、每一個行動上，投射到房裡的桌上、壁上、整個空間上，使得整個世界都變成了一只巨大的鳥籠，我們都圍困其中。
20、因為光影流蕩的關係，使得「鳥籠」的意象在黃藥師與盲眼劍客的段落，精彩地過渡成為「流水」。劉嘉玲第一次出場，便是充滿性暗示地騎在馬上，雙腿緊夾馬身，雙手來回撫摸粗壯的馬頸子。這個場景充滿了水流光影，與「鳥籠」的效果相同，只是更加抽象。那仍然是記憶，濕氣淋漓的記憶。鳥籠與流水，一靜一動，但都幻化出神奇的光影，此刻世界不再堅固，只是一片迷霧。
21、這是為什麼《東邪西毒》有著並不吸引人的故事，卻仍然叫人著迷的原因，那是因為它被講述的方式，透過記憶，折射出彩虹般絢爛的光譜。故事不重要了，武俠片不重要了，原本金庸的人物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王家衛拆解它們，並重新組合它們的方式，而這種非線性的敘事手法又切合了整部電影的記憶主題，使得《東邪西毒》充滿了一種現代感，它把武俠世界置換成心理世界，重新演繹了片頭佛經所言：「旗不動，風也不吹，是人的心自己在動」——終究是人心惟微，變現了整個大千世界。
22、除了非線性的敘事手法之外，《東邪西毒》也依靠著其他有趣的設計，使整個陳舊的故事煥發出現代的光芒，那是大量的斜角構圖與不對稱畫面擺置，營造失衡的不確定感；另外張國榮對洪七說「行走江湖也是要吃飯的」、「為什麼不能帶老婆行走江湖？」，也對傳統武俠世界的前提進行了嘲弄。王家衛亦在武俠片的框架裡，示範了大量的武打手法，讓整部《東邪西毒》像是一只萬花筒，令人目不暇給。
23、2009年王家衛為了紀念張國榮，花了四年的時間重新剪輯《東邪西毒》，並推出了「終極版」。除了剪去一些多餘的鏡頭，使敘事較為明快之外，其實與1994年版本大同小異。也許最大的不同是《終極版東邪西毒》加入了插卡，從「驚蟄」、「夏至」、「白露」再到「春分」，藉著四季的流轉陸續交代了黃藥師、盲演劍客、洪七、最後回到張國榮等等角色。但最特別的是，整個時節之中缺少「冬天」，為什麼會沒有冬天呢？我的理由是：如果在空間上，「沙漠」隱喻著張國榮（甚至所有人）的生命；那麼在時間上，「冬天」就是不需要的，因為無論是春天、夏天或者是秋天，其實都與冬天無異。與其說冬天消逝了，不如說冬天已經成為張國榮（甚至所有人）的時時刻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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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你挖出那麼久前寫的東西
歡迎常來囉
最近那本「王家衛的映像世界」又再版了
有興趣可以找來一讀
看不懂只能欣賞美術設計
現在看過這篇
就可以往深點處再看一遍了
希望能有所體悟
感謝您的分享
很讚的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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