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4-29 21:43:13陳雋弘

電影筆記【驚聲尖叫系列(2)】

 

 

 

 

 

1、如果《驚聲尖叫第一集》是以模仿「經典恐怖片」為職志的話,當《驚聲尖叫第一集》本身也成為「經典」之後,當然也必須被模仿,被誰模仿?被自己模仿。這是「驚聲尖叫系列」的精彩之處,它自己模仿自己,因此《驚聲尖叫第二集》成了對《驚聲尖叫第一集》的二度模仿。

 

2、第二集開始便是一對情侶來到電影院,觀賞《驚聲尖叫第一集》。電影裡上演的情節,完完全全正是《第一集》的開場;另外,當《驚聲尖叫第二集》進行到一半,我們又在電視裡看到了「電影驚聲尖叫」的宣傳訪問,播出的情節正是《第一集》裡男女主角在電梯轉角相遇的一幕。《驚聲尖叫第二集》直接挪用了《第一集》的諸多片段(依此這是嘲諷性模仿),然而光是如此還不夠,它真正精彩的地方還在於:藉由這種二度模仿,《驚聲尖叫第二集》把「現實」與「虛構」混淆了。也就是說,《第一集》的「現實」到了《第二集》成為了「虛構」(它是電影),然而《第二集》的「現實」呢?當然也成了另一個「虛構」。而這種混淆來自《驚聲尖叫第二集》一開始便迫不及待展現出來的華麗技巧,它以「剪接」製造了一種「後設談論」,讓「現實/虛構」成為了「套套邏輯」,進而也危及到了正在觀看《驚聲尖叫第二集》的「我們的現實」成立的基礎。

 

3、為了說明上的方便,讓我們來看一些剪輯畫面。《第二集》開始是一對情侶來到電影院,電影播的正是《第一集》的開始(圖一)。請注意這個鏡頭,呈現的是這對情侶的主觀視角,可看到電影屏幕下方還有喧嘩的人群。接著是一個反拍鏡頭,我們看見了情侶之一(圖二)。這個鏡頭也讓我們知道,電影裡的人正在看電影。接著又回到第一個鏡頭,只是這次整個畫面都被置換成《驚聲尖叫第一集》了,我們不再能夠區別這個畫面是電影裡的人在看電影、還是我們在看《驚聲尖叫第一集》(圖三)。經由這個置換,《驚聲尖叫第二集》被整個抽換掉,我們又回到對於《第一集》的直接觀賞經驗,也就是說,「我們的現實」與「電影驚聲尖叫第二集的現實」被混淆了。然後是鈴聲響起(圖四),突如其來我們看見了兇手,出現在女孩背後(圖五),女孩似乎感到不太對勁,走到大廳,回頭望向鏡頭,也就是看著電影的我們(圖六)。此時一個漂亮的剪接,重新給了一個反拍鏡頭,我們看到全場都是戴著面具前來欣賞電影的觀眾(圖七)。這個剪接太精彩了,因為它讓《第二集》的現場觀眾,每一個都成為了那個女孩背後的兇手。也就是說,這個剪接把「第二集的現實」與「第一集的現實」也混淆了;此外,這個鏡頭也讓正在看著《第二集》的我們與《第二集》裡的全場觀眾面對面,因此「我們的現實」又被混淆進《第一集》裡,進而形成一個迴圈,三個層次的「現實」都被混淆了,此刻我們已無法確定誰才是「虛構」。

 

 

 



圖一

 

 



圖二

 

 



圖三

 

 



圖四

 

 



圖五

 

 



圖六

 

 



圖七

 

 

 

4、然後這一連串的混淆被下一個鏡頭統一了起來,我們重新看見這對情侶在看著電影,只是這次是從他們的後面拍攝(圖八)。這個鏡頭重新還給了我們「現實」的基礎,我們得以清楚區辨三個層次:第一集的開始、第二集的情侶、以及正在觀看第二集的我們。然而這個重新建立起來的邏輯,正好就是剛才被嘲諷的,因為看似穩固的邏輯就在剛才被徹底混淆了——正在觀看《第二集》的「我們的現實」混淆成了「第二集的現實」、《第二集》情侶所處的現實又混淆成了「第一集的現實」。我們也可以發現,這個鏡頭是同時結合了「嘲諷性模仿」與「後設談論」的——《第二集》的情侶正評論著《第一集》的故事(而他們也在故事之中),我們又評論著《第二集》的故事(而我們的現實才剛被混淆進《第二集》裡,則我們也在故事之中)……。對於《第二集》的情侶來說,「第一集的現實」是他們的「虛構」;而對於看著《第二集》的我們來說,「第二集的現實」是我們的「虛構」……。

 

 



圖八

 

 





5、這就是我說的,以「剪接」製造了一種「後設談論」,並且對於自己又進行了一次「嘲諷性模仿」。這是《驚聲尖叫第二集》足以與《第一集》媲美的理由,《第一集》以「模仿來創新」,《第二集》則以「模仿的模仿來創新」,而只要對模仿再次進行模仿,便可以形成一個無止無盡的結構,而得以自我增生了。「驚聲尖叫系列」本應該有兩集,而兩集也已經足夠了,因為它已製造了一個完美的封閉形式。然而它竟然還拍了《第三集》,並且《第三集》仍然還是足以與前兩集媲美,這是它真正的獨到之處。

 

6、然而此刻我們只需回到「續集」的問題:《第二集》中段,蘭迪與一群電影課的同學討論「續集」的問題,舉出了許多或優秀或劣質的電影續集,這裡我們又看到了後設談論與嘲諷性模仿;然而更重要的,是他們還討論了「藝術」與「現實」的問題。蘭迪主張現實不能被模仿,而另一個同學則認為可以,這場談論又把我們帶回到了電影的開始。可以這麼說,電影的開始以「形式」來展現「現實」與「模仿」的關係,而這場討論則在「內容」裡再一次提及了這個主題。讓我們重新回到《第二集》一開始的電影中的電影吧。隨著《第一集》的播放,男主角去了廁所,回來時卻戴上了面具,後來我們知道他已被殺,此刻坐在女主角旁邊的,正是《第二集》裡出現的兇手。其中一個鏡頭讓我們看見了女主角與兇手同在看電影的畫面(圖九),緊接著一個反拍鏡頭,三個層次的邏輯又被重新建立(圖十),此時電影《第一集》裡的女主角被兇手殺害了(圖十一),又是一個反拍鏡頭,回到《第二集》現場,兇手殺了女主角(圖十二)。這個剪接再次把剛剛建立起來的邏輯混淆了,彷彿《第一集》裡的兇手跑到了《第二集》的現場來,此時「虛構」反而成為了「現實」。接著被殺害的女主角流著鮮血跑到了屏幕前面,畫面上還有電影《第一集》的兇手特寫(圖十三),「現實(女主角)/虛構(兇手)」在這個鏡頭裡被並置了。接著又是一個漂亮的反拍鏡頭,《第二集》的現場觀眾發現了這場兇殺,紛紛拿下面具,驚訝以對(圖十四)。同時也該注意的是,一如剛才我們與《第二集》觀眾面對面的經驗,此時「我們的現實」也被混淆進《第一集》與《第二集》的「虛構」裡了,我們彷彿也置身一連串的兇殺之中(比較圖七與圖十四)。這個鏡頭更加真實地把「現實/虛構」並置了,他們剛剛才在看電影(虛構),而此刻電影竟便成為了「現實」。然而經過一連串的混淆設計,這個「驚訝」顯得又不是那麼地真實,我們可以說,它同時具有兩種意涵,現實成為了模仿、模仿成為了現實,而這是《驚聲尖叫第二集》為我們示範的後現代藝術。

 

 

 



圖九

 

 



圖十

 

 



圖十一

 

 



圖十二

 

 



圖十三

 

 



圖十四

 

 

 

7、這種現實與模仿的辯證、混淆,以「戲劇」的方式與另一個重要的主題結合起來。電影中段,我們知道從《第一集》到《第二集》,女主角已經在學校裡主修戲劇了,也因此有了一場女主角排演希臘悲劇之父埃斯庫羅斯《阿伽門農》的橋段設計。這個設計在「驚聲尖叫系列」裡顯得格格不入,首先悲劇是嚴肅的,其次《驚聲尖叫第二集》也沒有嘲諷這個悲劇作品的意思——它反而用悲劇來討論了誰是兇手的問題;然而誰是兇手的問題在《第三集》裡卻有更恰當的花槍,因此「驚聲尖叫系列」對這個「悲劇」的運用,將是失敗的。

 

8、這個「戲劇」的橋段涉及了兩個主題:一個是真正的主題,那是關於現實與模仿的關係;另一個是虛假的主題,那是關於誰是兇手的問題。女主角在大學裡主修戲劇,電影安排了一場她的排演,此時她又做為戲劇女主角而現身台上,這裡有了現實與模仿的第一次混淆。然而我們該關心一個重點,她排演到一半時,突然見到了兇手,後來我們知道那是幻覺。到了電影最後,兇手真正出現,《第二集》對於兇手的揭露被安排在同樣的戲劇舞台之上是有道理的,因為它產生了現實與模仿的第二次混淆。然而這種手法是重複的,因為我們在之前便已經見識過了(第二集開始的華麗剪接),沒有必要改以「戲劇」的形式,再將這種混淆重複一次。

 

9、因此這個段落對於「戲劇」的運用,更重要的是涉及了另一個主題——那是關於誰是兇手的問題。當女主角唸著劇中台詞時,我們見到了一群戴著面具的人圍繞在她身邊,那是希臘悲劇裡最重要的「合唱隊」(圖十五、圖十六)。在希臘悲劇裡,「合唱隊」代表的是一種更寬廣的識見,它與主角進行辯證、也作為時間之外神秘的回聲而存在——是的,「回聲」,然而顛倒的說法也許更具啟示:主角才是合唱隊的回聲。我們又再一次遇見現實與模仿的問題,在主角與合唱隊之間。然而這裡的問題是關於「誰是兇手」,我們接著看見了「戴著面具的合唱隊」紛紛拿起了刀子,刺向女主角,此時她還在《阿伽門農》的戲劇之中(圖十七);然而緊接著我們看見「戴著面具的兇手」,從合唱隊裡衝了出來(圖十八),女主角受到驚嚇,昏倒在舞台上,此時她已經重回到現實。下一個鏡頭又回到與圖十八同一個鏡位,兇手與合唱隊其中一人疊合,他(們)拿下了面具,原來一切只是女主角的幻覺(圖十九)。在這個段落裡,「兇手」與「合唱隊」被關連了起來,也就是說,《驚聲尖叫第二集》運用了希臘悲劇的形式,討論了「兇手」的意涵:兇手不是別人,他就是「合唱隊」,更進一步說,他是我們的回聲、或者我們都是他的回聲;我們又再一次回到現實與模仿的辯證上。

 

 

 



圖十五






圖十六

 

 



圖十七

 

 



圖十八

 

 



圖十九






10、這個隱喻帶領我們重新回到《第一集》,關於「動機」的母題。蘭迪說:「誰還在乎動機」,我把這句話理解為「真正的動機在一開始就被取消了」,對此更具體的說法是:「驚聲尖叫系列」不斷要我們去尋找誰是兇手,然而這一連串的追尋根本是個幻覺,兇手是誰一點都不重要(因此每個兇手的揭露都讓人感到不可思議,但這個「不可思議」也並非證明了編劇的高明,而是它理所當然的荒唐),「兇手」與「現實/模仿」、「主角(回聲)/合唱隊(回聲)」的主題結合,進而取消了自己的地位。兇手是誰?在故事裡他可以是任何人(如蘭迪所評論)、在悲劇裡他就是合唱隊(另一個自己)、而在「驚聲尖叫系列」裡他則只是一個「啟動遊戲」的功能性存在。而這個來自蘭迪最為睿智的評論——「誰還在乎動機」,也連帶著把我們帶往了《驚聲尖叫第三集》。

 

 

 

 

 

 

2011-05-05 20:30:06

也許根本不同的是
馬可波羅的故事真正是現代的
因為他描寫了一個又一個城市
並且裡頭充滿了記憶與哀傷
驚聲尖叫只有恐怖
而且這種恐怖只會讓人想笑

吳奇叡 2011-05-05 09:27:31

讀完這篇,讓我想起卡爾維諾的《看不見的城市》裡,馬可波羅對著忽必烈瞎掰的一個城市:城市的居民掛起繩子代替想要記下的事,時日一久,密密麻麻的繩網佔據了建築和天空,居民迫不得已,只能棄城而去,留下一個滿是繩索(詮釋)的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