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電影《悄悄告訴她》的第一場戲：舞台劇，兩位閉著眼睛的女舞者，痛苦也自由地在房間裡夢遊；一個男人，擔憂也甘心地為她們將四散的桌椅一一挪開。這是個漂亮的轉喻，投射為整部電影：兩個女植物人，與「一個男人」的故事。


2、明明就是「兩個男人」，為什麼我說是「一個男人」呢？《悄悄告訴她》的主題是愛情與記憶，但不從女人的角度「觀看」、而說的是男人的故事。這也是《悄悄告訴她》充滿某種特殊味道的原因——原來男人的愛情與記憶也可以這麼憂傷、這麼動人。


3、當舞台劇上演的時候，坐在台下「觀看」的就是兩個男主角：班尼諾與馬可，一個是看護士、一個是專欄作家，往後他們愛上的女人都成了植物人，一個是芭蕾舞者阿麗夏、一個是女鬥牛士莉蒂亞。於是很明顯的，這部電影裡有個平行對照，並且在多數的平行結構中都會有個小小的顛倒處理，因此班尼諾相信的是奇蹟、馬可接受的是科學；阿麗夏最後醒來、莉蒂亞最後死去。


4、我願說班尼諾和馬可在隱喻的意義上是「同一個人」，這在電影的幾個安排上得到證明（我將只挑選其中最重要的三個）：


ㄅ、馬可最後搬進了班尼諾的公寓，並且代替他「觀看」舞蹈教室。假如班尼諾的愛情是從觀看舞蹈教室裡的阿麗夏跳舞開始，繼之以長達四年的看護植物人阿麗夏，那麼電影最後，班尼諾被控強暴阿麗夏而被關進監獄，馬可便代替他繼續這樣的觀看。


ㄆ、馬可深陷一段憂傷的愛情記憶，他將這場記憶寫成了七本旅遊書。這樣的「旅遊」當然在更深刻的意義上是屬於「生命」的，而馬可將這些旅遊書送給了班尼諾。當馬可後來去探望監獄中的班尼諾時，班尼諾說他每天晚上都會「想起馬可」，因為他在閱讀這些旅遊書、並且「全部看完了」。藉由閱讀，班尼諾也「觀看」了馬可的生命（即使在一種更為抽象的意義上）。請注意，電影的這部分隱隱讓人覺得班尼諾與馬可間是不是存在某種「愛情」的可能，這種看法是幼稚的、但在另方面又是深刻的。


ㄆ—1、幼稚的原因在於，不是表面上的「每晚想起馬可」、甚至在馬可下一次探望班尼諾，班尼諾說「我不敢說你是我男友」，馬可淚流滿面回答：「你怎麼說都可以」，更加上班尼諾在整部電影裡一直被懷疑有同志傾向，便是兩個男人間有曖昧的情愫。班尼諾與馬可兩人的關係並非「愛情」，因為他們根本是「同一個人」。


ㄆ—2、這個說法帶我們進入更深刻的意義。班尼諾與馬可間的關係「的確是愛情」的，假如我們回到《悄悄告訴她》這整部電影的主題的話——那是愛情與記憶，此刻都在班尼諾與馬可的身上了，從頭至尾也只剩下馬可知道所有班尼諾的秘密了。這部電影從兩個男人對各自的植物人女友的愛情與記憶，漸漸轉成了兩個男人間的愛情與記憶，而假如這兩個男人是「同一個人」的話，我願說，那是「我們每一個人」的愛情與記憶。這樣的愛情與記憶該如何存在？便是整部電影的片名：悄悄告訴她（他）——我們必須訴說，愛情與記憶更甚至是我們的生命，依賴訴說而存在。我在《愛在黎明破曉時》的筆記中曾經寫著：「聽不見就不存在了，我們都要消失」，在這裡我將再完整地重複一次：「聽不見就不存在了，我們都要消失」。這也是後來阿麗夏甦醒、莉蒂亞死亡的理由，阿麗夏始終有班尼諾說給她聽、而莉蒂亞則無。


ㄇ、班尼諾與馬可是同一個人，電影最美麗的一個鏡頭：馬可去探望監獄中的班尼諾，外面正在下著雨。鏡頭對著兩人，馬可在左、班尼諾在右，他們通著電話，中間隔著玻璃。這極度重要的一個鏡頭，導演阿莫多瓦讓它橫移了兩次：一次讓左邊的馬可消失，鏡頭對著班尼諾，然而在模糊的雨痕中，我們見到了班尼諾的臉上重疊著馬可的臉；一次讓右邊的班尼諾消失，鏡頭對著馬可，在模糊的雨痕中，這次換成了馬可的臉上重疊著班尼諾的臉。這個鏡頭太美麗了，因為那是兩個「男人」的臉，而我說這部電影說的是男人的故事、男人的愛情與記憶（當然投射為每一個人）。我比較好奇的是，一般這樣的主題關心的總是女人，阿莫多瓦為什麼特別選擇了男人呢？我當然不會幼稚地猜測阿莫多瓦的性傾向，但我認為阿莫多瓦更深刻地理解著愛情與記憶（這與大男人主義無關，對照《縮小的男人》就可以知道。為什麼老是這麼多幼稚的意見逼迫我打斷我的陳述），因為這樣的主題發生在男人身上將顯得更為溫柔、壓抑。



5、與此相關的涉及電影的開場與結束。開場是一場舞台劇、結束也是，然而在這組平行對照中略顯不同的只有，女人從開場的兩個成為一個了（再次出現平行中小小的變化）。理由只能是：莉蒂亞已死、而阿麗夏甦醒了，我們也看見了字幕上打著：「馬可與阿麗夏」（這個字幕在四人的關係間交替出現）——又一段愛情與記憶要開始了。《悄悄告訴她》在主題中不斷「過渡」著，從我們不清楚的馬可之前的一段愛情與記憶（莉蒂亞之前的愛情與記憶也是如此，都只能靠一些剪接約略得知）、過渡到電影的主要故事：兩個男人與植物人女友間的愛情與記憶（但其實是屬於男人的，因為「女人都是不在場」的，這也涉及電影的許多安排，此略）、過渡到兩個男人間的愛情與記憶（這點最重要）、最後過渡到一個「新的可能」：馬可與阿麗夏的相遇，然後回到電影最初，又是一個我們不清楚的故事了。


6、《悄悄告訴她》不從女人的角度、而說的是男人的故事，但這故事卻是溫柔壓抑又無比動人的，這從馬可從頭到尾不斷哭泣便可得知。女人作為「人」理所當然（《縮小的男人》裡有著最重要的「女人／大地」隱喻）、然而男人也不過是個「人」，我的意思是：那都是愛情與記憶。這個說法帶領我們進入我認為是《悄悄告訴她》裡最重要的一個隱喻——馬可曾說「我尊重每個人恐懼的權力」，而我願說這恐懼來自於愛情與記憶、來自於生命本身。因為愛著，所以害怕，在恐懼的人性上，我們如一。電影在這裡涉及了一個「蛇」的原型意象，「蛇」是「生命」的神話原型。然而「蛇」的出現畢竟只是「插曲」的形式，我的意思是，它只是「點綴著這個母題」；而真正涉及這個母題的是「鬥牛」。配合著西班牙的民族因素，我願說，「鬥牛」的使用是電影《悄悄告訴她》裡最精彩的一個隱喻。因此，「蛇」雖然有著更普遍的原型意義，然而「鬥牛」是更重要的，因為它具有的是主題的意義。


7、為什麼要使用「鬥牛」？我們還記得畢卡索在〈格爾尼卡〉裡也使用了「鬥牛」，與此相較，畢卡索的「鬥牛」明顯屬於政治的語境；而「鬥牛」在《悄悄告訴她》裡，則屬於愛情甚或生命的語境（是以愛情為突出表現的生命）。會讓莉蒂亞成為植物人的一場意外，就是她在鬥牛場上受傷，自此昏迷不醒、直至死去。莉蒂亞最後一場出賽前，跪在場上、嚴肅面對著狂奔而來的牛隻；之前她在場上英姿勃發地舞動著紅旗，並將長劍一一插入牛頸，我們便看著巨大的一頭生物鮮血直流、直到倒地。「鬥牛」的意義是死亡，然而是「神聖的死亡」（因此它的原初也是具有神話意義的），它用一場儀式演出了生命的本質，展現了血淋淋的性力，包含著傷痛與生命形式的轉化。畢卡索用「鬥牛」來哀慟政治的殺戮與災難，《悄悄告訴她》則主要涉及了愛情、記憶、生命本身所帶來的「恐懼」，然而這恐懼並非單純的害怕某樣事物，而是來自人性深處，那未知的、不可忘懷的、從來也不曾搞清楚的東西。即使表面上涉及愛情，然而無論如何，它都把我們帶往了人性中更遠的想像。


8、《悄悄告訴她》最被稱讚的是它的音樂，在此我願以十九世紀英國唯美主義者佩特的一句話，來結束這篇筆記與對〈鴿子歌〉的回應：「所有藝術都是不斷追求音樂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