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8-25 19:07:36陳雋弘

電影筆記【神父】

 

 


 

 

 

1、這麼老套的主題,但還是許多人無法接受,那是運動教練所說:「是猶大和撒旦造就了上帝」;我願以更直接的方式說:「我們要從魔鬼中認出上帝」。

 

 

2、這是新神父與老神父的衝突所在。新神父在聽完老神父的佈道後說:「這不是佈道,根本是工黨的宣傳」,又說:「這不是道德指引,我們不應是那該死的社工」。新神父極力譴責「社會」,認為此刻早已不是個人的罪惡而已、而是集體的罪惡了,這集體的罪惡就是「社會」。老神父的立場與其相較顯得懦弱(或者該說更加赤裸),他充滿先知性格地回答:「當你在這裡(指貧民區)住久了,你會有完全不一樣的體認」。這是電影其中一幕讓他們看著「兩份報紙」的原因,他們兩人有不同的「世界觀」,更甚而是「價值觀」,老神父說:「我一向不喜歡那份報紙」,新神父回答:「它們對你的評價倒是不錯」(到了電影最後,這個隱喻被顛倒過來了,成了新神父被輿論抨擊)。

 

 

3、這也是新神父與自己的衝突所在。他表面上譴責著老神父的種種「墮落」,自己則在夜晚跑到酒吧,與陌生男人發生雞姦。這整段都以「鏡子」來暗示新神父的「另一個自己」,其中一個畫面是老神父開門對新神父說話,新神父「看著」老神父,但畫面上卻有兩個新神父在「看」,一個是現實世界的、一個是鏡子裡面的(片尾這個類似的鏡頭又出現一次)。當我們發現新神父的「墮落」,也許更加氣憤(甚至鄙視),一個「雞姦」的神父竟然譴責成為「該死的社工」的神父?然而假如我們落入了這樣的道德是非判斷之中,我們便也成為「新神父」了。我的意思是:「道德」在現實世界往往成為了「政治」(或該說是意識型態),而這也是上帝開始成為魔鬼的時候——以「自以為是的是非與道德」(這是非與道德往往又得到宗教的「真理」保證)進行論定,並且裁斷他人。

 

 

4、因此老神父成為「該死的社工」是難以進行直接的價值裁定的,如果真是這樣,則新神父的「雞姦行為」也是難以進行直接的價值裁定的。我們「被逼迫」到一種「魔鬼的處境」,而也唯有遭遇這種逼迫、見證魔鬼的面目,才有可能認出一個超越是非與道德的上帝。上帝是「超越是非與道德」的,請注意這句話;但人間必須有是非與道德,於是在這兩者間存有一種大致等同但又無法進行強制對應的關係,否則所謂「上帝的律法」都會成為「壓迫的教條」。

 

 

5、我們要從魔鬼中認出上帝。這或許是天主教「煉獄」概念的真正意涵,上帝並不「美麗」(甚至並不「善良」),上帝是一種「可能」,它或者就是「魔鬼」,在個人自由意志選擇的當下,讓我們進入天堂、或者直墮地獄。(當然這立場已很可能被斥為異端了,我只願回到傳統信仰補充一點:但上帝「總知道我們會」選擇天堂的,但我的「相信」與宗教者不同)

 

 

6、當新神父對強暴女兒的父親說:「亂倫是邪惡的」時候,父親回答:「所有民族都有對於亂倫的禁制,這是因為它是我們每個人心中最真實的渴望」(當然這裡引用了佛洛伊德《圖騰與禁忌》中最根本的觀點),或許我們該說這裡的衝突一個屬於肉體、一個屬於精神,一個屬於自由、一個屬於規範,而上帝便在這兩者之間。電影一個我很喜歡的安排:女兒上課時因強暴陰影造成痙攣,神父送她回家,她在客廳堆著「疊疊樂」,看見父親回來,整個疊疊樂應聲垮下。上面說的衝突或者就是這「不斷被置換位置」的疊疊樂,我們都在尋找平衡,不斷堆高、垮下、垮下、堆高。

 

 

7、電影的第一個場景,一個神父背著十字架朝教會衝了過去、也向我們衝了過來。如果耶穌背十字架是「天啟意象」的表現,或者這裡便是對同一意義的「惡魔意象」的模仿。只是因為主題直接關涉宗教——什麼是真、美與善?於是讓這裡所謂的「惡魔模仿」也曖昧了起來。(果真惡魔嗎?或是調轉了過來,耶穌才是惡魔模仿、而這裡煽情的衝撞反倒是天啟表現)

 

 

8、此外,我們又一次遇到了一個習見的角色——運動教練,他口沫橫飛、滿嘴對於宗教似是而非的「歪理」,然而卻也極可能說出了「真理」。通常這角色都以「反諷」的方式存在,只是我們能說這教練是反諷的嗎?恐怕也同樣無法輕下判斷。因反諷的基礎(甚至天啟與惡魔對比的基礎)都在於預先確立一個中心,然而這部電影的主題就在於對此中心提出疑難。

 

 

9、唯一可以確定立場的是「公開的佈道」,隨著故事進行,許多不堪的事件揭露的愈來愈多,我們愈發發現電影裡「公開的佈道」都成為「反諷」的了(最明顯的是新神父佈道的一段,電影以畫面的蒙太奇剪接呈現了父親對女兒的強暴)。它說的理直氣壯、感動人心,卻也同時蒼白無能、虛偽作噁。與此的平行對照是「私密的禱告」,在新神父的掙扎禱告中,女孩母親「預定的」發現了強暴的事實。但直到電影最後,連「公開的佈道」是否該稱為反諷也是曖昧的了(在老神父的公開佈道中最明顯,而在電影開始,我們才剛剛站在新神父的立場而感到老神父的佈道充滿反諷色彩)。

 

 

10、一切都難以裁定,我們都在困惑之中。我們是那「社會」,複雜並且難以釐清,我們雖不致成為雞姦者、也難免是該死的社工。我們都有自己的是非與道德,可是我們必須時時提醒彼此,在這一句話裡,重要的不是「是非與道德」,而是「自己的」。電影最後讓人們各自引《聖經》章節為自己辯護,而這些章節都是互相矛盾的。更好的說法是《聖經》本就是集大成的矛盾,因為「上帝的真理」已經降下成為「人間的規則」;這也是耶穌不斷以「故事」進行教育的原因,因為在隱喻裡更有著亞理士多德所謂「未知的知識」。

 

 

11、公開的佈道是假,私密的禱告是真,我們能知道什麼?我們什麼都不知道。我們面對的是什麼?我們面對的永遠只有自己。在不斷的演化之中,我們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呢?電影裡有個有趣的安排:神父騎腳踏車,他遇見過滑板者、也遇見了開車者。我們到底是誰?在此我們回到了蘇格拉底的傳統:我唯一知道的事情,就是我什麼都不知道。耶穌與蘇格拉底其實存在許多相似(他們都被世人誤解、都為真理而死、也都承認自己無知、並以直接的「說法」感動人心),或許哲學與宗教不是針鋒相對。雅斯培為我們選出了四大聖哲,兩個宗教、兩個哲學,而在「存在」的立場上,我們或許可以找到一個共同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