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8-07 11:10:24陳雋弘

電影筆記【月亮上的男人】

 

 





 

 

 

1、第一個鏡頭:安迪對我們說話,在「節目」裡面。他說:「我一生所有的事情都顛倒了,為了戲劇效果」,並且用一種充滿鼻音、敏感羞怯、刻意滑稽,到引人生氣的腔調說。我們分不清楚就連這句話是真的?還是假的?簡介上評論這個五零到八零年代間真實的「偉大」戲劇演員這麼寫著:他是個懷疑論者、也有人認為他是個非正統的禪學信仰者。我太愛世人的這個評論了——懷疑論者、非正統的禪學信仰者。這個評論就像安迪的鼻音,讓人想笑、又那麼血淋淋。

 

 

2、他接著說:「我把所有無聊的片段都剪掉了,其實這也是這部片的結局,謝謝大家。」接著金凱瑞自己放了片尾音樂,上片尾字幕。光看金凱瑞這開場三分鐘的表演只能說:他媽的真屌。於是我們知道,他的「人生」與「形式」結合在一起了,他也就是「形式」-—這並非說他不具內容,而是說形式與內容往往是不可分的,當然這裡我是以一種「諷刺」的方式重複這個老調(但最後我們也無法確定究竟是不是諷刺了)。

 

 

3、安迪小時候他老爸說:「我不讓你獨自玩了,要表演就要有觀眾。」安迪回答:「我有觀眾阿,他們在那裡。」老爸嚴肅地說:「那不是觀眾,是牆壁」。就連在這個真理的暗示上,也是顛倒的。我的意思是,安迪對了、而老爸錯了。觀眾是牆壁,真實與表演的真理不就在於——觀眾是牆壁嗎?你以為有觀眾,其實只是牆壁;你以為是牆壁、但它卻會發出聲音(雖然更可能只是回音)。

 

 

4、最棒的表演就是真假不分,當老闆嫌安迪不能炒熱氣氛時,安迪說:「我有阿,那個坐在前面的老太太很火大」,這就是了,人生就是戲,演不完的戲,有的時候悲、有的時候喜,看戲的人兒個個是戲迷、個個是戲迷。這部電影的主題當然是「後現代」的,即使很多人想把它「看做」是「現代」的。我堅持它是後現代的,因為它徹底混淆真假、並且不堅持一個形而上「真理」。(它甚至沒有反諷的意味,如果有也是不同讀者前於電影的價值立場的選擇問題,我就不認為有)

 

 

5、安迪當然不正常,因為他分不清楚(更可能是無意分清楚)真假,但假如這一切都「顛倒」了的話,那是不是「理性本身」才是不正常?這部電影當然會引起價值觀的各種爭論,但凡有爭論就都是錯的了,因為安迪要為世界演示的正是「沒有中心」,而所有爭論都是以本身為中心的,無論這本身是什麼。當我們比較安迪與卓別林,便能夠很清楚地區分他們是不同的「喜劇」,可以這麼說嗎:卓別林的喜劇是現代的、而安迪的喜劇則是後現代的。

 

 

6、沒查資料,不知道安迪和沃荷有沒有關係,但他們太相像了,簡直是「一起去美國的雙胞胎」(用電影裡的冷笑話)。懷疑論者、非正統的禪學信仰者,我要再一次回到這個評論上來。為什麼是「非正統」的禪學信仰者呢?因為禪學的一切表現就是「不確定性」(但在禪學的語境內最好還是使用「無我」比較好),但安迪與禪不一樣,因為禪相信一個終極、而安迪只有零散,因此禪學使用「無我」,重點在於跨越,具有廣度及深度的暗示;而對於安迪我使用「不確定性」,重點是秩序以及深度感的消失(後現代的最大特徵)。從表面看來我們幾乎無法區別二者,但從開始(或最終)的「假設」(當然宗教不會認為這是假設)來說,兩者絕然可分。但再深入一層說,問題就在於「假設」從來都是最初便選定的價值立場,如此「正統」與「非正統」也可以是顛倒的了。這是電影裡不斷出現安迪加入宗教式靜坐的精彩之處,它讓我們最終無法區辨這裡「宗教」的「真正」意涵了。顛倒理性是容易的,而連宗教都顛倒了便是極度不敬、甚而褻瀆的,但「不敬」與「褻瀆」仍然是具有「中心」的說法。這是整個後現代的「重要性」(我仍是用了這種「中心」的字眼),直到今天(更或者永遠)我們都無法掙脫它所引入的惡戲。

 

 

7、也因此我更愛「非正統的禪學信仰者」這個評語更甚於「懷疑論者」,因為哲學上的懷疑論純粹是理性的判斷,而假如是禪學「信仰」者的話(當然是「非正統」的),則更是個人整體「生命的湧入」——湧入這種惡戲的不確定性,也就更機車了。

 

 

8、這就是我為什麼喜歡沈玉琳的原因,用電影的說法:他的笑料很「高級」。當然誰都知道《分手擂臺》是假的,它的精彩不在於它的荒謬、而在於節目裡的假與節目外的真的「不確定性」——真假不是重點,而「有人因為假而生氣了」這很好笑才是重點,我們都成為節目的一部份了。沈玉琳在走一條「高級」的路(大概很多人不知道他很喜歡歷史與哲學),只是借用我在《最遙遠的距離》的筆記裡說的,他還搆不上「詩的語言」,他只是「文藝腔」。

 

 

9、奇怪的是影片中間怎麼一直在摔角呢?正點的也就是影片中間一直在摔角。是的,是摔角、而不是拳擊。摔角這種運動具有極強的「擬真」效果,它是擬也是真,總之它讓人陷入其中、並為其瘋狂激動。羅蘭‧巴特在《神話學》裡有一篇〈摔角世界〉,說明摔角的表演性質,困難又迷人,有興趣的人可以看看。

 

 

10、電影最後,我們甚至不能確定安迪是否真的死了。但無論如何,假如看完整部電影(或安迪的人生)而有一點感傷的話,也實在非常難以下直接的判斷——你又再一次被惡戲了嗎?或者這一切都具有某種說不上來的啟示呢?我說過了,這實在是前於電影的價值立場的選擇問題。我認為這部電影(或安迪人生)的主題是後現代的,人生的「真實」也可能真正是後現代的;但重點是:我們無法接受一場「沒有意義」的人生,即使這「意義」從頭到尾都是被「假設」出來的也沒關係。因此,後現代永遠只能作為一種「補充」而存在,不管它說的是不是真理,我們都並不「相信」這樣的真理。(歐,當然這樣的立場完全是「現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