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學筆記【赤壁賦】
一、什麼是永恆
1、原始神話
2、柏拉圖
3、宗教
4、科學
5、什麼是永恆?
˙高中的時候喜歡羅大佑的一首歌〈戀曲1980〉,其實〈戀曲1990〉更紅,但我依然覺得〈戀曲1980〉歌詞寫得較好。〈1980〉裡有兩句歌詞是這麼寫的:「愛情這東西我明白,但永遠是什麼?」這首歌簡簡單單地唱出愛情的美好又如此世故地揭穿愛情的本質。愛情發生的那一刻我們便已預知了它的結束,但是「姑娘阿別哭泣,我依然在這裡,今天的歡笑將是明天永遠的回憶」,歌曲後半不斷拉拉拉地重複著,歡快的音調裡卻愈聽愈有種不得不的明白與堅強。
˙青春的時候特別喜歡談論永遠。夢是永遠、理想是永遠、在手中空無一物的年歲,我們透明的友誼與愛是永遠。然後永遠就永遠留在當下了,它並沒有跟著我們前進未來。也許我們當時就知道了,也許我們現在才知道,但都沒有關係,我們想像過它、以為擁有過它,像電影《甜蜜蜜》裡黎小軍的姑姑,依賴著與情人威廉在半島餐廳共度一晚的回憶過了一輩子,人家早就走遠了,更早就忘記了,但年老的她說:「沒關係,我記得就夠了」。原來永遠是這樣的東西,它彷彿是時間,但卻從來不在時間裡,它是「今天的歡笑」,也是「我記得就夠了」,它是我們曾經存在的地方,我們在那裡才真正生活過。
˙原始初民的心裡是沒有永遠的,因為他們從來不覺得這世界會有所改變。世界被眾神創造出來後便一在永在了,雖然也有白天黑夜、春夏秋冬,但黑夜過後依然是白天、冬天過後春天會再次來臨,死亡也只是另一個生命的開始。當我們悲傷時,死去的家人會化作雨水安慰我們,當我們欠缺勇氣,群山會挺起胸膛,彩虹會給我們方向。世界在一層偉大的保護下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他們不曾想過永遠,因為生命從來沒有過去。
˙直到哲學家的出現。柏拉圖以他偉大的理智構想出兩個世界:一個短暫變化,一個永恆不移,一個是現象,一個是本體。我們存在於短暫變化的現象世界,努力要回到那個永恆不移的理想家園。
˙柏拉圖教我們往上看,宗教則教我們往後看。〈創世紀〉裡說我們曾經生活在一個萬物豐美的伊甸園,卻因受了引誘產生了知識,以赤身裸體為恥,終被上帝趕出園外,開始生命一連串的生老病死。我們曾經有一個天真的永遠,但此刻已經失去。佛教則認為生命是一條大河,我們只是其上無數美麗的浪花,曾經擁有剎那的存在,下一秒也要消失於無形,直到下一個轉彎處,再重新被激起。不管東方或西方,哲學或宗教,都認為永恆並不存在於現實中,它或者發生在理智構想的世界,或者在情感寄託的過去。
˙亞理斯多德也相信宇宙是靜態永恆的。當時有人問他:你說宇宙是靜止的,那麼為什麼星球會運行呢?亞里士多德回答:那是因為每個星球後面,都有一個長著翅膀的小天使在推著它前進。偉大的亞理斯多德,可愛的物理學兒童。直到基督教統治了歐洲,全世界都相信是上帝給了我們這個短暫的世界,而有一天所有人都將重新回到上帝的永恆之國中。卻有人問:假如是上帝創造了這世界,那上帝創造世界之前在做什麼呢?這問題問的莫名其妙、居心叵測,直到奧古斯丁冷冷地回答:祂在為你們問這種問題的人準備地獄!全世界才又安靜了下來。一千年後康德又重新拾起了這個問題:假如時間有一個開始,那時間之前會是什麼呢?他沒有得到答案,因為他問錯了問題,時間「之前」本身就是個自相矛盾的概念。拜現代物理學之賜,20世紀我們終於對這個問題有了一些看法:當哈伯望遠鏡觀測到「所有星系都在離我們遠去」時,我們在詩的表達中第一次如此接近真理。宇宙在膨脹,開始於大爆炸。從那充滿奧秘的肚臍中,流出了時空。而這樣的膨脹會持續下去,直到亞理斯多德、奧古斯丁乃至康德與原子都燃燒殆盡,宇宙成為一片的冰凍死寂,然後故事結束。假如真有一個上帝,祂真的只是為了將這一切都送進冷凍庫?
˙原來永遠是這樣的東西,它彷彿是時間,卻從來不在時間裡。既不在柏拉圖短暫變化的現象世界,也不在基督教受苦受難的人間世,更不在剎那即逝的浮花浪蕊中。永恆不屬於物理、它屬於心理,它是當下的意義與領悟,天堂與地獄既不在未來、也不在過去,它就在「此時此刻」,它對我們此時此刻的一切做出糾正與批判。它是我們存在的地方,假如連宇宙都要毀盡,我們只能記得發生的事,在發生的事裡歡笑,然後說:「沒關係,我記得就夠了」。
˙當蘇東坡說:「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那時他已歷經許多政治與人世起伏,他也想到了永恆的問題,在赤壁之前、在秋月之下。他提出了類似柏拉圖的哲學看法,安慰著朋友、實則安慰著自己。我們都是那水與月,流轉不歇也不曾改變,這是曹操的世界,卻也何嘗不是你我的世界,當〈短歌行〉裡的枯枝成為此刻飄搖的扁舟,我們都是船底下的這條大河,在轉彎處激起,旋即又成為手中被緊握的,那一杯酒。
˙蘇東坡的友人笑了,蘇東坡大概也笑了,笑得開心,也笑得不得已,彷彿羅大佑唱的「愛情這東西我明白,但永遠是什麼?」我們理智上都明白,但情感上卻又過不去。我們只能笑了,因為笑才能讓我們多得一些勇氣,即使喜的後面是更龐大的黑夜。我們是如此矛盾的人,為求得解脫,不斷洗盞更酌乃至杯盤狼藉。
二、矛盾的人
1、蘇東坡:儒/釋道
2、多情總被無情惱
3、回過頭來做「人」
˙在中國歷史上,許多人可能喜歡李白、杜甫,有些人可能喜歡李賀、李商隱,但幾乎沒有人不喜歡蘇東坡,因為他和我們最接近。李白太過瀟灑,他是仙,我們做不成仙,杜甫太過憂鬱,他是史,我們寫不了歷史。但蘇東坡是人,他曾笑得憨傻、也曾故作風流,他是儒家、也是佛家與道家,他是一個充滿矛盾的人,而我們都是人。
˙當我們讀蘇東坡那首寫給亡妻王弗的〈江城子〉,裡頭有:「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在告別十年後的夜晚,突然在夢中短暫相見,愛是那樣誠實,原來都沒有原因。彷彿好久以前的那首校園民歌〈為何夢見她〉:「為何夢見她,那女孩在我心裡早已不留下痕跡」,像〈心動〉:「原來妳總在我心裡,陪伴著我的呼吸」,最深的愛最是平淡,自以為過去了卻會在十年後的某個夜晚,突如其來,腸斷涕泣。我很喜歡這首詩裡的一個描寫:「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在流轉十年的塵世中,卻有一個漂亮的形象,永存年輕的心裡。它不會老,也不會死去,它是19歲的初戀,它是永遠。這兩句與前面的「塵滿面、鬢如霜」之間有種強烈的對照,在毀壞的現實與永恆的完美之間,有種茫茫的對照。
˙但蘇東坡也寫過另一首詩〈蝶戀花〉,把一種莫名的情愫寫的極好。我們現在所說「天涯何處無芳草」便是出自這一首詩。天涯何處無芳草?人間處處都有意外的、值得珍惜的美麗。於是後半寫到:「牆裡鞦韆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一個男子莫名走過牆外,忽然聽見佳人笑語,甚至不見其面,便已生發了愛意。而當笑聲漸悄之時,又突然覺得自己被棄了,才發覺對方的無情原是自己莫名的多情,其實只是自己被自己打擾了。自己被自己打擾了,不就是如此嗎?一個人對世界有許多的愛,卻給不出去,反過來讓自己受了傷。也許那道牆不只隔著佳人,更築在我們心裡,把你我都圍困住。
˙蘇東坡一邊念著亡妻,一邊也欣賞著處處芳草。這些愛都是真實的,蘇東坡把它們都寫了出來。不僅如此,還有對弟弟子由的愛,〈水調歌頭〉唱著:「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這就是蘇東坡的愛,充滿了各種的矛盾,一方面想乘風歸去、一方面又擔心高處不勝寒;一方面看透了人世陰晴,一方面又期盼圓滿無缺。蘇東坡是個做不了神仙的人,雖然他說「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情」,又說「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但從他見了佛印和尚「放屁」兩字便勃然大怒的故事看來,他實在不是八方吹不動的,他有滿肚子的學問,也有滿肚子的不合時宜。他幻想了許多,最後總是多情卻被無情惱,他厭棄人世、卻又不肯獨居瓊樓玉宇,最後他選擇回到人間跳舞,雖然只是拉著自己的影子。
˙矛盾的蘇東坡,矛盾的人,在理智上解脫,在情感上糾纏。所以當他在〈赤壁賦〉中說出那一段水月哲學時,是可以懷疑的,當文末他與朋友對坐而笑時,那笑也是可以懷疑的。但我們也只能笑了,在「我欲」與「又恐」之間,在「古難」與「但願」之間,我們起碼還有明月,明月之下、赤壁之前的清明理智與茫茫情感;我們只剩下明月,即使是浮游天地、滄海一粟,即使它總陰晴圓缺。
三、你聽見我了嗎?
1、賦:對話
2、說話:意義/情感
3、《愛在黎明破曉時》:聽不到就不存在了,我們都要消失
4、從兩個人說話(屈原/漁父),到對茫茫的天地說話(王羲之,文章)
5、終其一生我只是期待一個瞭解
˙也許我們都是矛盾的人,才會在世界的曇花上尋一個永恆。明明知道了愛情的道理,但還是要問永遠是什麼。我們都脆弱,卻不能不堅強。終於都會失去,但仍要鼓足勇氣。
˙〈赤壁賦〉讓兩個人在夜裡說話,兩個人都是我們自己,一個懦弱了、無助了,把情感寄送成嫋嫋的簫音;一個清醒著、辯證著,努力尋求什麼是物我之中的無盡。我很喜歡這黑夜中的對話,與天明時的不知,這裡彷彿有種對比、暗示。在黑夜之中我們清醒地尋求一個解釋,當話題結束,客喜而笑,天邊微露曙光之時,疲憊的我們反倒沈沈睡去。什麼是清醒、什麼又是迷醉?其實是分不清楚的。人生或許沒有光明,但幸好還有一個對方,讓我們得以說話。說話不一定會有結果,雖然看似極有意義。意義從來都只是我們相信的,是破碎的兩個人在一來一往中變得完整;也許意義根本就是表面的,更深的理由是我們為自己不安的情感找到了吹送的洞孔,那是朋友,是另一個我,是對著赤壁傳來的,反覆堆疊的回音。
˙我們要在流動的江水中,找一個堅定的意義,哪怕只是月亮的幻影。相信那是永恆,才能笑著入睡。我們靠著語言表面的意義,其實是解決了情感的問題。在你聽我說的那一刻,永遠已經實現。電影《愛在黎明破曉時》說:「人老時會逐漸聽不見對方說的話」,而那時愛也就不存在了。原來愛是我們聽見了彼此,有個人願意聽我們說、有個人讓我們願意去說,在說話的過程中我們才找到了自己。我想蘇東坡和他的朋友在那晚「相與枕藉乎舟中」不是沒有道理的,在杯盤狼藉的人間世,在一葉飄搖的小船上,幸好我們還有對方,願意聽我們說話、也讓我們願意說話。
˙屈原在〈漁父〉裡也曾經努力地說、辛苦地說。最後他與漁父兩人都沒有被對方勸服,而以一首歌結束了談話。勸服對方是不必要的,就像〈赤壁賦〉最後的「客喜而笑」是不是真的解脫也是不重要的,也許最終我們都沒有被對方說服,甚至沒有被自己說服,但我們深知「此事古難全」,在悲歡離合、陰晴圓缺中,也只能「但願人長久」了。說話總是難全,但情感必須被表達、被聆聽。
˙所有的文章都在說話,當沒有人客,我們便對著茫茫的天地說。王羲之在〈蘭亭序〉裡把寂寞的心事說給「後之視者」聽,期望他們也會「有感於斯文」。〈赤壁賦〉讓同樣寂寞的兩個人說話,又何嘗不是說給江水此岸的我們聽?這是更大的一種對話,它從屈原傳到了王羲之的耳中,又從王羲之傳到了曹操的耳中,傳給了蘇東坡,最後傳給了我們。在一次次的對話中,我們找到了相同的心事,黑夜過去,東方既白。
˙林婉瑜的詩裡寫著:「終其一生我只是期待一個瞭解」。永遠在哪裡並不重要,意義是什麼不可確知,但我們都在期待一個瞭解。為此我們乘著小舟,對著友人說,我們形容憔悴,對著漁父說,我們拿著筆,對著茫茫的天地說,不說我們便不存在了。我們期待一個瞭解,期待被聽見,那便是永遠,聽不見便不存在了,我們都要消失。
點播:光良〈天堂〉
˙天堂不在彼端,也不曾過去,它就在我們心中,它是此時此刻。它是歌詞裡寫著的:「有了妳在心上,已經是天堂」。那個「妳」是意義與領悟,只是在這首歌裡,它屬於愛情的表達。
˙「愛情這東西我明白,但永遠是什麼?」〈戀曲1980〉這樣問著,然後我們一代又一代這樣唱著。明知沒有永遠,但我們仍要愛情。而這是真正的明白。人生沒有解答,但明天總是要來臨,不管你是自其變者或不變者觀之,不管你笑不笑,願意或者不願意。現實沒有永遠,就連宇宙都會毀盡,但我們永遠會去追問永遠,這是我們看不開的地方,做不成無情的神仙,只好回來做一個多情的人,你我如此,蘇東坡也如此。
˙光良唱著:「何必尋找所謂的天堂,原來我因為你,不想再去流浪。牽著你在天空飛翔,這樣看世界不一樣。有了你在身旁笑的臉龐,世界或許就這麼寬廣。」世界或許就這麼寬廣,雖然總跨不過悲歡離合陰晴圓缺的那一道牆、那一座或真或假的赤壁。
〈天堂〉 演唱:光良/曲:光良/詞:葛大為
牽著你在天空飛翔,這樣看世界不一樣
有了你在身旁笑的臉龐,世界或許就這麼寬廣
忽然就忘記了慌張,人海之中你最明亮
無意間的影響,漸漸擴張,你豐富我生活感想
何必尋找所謂的天堂,原來我因為你,不想再去流浪
情願平凡,不擁有一切也無妨,有了你在心上,依然是天堂
何必尋找所謂的天堂,原來我因為你,不想再去流浪
情願平凡,不擁有一切也無妨,有了你在心上,已經是天堂
http://www.youtube.com/watch?v=lsnv17VdQL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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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客氣:)
教師甄試每年都讓無數老師受盡煎熬
至今仍是我的最大夢魘阿
老師您好,我目前是國文科的實習老師,剛好要試教赤壁賦這篇文章,一直在想要怎麼解釋變與不變的哲學,在網上搜尋資料時看見老師的筆記,獲益良多,也有了一些方 向感謝老師的分享!
很讚的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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