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6-08 21:39:13尚未設定

覺是今生(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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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禮拜前,姚艾文剛通過董事會派任,離開他在加拿大分公司的損害防阻總工程師職位,單身赴任,到這一個陌生的島嶼都市繼續賣命。

記得是週三下午的班機,我跟司機老黃,準時在二期航站大廈接機,就在那之前的一個禮拜,我的前任老闆落魄打包回倫敦,七天的空窗期,如過往每一次職位交接一般,像我這樣一個嫻熟企業機制運作的秘書,也只能等待,等待傳真機適時出現的派令,或是電子信箱出現的極密件,幫陌生的姚艾文辦理外國人居留相關手續證件,也幫他物色在台北落腳的地方。

仲介公司遞過來幾個合適的物件,我只能初步篩選,摸不清楚姚艾文的喜好之前,不能擅自作主。

我跟姚艾文通過電話,他的聲音低沈,讓我想起些什麼,卻又不是那麼清楚,那聲音,究竟像誰。

他在加拿大的助理,很貼心地傳真一份備忘錄給我。四十三歲的Ivan Yau,血型A,金牛座,香港理工大學學士,美國Temple大學精算碩士,英國特許保險學院院士,ACII,FAII……,一長串頭銜,一整列執照。

翻遍相關證件,找不到這位Ivan Yau的中文姓名,決定就叫他姚艾文,光是自己心裡頭決定,當著面,還是洋派洋作風喊他Ivan,跟過去那些叫做John、Robert或是Eric的鬼佬一樣,稱呼上的親暱,不代表感情很好。

辦公室如備忘錄提示,改成了原木色的基調;臨街的窗戶換上淺綠色百葉窗;室內只許有綠色盆栽,不要鮮花;電腦是PC與MAC系統各一;印表機要能輸出A3大圖尺寸;網路頻寬起碼能負荷得了越洋視訊會議的速度。除此之外,我自作主張在他桌上放了一個粉水晶,他聽說粉水晶可以潤澤辦公室人際關係的講法之後,也沒太多意見,沒說好、或是不好,那粉水晶就靜默默地擱著,成了風景。

最棘手的,要算是找房子。

姚艾文跟過去幾個老外很不相同,洋鬼子都喜歡往天母集結,找那種有警衛、有游泳池、健身房的大樓華廈,坪數最少要八十坪起跳,有傭人房、有中央空調,競相誇張著住處的奢華。金髮藍眼人種在台北這個盆地一聚集,就開始豢養小腹肥肉和亞洲島嶼度假的情緒。

但是,仲介業者遞過來類似的物件,在姚艾文抵達台北之後,全部被退件。

公司總務科的人,開始竊竊私語,部門之間流傳著新主管難搞之說,有人開始虛假地同情我,不痛不癢不乾不脆,這樣的同情,最難下嚥。

週休假日午後,答應陪姚艾文找房子。老實說,兩人也不熟,陪著去挑住所顯然尷尬,然而,秘書工作許多年,早就懂得在老闆面前隱藏情緒,無所謂個人脾氣。

從民生東路五星級飯店出發,這天,姚艾文穿一件白色POLO衫,外頭罩一件黑色薄外套,台北初冬的天氣其實很沒格調,扭扭捏捏的,少了一鼓作氣冷起來的豪情,惹得穿衣的人都很尷尬。

對台北市,也是陌生也是熟悉。我站在飯店大廳,這麼跟姚艾文坦白承認。

公司原先派了司機也備了車,但這樣的好意被姚艾文婉拒了,他說,想要體會一下庶民行走的感覺。

客套的話語在兩人之間靦腆地交錯著,我實在拙於吹捧,這點,跟桑妮卡比起來,遜了好幾籌。

不自覺地,還是帶姚艾文搭上淡水線,畢竟自己熟知這條路線,多少給了一些安心。

他專注地看著窗外,吹起口哨。從眼角餘光中窺探,總覺得那張側臉剪影,有一種熟悉的線條攀爬其上,短暫的狐疑只是瞬間出現在腦海中,沒有繼續輾轉驗證的功夫,因為列車進了唭哩岸之後,他突然轉過頭來,說他喜歡這一帶的街景。

我跟著瞧了瞧,斜對角一棟兩層樓建築,大片透明玻璃營造整棟樓的清朗,一樓販售魚拓釣具,二樓則是高爾夫球具,好一種閒適的息味流竄著。

列車滑出月台,市區難得出現一整片山坡錯落著老式磚瓦斜屋頂舊屋,看來都是有人家居住的模樣,好似在廿一世紀,還過著清朝人的日子。山腳下是一所老人安養院,面對著捷運高架軌道,門窗緊閉隔絕了外頭的光,我在車窗這頭臨摹門窗那頭的空間,想像那安養院牆內,掛著一雙雙空洞凝視的眼。

到了奇岩,姚艾文突然起身,臉孔朝著車門方向,也不回頭也不轉身,聲音飄向前方,「下車吧!」

那樣的命令句帶著威權的音階,嵌在男性魅力之中或許得體,但我仍舊覺得厭惡,只是沒說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