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5-04 15:34:00尚未設定

自體脫逃(二)

她看起來很悠閒,不像是剛剛攀爬到十樓高度而氣喘吁吁的模樣,如果不是騰空而降,就是靠著第四台纜線從另一邊大樓晃蕩過來的,然而這兩個推斷都很可笑,因為她怎麼看都不像蓄意闖空門的夜盜,反而像個恰巧穿越異次元空間而來的精靈。

她背後的夜空是月桃色基調,在夏日的涼爽風裡,我聽見她唱起歌來。

「去年我回來,你們剛穿新棉袍,今年我來看你們,你們變胖又變高,你們可記得,池裡荷花變蓮蓬,花少不愁沒顏色,我把樹葉都染紅……」

聲音很清晰,乾淨而純,像涓涓山泉,歌詞一直重複,「西風的話」,這旋律在夜裡聽來很舒坦,很柔軟,很催眠。

她唱著歌,整個身體仰躺在窗台欄杆上,偶爾慵懶伸展雙臂,右腳尖用四十五度仰角弧度勾住牆上纏繞的黃金葛,我發現自己正嫉妒著在夜晚如此快樂的她,帶著濃稠憎惡的嫉妒。

她在旋律終點刻意拉長尾音,最末幾個音符稀落飄散在風裡,然後側身翻轉,整個身體曲線猶如一尾美人魚剪影。她開口說話,如同歌聲一樣,善用了高低升降記號盤旋,質疑的音調彷彿早就譜好,「妳……不記得我啦?」

我盯著她看,猶如她瞅著我,我們彼此對峙,像倉皇在都市某一處天橋頂端擦撞,質疑對方究竟記不記得誰。

仔細想想,確實荒唐,若不是她在白天早就蟄伏於窗台,否則怎會在我執意睡去卻無法入眠的夜晚,出現在月桃色天空裡謳歌,並且刻意誇張著快樂?

極端懊惱,並且皺著眉,好似陷入厚重雲層,摸不著雲層底下的海岸線,只能更用力眨眼來清除視覺暫留,眼皮一開一闔間,我發現箇中蹊蹺,緊接著腦波衝擊四肢經脈,渾身一陣寒顫。

沒錯,我應該記得她是誰。

她的頭髮及肩,而且是甩起來不太費力的薄度,摻雜著挑染過的琥珀酒紅色髮絲,耳垂的蒼白處有一小點鑽過耳洞的痕跡,眉型並非天生纖細,應當是刻意經過眉筆修飾。那樣的臉孔,在一個月之前的每個清晨,我都曾經在電動牙刷的轉動聲中,透過鏡子與她道早安。

她身上穿一件手染藍色無袖連身裙,裙擺在膝蓋處有幾條脫落的線,跟我前陣子丟到舊衣收集箱的樣式是相同的。小腿接近腳踝處,有一片碰撞過後遺留下來的瘀青,跟我上個月在泥濘的紅磚道上摔傷的痕跡是同樣的位子。

我認識她,一個月的暌違不算太長,只是,她從體內逃脫之後,究竟去了哪裡?又為何如此快樂?

她已經坐了起來,赤裸的雙腳交叉著盪來盪去,好像腳尖觸及的,不是這個夜裡的空氣,而是一潭康河的柔波。嘴角帶著挑釁戲謔,似乎正在嘲笑我如何在夜晚不懂得快樂。

「妳跑去哪裡?」我沒怎麼思考就脫口而出這句話。

「我一直在啊!只是妳沒有發覺。」她也沒怎麼思考就回答這句話。

我們之間出現一段空白寂靜的對峙,像一對等待對方出手的線上玩家,誰也沒有把握在籌碼散盡之前碰觸對方的底線。

「妳跑掉之後,我就不曾在夜裡快樂,」我發現自己的聲音瀕臨哭腔,抖動之中夾雜泣聲。

「是妳在夜裡不快樂之後我才跑掉的,」她的說詞簡短犀利,三兩下就撇清關係。

「不對,妳不要引誘我跳進邏輯上的迂迴,快樂或不快樂的藉口本來就很膚淺,妳只管在日夜交接的瞬間脫逃,根本就無視於我的感受,」哭腔變成咆哮,而她臉上桀傲不馴的表情讓我更加惱火。

「妳自己才是。只管著白天逞強,然後在日落之後放手脆弱來折磨我,如果我還不懂得脫逃,豈不是讓妳偽裝的快樂給謀殺了!」她的眼神咄咄逼人,顯然是積怨已久不得不潰堤,什麼都不在乎了。

又重複一段空白寂靜的對峙,這一回,誰都沒有打算先開口。

她生氣之後脹紅著眼臉周遭的微血管,卻無論如何都不肯先掉一滴眼淚,我猜想,她在天黑之後是注定要堅強的。

為何對她如此仇視?難不成是嫉妒使然的敵對?或者是脆弱之後無法迴避的怨懟?

我稍稍緩和語氣,打破沈默僵持,「為何白天的逞強折磨了妳?妳說清楚一點……」

「妳不肯承認失敗,不肯承認害怕,妳用一個接一個的藉口推砌著光鮮的假面來麻痺早就不快樂的靈魂,然後在天黑之後徹底奔流卻又重蹈覆轍提醒自己必須堅強。太可笑了,讓全世界以為妳始終無恙,而且宿命堅強,太可笑了~~!」

她的措辭如此尖銳,讓夜色裡的露水都要跟著顫抖起來,而我卻燃燒著一股亟欲反駁的慾望,覺得自己這樣的委屈有何不可?

晨曦淡化了黑夜色澤,天空微微透著光,我已經沒能清楚看見她在窗台上盤腿而坐的模樣了。攀爬在牆上的黃金葛確實有些凌亂,像剛剛被打擾過,倉皇蹲踞著。

我跟第一次見面的尤醫師提到這段若有似無的經驗,診所裡並沒有想像中放著一張舒適躺椅,我跟他隔著小圓桌,用各自認為最妥當的姿勢交談著。天花板垂掛著徐徐迴轉的吊扇,音樂是巴哈的無伴奏大提琴,沒有穿白袍拿著病歷表頻頻記錄的心理醫師,我面對的是一個穿著白色POLO衫的中年男子,他嘴裡還叼了一根中性細字筆。

「會不會是一場夢?壓力過大之後,常會牽引出這樣的夢境。」他的聲音包裹著低沈磁性,跟無伴奏大提琴的頻率產生共鳴。

「不可能,我對付現實與夢境的本領一直都很好,就好像,伸手去打開電燈開關一樣,很清楚自己觸動面版之後,房間就會瞬間光亮,作夢也是如此,再怎麼真實的清晰,都能隱約篤定那是夢境,知道手指一碰開關之後,就會回到當下,那種本領我一向都很行的,所以我知道,那不是一場夢,不是夢裡的情節,絕對不是……」

我盡量壓抑自己的音調,卻免不了還是歇斯底里了起來。看見尤醫師冷靜的臉部線條,還有四周依舊內斂的巴哈無伴奏大提琴,我覺得自己是空間裡唯一的挫敗。

時間到了,不管對話情境在哪一個章節頓挫,我都要在下一次預約掛號之前,繼續在生活裡懂得堅強。尤醫師並沒有像電影情節一樣,拍拍我的背,或摟摟我的肩,應酬般地鼓勵我,「說出來就好!」

還好,沒有類似的情節,否則我真要懷疑自己果然是個不折不扣的病人。

這一個下午,敦化南路的樹海在南風吹拂下顯然有些脫序,氣壓與濕度聯手作祟的季節,皮膚表層於焉蒸發著體內燥熱,中樞神經也跟著浸泡在午後嗜睡的圓錐燒杯裡,搖晃著搖晃著,就算我走在中央分隔島的導盲磚道上,也免不了在移動中,硬撐著互相沾黏的上下眼皮,睏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