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
三十年來，這是我第二次給您寫信。第一封信，不曉得您還記不記得，是媽叫我寫的，她要我請求您，能不能安定下來，固定一份工作，戒掉吃檳榔、抽菸的習慣。當時我還在念國小，好怕這樣一封信會冒犯您，但母親愁苦的表情也刺痛著我，我知道她已無計可施，您一向又對小孩好，多少聽得進我們的話。

鼓起勇氣，我寫了信，躡手躡腳走進房間，把它放在您的床頭，然後帶著一顆忐忑不安的心上學去了。一整天，我想像著您看到信後可能的各種反應，咆哮、生氣、難過或沈默不語...老師上課說什麼全沒仔細聽。放學後，我拖著沈重的腳步，硬著頭皮走進家門，看到了我沒有想到過的反應--那封信在垃圾桶裡。

當時我覺得很窘，也變得愈來愈不敢接近您。小時候依偎在您身旁撒嬌的情景，已然遠去。我逐漸知道您是個不太一樣的爸爸，自尊心太強、脾氣又太倔強，您有著不容我們挑戰的絕對權威。人的性格改變不易，您堅持做想做的事，堅持用您的判斷和直覺來決定事情，您有您的生活態度和人生觀，即便與社會主流價值背道而馳。好長一段時間，您的恣意而為左右著我們的喜怒哀樂，您回家的腳步會讓我們心頭一驚，紛紛藉故回房去。

然而，當我看到您住進醫院，臉上滿佈著我從未曾注意的風霜刻痕時，我突然覺得，那曾經的怨恨和痛苦，都不重要了。眼前所見的是：您老了、病了；我大了、獨立了，還要跟您計較什麼呢？不論您的某些作為是否得到我們認可，不論過去有多少悲傷愁緒，您沒讓我餓著、凍著，養大了我，用了您大半輩子生命。

然而我竟不知您何時開始日漸消瘦、食慾不振、腹脹難受。您的髮鬢何時白了？牙齒何時掉了一顆？面容又是何時枯黃滿布皺紋？我不知道。看著您纏綿病榻，心裡頓時響起千百聲對不起...但我不敢說，怕一開口，淚水狂流。害您受苦了，爸。

一切都過去了。如今，我再度提筆給您寫第二封信，我想這次會安安穩穩地送到你手裡，我相信您會一字一句讀完它。你還好嗎？最近？佛經上說，您那裡「其國眾生，無有眾苦」、「但受諸樂，故名極樂」。您在那裡，會幸福快樂，再也沒有病痛纏身。我們，將來天上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