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12-13 22:52:10右拳

幕起幕落













幕起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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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從窗外照進來,落在陳舊的木紋長桌上,那年久而起縐折的貼皮桌面便越難以遮羞。空氣裡瀰漫著灰塵,襯托太陽的光束,張玉惠端坐在一把粗陋的組合木椅上,若有所思的看著光束裡灰塵的浮沉的景象。椅腳的螺絲鬆了幾個,讓她坐起來感覺不甚安穩,還不時發出咯吱咯吱的木頭摩擦的聲音,聽起來非常刺耳,好像什麼人偏著頭單手掩在嘴邊的輕侮的蔑笑。

她起身去照窗戶旁邊的落地長鏡。燙蓬的捲髮顯得莊重,一襲無肩黑亮的連身晚禮服,裙襬邊上銀線綴縫著富麗的的波西米亞式花紋,像清晨大地初醒,田野間一片昏暗時倒映天光的溪流,又像十幾年前在紐約卡內基音樂廳那一場表演,走出會場時在大草坪上所看見的天上的銀河。衣服還是一樣的光鮮,只是看著鏡子中自己年邁的模樣,竟不自覺的嘆了幾聲。嘴邊的法令紋深的讓人難以親近,眼角的皺折連疊了幾層,頭髮花白了一半,連視力都大不如前了。可是那雙眼睛曾經是美麗的,挺拔的鼻子曾經是挑動人心的,彎彎的柳眉曾是站在眼窩的湖畔張望著這個世界的。而今,整張臉被歲月壓垮了,它移了調,落了拍,像一首荒腔走板的音樂。淑方開了門進來,看見一個老女人攬鏡自照的模樣,差點沒笑出聲來。而這一笑,被張玉惠察覺了,感到莫名的不自在。

淑方問:「張老師,有需要幫忙些什麼嗎?」張玉惠看了站在門旁的她一眼,拉了椅子過來在鏡前坐下,拿起香奈兒的粉餅,在臉上輕輕的拍打著:「不,不需要什麼。」而後又拿出西斯莉的眼影,資生堂的口紅以及唇蜜,在她破敗的老相上費心的妝點著。「不過,為什麼時間會是早上十點呢?」淑方低著頭,然後略帶一點弧度的揚起:「我把我課堂上的學生帶過來聽,跟他們的上課時間一樣,比較方便!」張玉惠聽到之後,耳朵紅了起來,隨即感到難堪:「喔,是嗎?」「那麼今天就辛苦老師了!」淑方客套的請託了一聲,便離開了休息室,獨自忙去了。

於是這間不過兩坪的休息室,就只剩下張玉惠一個人。光束由於堆在窗邊的雜物,零零落落的射下來,像一根一根的利箭,又像一道一道的柵欄。椅子繼續著它的嘲笑。咯吱咯吱,咯吱咯吱,整個世界就剩下這點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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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方走到台前,身穿的一件大紅的連身歐式洋裝褶裙,像個紅包袋,裝實了她肥脹的身子。塌扁的鼻子,腫胖的大餅臉,因為抹了太多粉而顯得嚇人。過了中年的淑方,還未婚,卻放任自己變成這個樣子,怕事沒有男人敢要了?也許打算不結婚了吧!誰知道呢?不過她倒也不怕,她想,與其結婚變成像張玉惠那樣,寧可單身一輩子。

淑方拿起了麥克風,對著禮堂裡面的學生介紹,這一位畢業拿到全額獎學金唸完新英格蘭音樂學院跟耶魯大學,受邀到東京跟維也納演出過,而且多次在聞名的紐約卡內基音樂廳裡演奏的女人。輝煌的過去,像是宮殿裡堂皇的裝飾。而在今日的音樂會上,似乎淑方才是主角,才是這宮殿本身。不為什麼,就只是為了她是張玉惠的學生,又是這一群觀眾的老師。

早上十點開始的演出,窘迫的小禮堂,若不是學生,即便鋼琴家演奏得再好,誰又願意來呢?她也真是厲害!一面辦了場獨奏音樂會去阿諛她的恩師,一面又在莘莘學子的面前,佯裝成請了一個名鋼琴家來演奏給他們聽的良師模樣。而她此刻正盡力的為她的裝飾品介紹著:「紐約時報評論阿,說張玉惠女士以流暢的手指彈奏出富有深度思想的感情,以及詩情畫意的情境。」淑方說到這裡的時候,呵呵地笑了起來,讓這紅包袋變得一脹一縮的。張玉惠在後台聽見了淑方的笑,她明白的知道淑方在笑什麼:報評不是樂評!報社拿多少好處就寫多少好話。淑方畢竟也是樂界的人,這點事情瞞不過的。但她不滿淑方這樣來譏笑她。

觀眾席暗了下來,舞台上方的燈光打在赭紅色的大帷幕上,等待演奏者出場站定了位,便行拉起。後台的張玉惠突然覺得,要跨步走出舞台相當艱難。方才聽見淑方對她的介紹,年輕時候所經過的路途,包括維也納的街道,紐約的市景都好像走馬燈一樣,一幕一幕從眼前刷過。但她已經六十歲了!一個六十歲的女人還能做什麼呢?一個結了婚的女人,還能要求什麼呢?

淑方是她以前的學生。她結婚以後,就靠著教授鋼琴也還不至於生疏,平時在家裡仍照樣練著以前的曲子。在張玉惠結了婚而沈寂許久之後,有一次她突然接到這久未謀面的學生打來的電話,邀請她在淑方任教的大學裡面辦獨奏會。起初也頗為難,後來終於獲得先生的許可,准許她一可以演出一次。

淑方也非常有默契的每年都會打電話來邀請。張玉惠是有幾分感謝的,至少一年還能有一次演出。但她又恨,恨這小家子氣的大學禮堂,坐不下四百個人。時間還是早上十點,能有誰來聽呢?竟淪落到要舉辦這種迥促的音樂會!唉,即便演出無數,可畢竟是場地證明自己,而不是自己榮耀場地。這一生是早注定走不到那個地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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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向琴鍵,扶琴站定,看著帷幕緩緩的拉起。燈光從下而上漸漸地覆蓋了她的晚禮服,她的面容。迷茫之中,她覺得自己再次回到紐約卡內基的舞台,而台下是滿場的觀眾。從一樓坐到四樓,黑壓壓的都是人,大家都為了聽這個東方女子的琴音。

她明晰的記著,掌聲像是數百串的炮竹同時燃放一般,轟隆隆的像一堵巨大的牆,隨後,一切又安靜下來,像荒野裡寂寥的夜晚,而她是這個夜晚唯一的一顆星辰。當觸下第一個和弦的時候,琴音從舞台傳到四樓,又傳回舞台。也只有這麼好的琴,高音才能這麼的脆而明亮,像是雨滴叮叮噹噹的打在心上。

「好的,我們再為張老師鼓一次掌。」淑方帶著頭再鼓了一次,學生們稀稀落落的掌聲尾隨在後。「老師?」淑方又喊了一聲,把張玉惠叫回現實。「阿?不好意思。」張玉惠趕緊扶著鋼琴,鞠了躬,坐到鋼琴前面,端起手指。

現在的張玉惠不過是個平凡的婦人,鋼琴家的手被現實的鍋碗瓢盆所踐踏著,變得粗糙了。曾立下的宏願,早已變成一場晨霧,遇風而散,似乎一開始就不曾發生過。

張玉惠的先生是個心臟外科醫生。結婚的時候,他明確的跟張玉惠說過,他不願婚後還有個拋頭露面的妻子。等同來說,是要她放棄演奏生涯。當時她靠著獎學金留學,生活窘困。混不到飯吃的時候,是現在的先生照顧著,陪她走過來。不管那是愛情或者是感激,她決定嫁他,便一輩子這麼栽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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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穩的低音和弦,張玉惠靈巧的手指為曲子開場鋪陳,如同幽谷中的雲霧。而隨著右手高音旋律的出現,雲霧漸散,出現了谷地中美麗的曠野。和煦的光灑落下來,盛開的繁花開滿了谷地,像是一床舒服的被子,讓人想倒臥在花海裡,感受那大地的溫柔。

猛然,快速而流利的下行爬音,驟雨一般的掃了過來,無處可躲。正在驚慌和畏懼的時候,低音重現節奏,像一個男人傾訴著愛的耳語;高音重現旋律,像一個女人跳著愛的倫巴。完美的行雲流水!她大膽的擊鍵,讓音符的情緒越來越澎湃。陽光穿透了雨雲照在曠野之上,而女人快樂的在繁花中迴旋,邀請男人加入她的舞步。隨著琴聲漸微,男人讓女人領著他,走過繁花綴滿的山道,走入如夢一樣遠如思慕一樣深的幽谷。這是李斯特的愛之夢。

年輕的時候彈奏的技巧不夠精孰,卻因為夢想而豐富了音樂。而今一個飽歷人情世故的女人,早已遺落了夢想,技巧卻能把夢想揣摩的更出色了。即便那不是真的,又有誰在意呢?

舒伯特的即興曲,蕭邦的圓舞曲,李斯特的匈牙利狂想曲,張玉惠一首接著一首的彈奏著,絲毫沒有顯露出疲累。她覺得非常的愉快,這些熟悉的曲子好像把她帶回了年輕的時候。魚尾紋一條一條的消失了,皮膚細緻了起來,眼袋消了下去,肢體的律動多了屬於一個少女的嫵媚。這麼多年,她終於感覺到自己是踏踏實實的活著了。

淑方把亦德叫了過來,是她的學生。亦德約莫二十左右的年紀,小小的單眼皮眼睛,橘子皮般的臉。因為夠高,所以也還不算醜。她交給亦德兩張點名單,要學生在上面簽到。漆黑的觀眾席上,兩張紙就這樣傳開了,伴隨著學生們找筆的悉悉窣窣的雜音,小聲交談著的唧唧嘖嘖的私語。禮堂座位由於年久失修,一有挪動便摩擦發出的茲嘞茲嘞的聲音,雷同於休息室那把椅子的嘲笑。悉悉窣窣,唧唧嘖嘖,茲嘞茲嘞,唧唧嘖嘖,整個禮堂的雜音像是失序的交響樂,一首接著一首的演奏著,絲毫沒有顯出疲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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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台下的雜音嗡嗡的干擾著,但她不在乎。她覺得鋼琴像是一台龐大的機械,黑白相間的琴鍵,像是白天與黑夜的相間排列。而每一次的觸鍵,都是逆轉著著她所經過的白天與黑夜,讓時序退回到她年輕的從前。

狂野的爬音像匹白馬在草原上奔馳,那不勒斯風格為基底的和聲,河流一般緩緩的流動著,牠跑進了河流,踢踏起輕濺的水花,夕陽的餘暉讓水花一粒一粒都擁有了光芒,都是活的,有生命的。馬兒繼續的奔跑,越過一條一條的河流,水花揚起來又各自滴滴答答的落下。牠往前奔跑,飽滿的和弦是遠方的山,陽光照著那山勢的起伏。不停奔跑,愉悅的奔跑,直到日落的那一刻。這是蕭邦的G小調敘事曲。

可是她畢竟老了,沒有賣相,沒有觀眾。這是必然的。因為臉上的妝越來越重,皺紋越來越深。一個琴藝不成熟的妙齡少女,畢竟比一個技術精純的老女人更有吸引力。觀眾聽音樂,也看賣相。琴談的越好,觀眾卻只能越少。

當張玉惠的手指離開琴鍵,淑方比了手勢要她暫緩演出,張玉惠錯愕了一下,並沒有離開琴座。「今天非常高興,除了有這麼好的鋼琴家,這麼一流的觀眾,還有我們的大家長也蒞臨現場。」淑方就著麥克風率先拍手,拍得是揚聲器砰砰砰的作響。

校長半禿的頭髮一半已經白了,眉毛的末端也像是沾奶油一樣的露出一小撮白,他穿著深藍偏黑的西裝,打了個藍黃斜紋交錯的領帶,裡面一件淡藍色的襯衫。他用徐緩的腳步走上台致詞,這時候張玉惠才明白,趕緊離座,起身。「感謝劉淑方老師邀請了這麼好的鋼琴家來,為大家籌辦了一場音樂盛會。感謝張玉惠女士蒞臨本校……」上台的時候校長有說不完的客套話,總要大肆地感謝眾人,一個名字都不願意遺漏。而下台之後,他也就準備離去了,好像專程過來讓別人聽他說話似的。淑方屈躬向前,親自送校長離開會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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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德在台下收簽到的單子。有些人簽完名之後,也趁校長和劉淑方離開的時候趁機溜走了。台下的聲音越來越大,甚至有點喧嘩了。張玉惠在台上側著身看不見台下的狀況,只覺得一陣心酸。年復一年,這樣的獨奏會,來的卻只是自己學生的學生,了無新意。為了加分而來,為了奉承而來,了無誠意。可厭,可惱,難以繼續的手指,難以繼續的蕭邦的夜曲。

可是這樣的機會難得。一年一次,至少證明她還能彈,還能有獨自撐完整場音樂會的體力,還能在演奏的時候觸動些什麼,想起自己過去的風光。

張玉惠沒有生氣,她知道自己早已不是從前的她了。年少時在眾師長的祝福下留學美國,在卡內基音樂廳登台,受邀於世界巡迴的傲氣與不可一世,轉到現今,自身的吸引力竟卑微到不及一張小小的簽到單。只想做個好脾氣的人了,不要讓身邊的人感到不快。這一輩子的理想跟抱負,經過近半個世紀的消磨,也只剩下這樣了。

淑方送走了校長,又悄悄的從側門進入禮堂。她身上醒目的大紅連身洋裝,任誰都看的見她的一舉一動。作為一場獨奏會的主持人,她的衣著實在是頗為失當,有喧賓奪主之嫌。淑方進來之後,座下的學生又恢復了原本的輕聲交談,不再那麼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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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美麗的夜晚般,令人沈醉的低音表達了厚實和恬靜的氛圍,像是愛人的擁抱,安全而值得信任。風兒輕輕的吹,一點兒也沒有擾動這夜晚的寧靜。愛人相鄰而坐,在窗前細語。他們相信,即便天上所有的星星都隕落了,上帝也會留下一盞燭光守護他們的愛情。

當最後的一個和弦在高音域敲下,張玉惠的手用像是飛翔一樣的姿勢畫出一個弧度,同時從琴鍵上離開,然後緩緩的落下。演出結束,張玉惠起身扶著鋼琴向觀眾鞠躬。零散的掌聲從台下響起,像是受了潮的爆竹,聽來相當不情願的樣子。抬起頭,看著台下觀眾稀稀落落的分坐著,她淒迷的眼睛泛淚了。有人睡倒得沉,忘了拍手;有人正在聊天,忘了結束。

想起自己從耶魯畢業的時候,曾說過要巡迴世界各地最好的音樂廳,演奏最動人的樂章。而今看來,是不可能了。這一生就只能是這樣。張玉惠畢竟是個明白人。

隨著單薄的掌聲逐漸消失,赭紅色的帷幕也逐漸放下。張玉惠扶在鋼琴旁邊並不急著下台,他看見帷幕,看見鋼琴,看見中午要去菜市場採買的現實。看見自己的手中,沒有任何一束鮮花。

人聲炸將起來,又沸沸揚揚的散了。淑方拿著麥克風在台前吆喝著下次上課的瑣碎細節,而這擾擾的一切都被帷幕隔絕在外了。張玉惠看著身後的鋼琴,掏出了汗帕,擦了擦琴蓋上的指痕。這麼多年的歲月,是她陪著琴,也是琴陪著她。天可憐見,彷彿在這世界裡,冥冥中還有個人能懂得她有過的夢。

離開了琴鍵,張玉惠知道她將重新回復成一個六十歲的女人。當帷幕拉起,當帷幕落下,她看見了她所有過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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