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著不過是海市蜃樓──閱讀契訶夫《凡尼亞舅舅》〉
沈眠
契訶夫(Антон Павлович Чехов)是俄國短篇小說之王,也是知名的劇作家,早期的作品充滿喜劇精神,而且往往立基於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其風格比擬影像世界來說,大概就是英國喜劇之王查理‧卓別林(Charlie Chaplin),香港兩代喜劇之王許冠文、周星馳,還有美國好萊塢導演、演員伍迪‧艾倫(Woody Allen)等人的作品。
尤其是契訶夫後期越來越戲劇(悲劇)而不走喜劇性的轉變,伍迪‧艾倫也如出一轍,近期電影如《藍色茉莉》(Blue Jasmine,2013)、《愛情失控點》(Irrational Man,2015)、《愛情摩天輪》(Wonder Wheel,2017)等,就哀苦得讓人難忍。
那也是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最喜歡說的喜劇殘酷性,或者是:「……消遣並不排除沉重。……把極度沉重的問題與極度輕盈的形式結合起來,這是我一向的野心。而且不只是單純的藝術野心。輕浮無聊的形式與嚴肅沉重的主題相結合,讓我們的種種悲劇(發生在床笫之間的,以及我們在歷史的大舞台上搬演的)在它們可怕的無意義之中掀去面紗。」
游孟儒新譯版、契訶夫寫於1903年的《凡尼亞舅舅》(Дядя Ваня,2022年),在我看來,也正是這樣遊走於悲喜曖昧之界的作品,每個角色都緊緊擁抱自己的荒誕,比如謝列布里雅科夫是個活在學院金字塔、過去享受過吹捧與榮耀、而今卻只能哀哀叫著:「萬惡的、令人厭惡的老年。」的退休教授(這樣的形象至今都還可以在臺灣學術圈裡目睹真人實境);美艷得讓沃伊尼茨基、醫生阿斯特洛夫都癡迷的伊蓮娜(教授第二任妻子),卻覺得自己是不配得到幸福的配角;喜歡阿斯特洛夫、自認長得醜不敢告白的索妮亞(教授與第一任妻子所生);自言被生活吞噬、失去自我最終也變成怪人、強行告白伊蓮娜而且完全不懂得對方的拒絕(這好像也是現在進行式)的阿斯特洛夫;還有小名凡尼亞的沃伊尼茨基(教授第一任妻子的弟弟),愛上姊夫的續絃伊蓮娜,要死要活的發瘋,不惜與崇拜多年且奉獻一聲的姊夫槓上。
劇中每個人都活在自己的矯情裡,自悲自喜,無以復加。乍看《凡尼亞舅舅》是一部大悲劇,每一個都栽入絕望之中,沒有一個人幸福(可能只有照應全家人、堪稱八風吹不動的保姆瑪琳娜最接近幸福吧),得到自己想要的。但最後所有角色都回到原本的生活裡,於是又恢復到好像什麼都沒有變動的局面,那些激烈的情感撞擊,換來的居然只是埋頭於原先的生活,喜劇也就浮現了。
戲劇的結尾,索妮亞如是道:「可是又能怎麼辦,我們必須活下去!」在無可奈何的悲傷裡面,隱隱透露著如釋重負的輕快。我也就忍不住要想:最好的喜劇總是帶著悲傷的成分,而最好的悲劇也難免荒謬可笑。
米蘭‧昆德拉寫:「幽默:是神來之筆,靈光乍現。它告訴你,世界上的道德標準是曖昧難明的,還有,你我確確實實沒有辦法評論他人;幽默:對人情世故不抱持絕對化的尺度;因為確定世間沒有什麼確定之事,因而感受到的奇特樂趣。」
《凡尼亞舅舅》無疑也有這樣的幽默精神,在喜劇與悲劇的間隙,深深地挖掘人性不進也不退的傷懷與可笑。從二十一世紀回頭去看契訶夫的劇作,也就更能理解經典之所以為經典、始終能夠與當代對話的跨時代性。且游孟儒的譯筆,她對人物話語的當代化微調,更讓這部多年前看過的劇作帶著近距離感,不至於有巨大隔閡,諸如「妳是怎樣」、「嘰嘰歪歪」等民生日常語讓《凡尼亞舅舅》輕鬆接軌新世紀。
劇中最讓令我心神明亮的是契訶夫透過沃伊尼茨基的嘴巴說:「如果人們沒有真正的人生,那麼活著不過是海市蜃樓。無論如何總是比什麼都沒有來得好。」這是對無法忍受平庸但最終又有誰能夠不陷入世間庸俗的普通人最溫柔的認同吧。
發表於《中華日報:中華副刊》202402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