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向生命史最大化的雲遊家──閱讀蔡宛璇《感官編織》〉
沈眠/寫
波蘭小說家奧爾嘉‧朵卡萩(Olga Tokarczuk)的《雲遊者》是一本集結旅行、生命史和身體各種觀察、沉思的複雜作品,其中包含各種移動與靜止,並及於人間消失與全景透明屋等等龐博的概念,她如此寫:「渴望是旅遊心理學的重要概念,就是慾望給人動力與方向,讓人想要有所依附。渴望的本身是空虛的,意思是說,它只是指出方向,而不是目的,因為目的總是像幻覺一樣,模糊不清,越是接近,越讓人感到迷惑。不管用什麼方式,都沒辦法達到這個目的,也沒辦法藉此滿足渴望。讓這個追求的過程變得清晰的,是介系詞『向』——朝向什麼。」
蔡宛璇《感官編織》也確實是如此,她始終正朝向什麼而動,那是一種深刻柔韌的生命力的展現,是在平凡的日子之中看見無盡的詩意,是對身體感官、旅行及生活、美學經驗的多樣性渴望。
如開卷未命名詩:「正常地滾動╱╱青苔╱在心中滋長╱╱日子輾過來╱╱春天慢慢開始╱蒸發的味道」、〈影子初夏─給在某處的Y.〉:「有人唸唱起一段咒╱宇宙的第一道傷口╱╱獵人在林中被自己的斧頭砍傷╱他的血液流出身體充滿了世界╱╱為了得到治癒╱他必須起身╱去尋回╱那而今四散曠野╱卻曾被召喚過無數次╱的語言」、〈夢中生活:回訪〉:「彷彿重新指認的行進過程裡,它一一在我身邊展開,隨後又立即以新的姿態折疊起來。就像臟器之間的異質與膜,黏與曲折,直至身體表層所透露的平滑光整。╱中間,是宇宙般的遙遠與親近。╱而我在撫摸你的時候,進入了大霧之中。」
蔡宛璇對情感狀態的精準描繪也教人為之驚艷,如另一首未命名詩:「親愛的P,╱╱知道心的位置的人,都知道愛與苦的複體性以及它們彼此餵養的惡習。」、〈電影院內外(頤和園後):「……只想生活得更強烈一些。╱幻想,這致命的東西,和青春是否都能長久地存在?╱一個在身體裡,一個在外面,想進來。……生活把我們說話的稜線╱都輾平了。一些紅色╱和藍色的光╱也有一些╱灰色和青綠的煙霧╱╱那麼時間是╱怎樣突穿過去的?╱只見夏天的過道上╱插滿吸管狀的愛情……一路上看到的都是╱被愛打暈的人影……」
此外,蔡宛璇的另一身分為藝術家,也因此,《感官編織》亦有相當獨絕甚或銳利的藝術見解,如〈安迪與沃荷〉:「我們的美學是被填滿我們的垃圾所養成,而我們製造並吃掉的垃圾總有一天也能攀上文化的金字塔頂端。╱這中間當然需要有一個消化器官,他可能叫Andy,或者其他甚麼沃荷的。」、〈幽靈化的感官─寶藏巖感官考古001〉:「穿越親自鑿開的窗╱去撿生活的破爛,他們╱總是捶打補綴拼湊╱時間之流,空間的漩渦╱╱一些像我一樣用頭部生物冷光╱探照四方的人站在對面的窗看我……於是從腳步聲開始算起╱所有的人逐漸╱都變成了鬼╱╱一群習於觀看的鬼。……再走下去。樓梯眼看就要連接無限,再向……」
而《感官編織》最使我悸動的無疑是〈莫可名〉這一首詩:「怎樣碰觸那底╱在大如黑暗的密林裡╱有萬物棲居╱╱在大如黑暗的身體裡╱╱有萬物棲居╱在大如黑暗的宇宙間╱╱有萬種凝視╱╱大風雨進到我身體裡╱在大如黑暗的心中╱╱它們將要甦醒」,甚至有種老子《道德經》直視宇宙玄黃至理的氣概,同時也讓我想到零雨許多與無限同行的精采詩作,譬如〈語詞系列(10─18)〉(《關於故鄉的一些計算》:「我們仰賴宇宙的浩瀚╱宇宙的浩瀚仰賴我們?」、〈補丁〉(《膚色的時光》):「這條路就愈來愈寬廣╱就與宇宙相接了╱是嗎」。
我以為,蔡宛璇或可稱為一名傑出的雲遊家,她將遊歷過程、生活體驗,悉數化為悠長綿遠的語言,讓那些逝去的復還為實存,乃至擴大為洪荒宇宙的胸懷,《感官編織》也就有了許多在世間移動的體悟,以及彷若萬物靜止繪卷式的龐然俯瞰。
發表於《野薑花詩集季刊》第四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