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8-08 18:30:39九十九我魔

〈走下黑暗的樓梯──閱讀吳俞萱《逃生》與《忘形──聖塔菲駐村碎筆》〉




         沈眠/寫

1983年生的吳俞萱,是否已然成為臺灣詩壇的一則傳奇呢?

吳俞萱最早以部落格《你笑得毀滅像海》備受矚目。2012年出版《交換愛人的肋骨》,如今也已絕版,變為夢幻逸品。2014年影評集《隨地腐朽:小影迷的99封情書》,無論形式、情感與解讀,至今仍舊是各種方興未艾影評書中的絕頂之一。黑白攝影詩集《沒有名字的世界》於2016年上市,吳俞萱轉向獨立製作書籍的面向,更加低潛,不顧流俗。更特別的是期間她籌備了跨領域詩歌展演《交換愛人的肋骨》、《沒有名字的世界:用聲音和肢體寫詩》。此後,2016年《居無》和2018年《逃生》,與及2019年中英對照詩文集《忘形──聖塔菲駐村碎筆》,吳俞萱盡皆全面掌控在手,甚至限定販售地點。

此外,吳俞萱舉辦的電影讀詩會,從北到南,地點包含竹圍工作室、牯嶺街小劇場、三餘書店等,還有她活在她相信且選擇的生活模式,對愛情、詩歌始終保持進擊的態度,都影響、開啟不少人的視野與想像,譬如詩人林夢媧、陳昌遠等。對後來者、對曾經參與過吳俞萱以不同名義舉辦的電影讀詩會的人來說,她會不會猶如羅貝托.博拉紐(Roberto Bolano)《狂野追尋》裡那個被主人翁們念念不忘遠赴索諾拉沙漠尋蹤的內在寫實主義之母西莎莉亞.蒂納赫羅?

我想,對吳俞萱來說,從腦中、筆下最後成形為書的這回事,壓根就是一場行動,她顯然不在乎銷售量或引起更多評價。她要完成的只有她自己,而生活與書寫如是密不可分,所以每本書都更像是密藏她的日常、聲音與思慮的皮囊。

而吳俞萱有所意圖地要從文學舞台中脫離──或應說她從來沒有把文學看作是成就聲譽的平台或舒適圈,相反的,詩歌是一次又一次的行動,她總是在移動,不斷地經由行動定義自身生命與可能性──逕自朝向自己所欲的方位,無止境地探尋。詩不僅僅是詩歌而已,詩也可以是別的什麼,更大或更小的什麼。而《逃生》與《忘形──聖塔菲駐村碎筆》就是吳俞萱對詩的變形(詩跳入別種場域)的多樣性嘗試。

《逃生》主要是吳俞萱對結婚生子種種思維與情感的記錄,有短詩、散文、攝影以及部分作品英譯,看似雜亂,實際卻圍繞於相同核心運轉,俱是關於究竟逃出生命抑或逃向生命的雙重性的複雜追索,譬如「往後『媽媽』這兩個字,將變得尋常普通。只有剛剛開始認得這兩個字,且將這兩個字當作整個世界的時候,那一聲聲叫喚,才充滿了情感的力量。那是他日後學會再多字詞也無法堆疊出的深情,畢竟他只有現在才會動用整個生命去叫出那兩個字。而他也只需要那兩個字,世界就滿了。……無用的東西,正是我們想要給孩子的東西,那是探索的勇氣、面對苦難的溫柔。……無用的東西,才能回應生命的核心。那是你帶給孩子的,最美的祝福。」(〈日常〉)、「唯一的真實,信或不信,都是刀鋒。心有所願之際,只能惶然走向刀鋒,接住真實的銳利和虛幻。」(〈走向刀鋒〉)、「……你不滿足於偶然的餽贈,你要不斷確認這準確是你所能控制。直到你再也不會失誤,你將毛帽拋在地上,搖搖晃晃爬到別處,佔領新的經驗。你要自己活在險境,告別所有安逸。」(〈寫生〉)

《忘形──聖塔菲駐村碎筆》則是吳俞萱與丈夫、兒子前往美國新墨西哥州的聖塔菲駐村所寫下的,無不是對生命限制的一再突破、自由的最大可能所展開的深切摸觸,如「我們有命運是因為我們有自由,而自由則意味跨進充滿不確定性與不可預測性的未知領域去冒險。」(〈自由和責任〉)、「素樸,才能明明白白地還原情感的深厚。……還好我來了,有力量的東西不會輕易被現實磨損,它總能溫柔而不合時宜地回應生命的共振,將我放在天地的脈搏上。」(〈印地安的水牛舞〉)、「……走得更遠/把自己藏得更深/所有的接縫/都要佈下陰影//她離開了之後/香氣來了/空間慢慢塌陷/摺出一朵白色玫瑰//多想告訴她/一個消失的點/因為不可觸摸/變得神聖」(〈歐姬芙的白色玫瑰〉)

《逃生》、《忘形──聖塔菲駐村碎筆》最特別處就在於,深情與思想的相容並置。吳俞萱一邊對教育、人類文明顯現更多思緒的追探,一邊又能持續情感的深邃撫摸──理性和感性從來都不是違和、矛盾的,它們是同一人性模組的各自變化。

在《與死者協商:瑪格麗特.愛特伍談寫作》中,瑪格麗特.愛特伍(Margaret Atwood)援用了美索不達米亞英雄吉嘎梅許的史詩作品:「……旅程尾聲是這樣的:『他變得明智,看到許多神祕,知道許多祕密事物,為我們帶回洪水之前那段歲月的故事。他進行一趟漫長的旅程,倦了,筋疲力盡了,回來後將整個故事刻在岩石上。』……故事在哪裡?故事在黑暗裡。所以人們會說靈感來時是靈光一現。進入敘事──進入敘事過程──是一條黑暗的路,你看不見前面的路。詩人也明白這一點,他們也走在黑暗的道路上。靈感之井是一口向下通往地底的洞。」另外她又引述DH.勞倫斯(David Herbert Lawrence)的詩作〈巴伐利亞龍膽〉談到:「……詩人自己為什麼要走下黑暗的樓梯?詩裡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但我猜詩人這麼做不是因為想死,而是因為他是詩人,必須向下走這麼一趟才能寫詩。如同里爾克所言,詩人必須跨足幽明兩界。」

我以為,從文學金字塔走下來,但又不直接步入群眾激情範疇裡,吳俞萱依舊保有清晰自我地凝望著世界,一個廣袤、無法命名的世界。而這樣一名在生活中無所畏懼地行路,走下黑暗的樓梯,到極深處,去目擊更多無法簡單言說之事,且盡情在語言、日常的各種可能嘗試實踐詩,每本書都猶若刻下自身完整故事的詩人,縱然罕少寫詩歌,亦無損詩性半分,反倒愈發見曉其從陰影中挖掘神聖的獨異能質吧。

 

 

發表於《幼獅文藝》No.800「另存新檔」│「讀世界:深度書評」單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