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在一起天黑──閱讀王天寬《開房間》〉
沈眠/寫
這一兩年來,陸陸續續讀到張詩勤《除魅的家屋》、林蔚昀《自己和不是自己的房間》、曹馭博《我害怕屋瓦》、趙文豪《遷居啟事》等等,包含這一本王天寬的《開房間》,都是關於屋房的意象。我在想,這會不會是某種集體焦慮意識?亦即,在這樣看似全方位自由的年代裡,也許家庭與社會環境都在規限擠壓緊縮生存狀態?於是詩人們也就不得以詩歌回應?
當思維得更多,很難不發現,我的家庭真黑暗混亂污穢又邪惡,隱藏著使人格傾斜隳壞的諸多因子,又或社會中埋伏、作用的惡意與反智風氣亦令人的心志難能周全圓滿,也就不得不以憤怒對憤怒或以暴力回暴力了。
而《開房間》從日常起居家屋生活到社會議題乃至情慾描繪、致敬詩人等,在在演繹出詩歌在當代可能的介入、疏離與清醒──這是王天寬打造的二維黑盒子,完整而清晰,明亮中陰翳,幽暗裡發光。
王天寬用字乾淨,並不矯飾,但又不是口語風濫情詩,比較是想要降低詩歌技藝對詩歌的影響,所以致力於素淨。且牆、繩子、房間、門、床、玻璃等的運用,都是出色的,如「(繩子無動於衷)//牽我的手/進入牆壁凹槽/面對面/坐在椅子上/看到對方/也看遠方……我將乘著床/去遙遠的另一個房間/她托起我的腳/輕觸我臉頰/後來才知道我將遠行/去牆的另一邊」(〈開房間no.2〉)、「他一邊說話/一邊擦玻璃//她不相信/過分乾淨的玻璃//一大早她就相信了他」(〈回答〉)、「可是房間內/我們的進退兩難/站在逼近我們的/我們的牆中間/舉起手」(〈起居生活〉)、「還以為觀看/就會有一半的可能/我閉上眼睛/打開房間」(詩集開卷詩)等。
閉上眼睛。然後看見自己內在的房間心中的黑暗。
於是我想起攝影師吳尚霖的《畢業照》計畫──他將台東成功鎮三民國小的畢業紀念冊轉化為個人攝影集,請師生們表情平靜、閉眼進行拍攝。如此一來,看見這件事就必須被重新思維與定義。
開房間(台語)其實是為了一起關在不被打擾的空間裡。《開房間》書封設計則十分到位,除了一些字體是白色,還有一道門縫透出微光外,整個都是烏透黑徹底的,完全表現出開跟關之間的暗中聯繫。
也很難不聯想到阿芒的〈ON/OFF〉:「將食指插入太陽穴便找到/開關。各種紅的,綠的,/藍的,黑的雲層。各種/姿勢:白的,黃的,灰的,/金的,銀的。以及/對光的敏感://一個個被倒空了卻想/再被吃被喝/一百次一千次一萬次的/杯子」與〈ON/OFF〉:「夜景前/一隻道具蜜蜂不斷以尾部/震動花/啊。全身尸臭的/不死之/花//我只得把手伸進去/將深處的房間/打開,塗黑/一段段接通了/夜」。
是了,打開房間,打開詩以後,將會有各種各樣的黑被開啟,譬如「他開了門/又開了門/盡是虛無」(〈門〉)、「那些被殺的人還繼續被殺/被他們的親人/親密愛人/最要好的朋友/老師/總之都是一些好人/溫柔地屠宰」(〈那些被殺的人〉)、「你的激情是日常/我吃下你的日常/再不能飽」(〈日常博物館〉)、「我不再糾結天堂的材質了/我糾結數字/『悲傷使人變精準。』/你說/你不要那麼精闢/人們相幹遠比相愛的次數多/這是我在床上做的田野調查結果」(〈我忘了為天使禱告,因此天使也忘了為我們禱告〉)、「我弄髒自己/才願意靠在上面/向你說話/問一個錯誤的問題」(〈窗明几淨〉)。
王天寬的《開房間》其實就是邀請讀者關在一起天黑──在詩裡面看見黑吧。
本文發表於《聯合報:聯副.周末書房》201903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