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往事均暴亡。愛亦暴亡。〉
沈眠/寫
A:當往事均暴亡
309號房,那是你們的末日,你們的洪荒,你們最初的季節,最後的光熱。
你像是瀕危動物,回到這裡。
這裡,你和女孩幽會的地方。土城一家標榜溫泉洗浴的高級汽車旅館。309號。你堅持要這個房間。住宿一晚。在車道口,服務人員說:需要等一下,現在正在清理。沒關係,你有時間。櫃臺又問:等一下會有訪客?不會有,你回答。結帳,你拿到房間鑰匙卡。你們的房間。你把車移進車庫,靜靜在熄火的車子裡坐著──
你像是,像是抵達另一種時間。
一年前,在和女孩見面時,你們已確認彼此的關係。那是毫無疑問的隸屬。她是你十五歲的月亮女孩。你喜歡叫她月亮女孩。瞇起眼睛像是有對弦月,生起氣瞪大眼睛則如飽滿而陰翳的月球。月亮女孩,這名字和你心目中的形象很配。
而她的視線多情、深切地照看你,彷若灑了一身的月光。
而你是她的老虎,你必須勇猛、強悍。
你們都喜歡貓科動物。動物多好。你們想恢復到野獸的位置。直覺而凶猛。
你們以靈魂最堅硬的部分撞擊、摩擦。
然後,然後──就有愛吧。
你們在黑暗的邊緣相戀。你們在陰暗、潮濕的洞穴以原始的姿態撕裂、進入對方。差距十七歲。你的月亮未被許有行為能力。這是社會體制的設定。你對此無能為力,只能藏躲、小心翼翼地不被人發覺。你們不能到公共場所,不能看電影,不能牽手逛街,不能親暱吃飯與歡悅。所以,沒有去處的你們,總來到這兒,對彼此赤裸,將身體與靈魂能示見的部分,絕無保留地全都掀開。
掀開,係為了將人跟野獸的分野混同到愛情底。
在你們拆解了人與人,沉溺於野獸與野獸間,你們所鑄造的深淵。
在309,你們講大量、大量的話,也享受無聲、激烈的擁抱。
你們在網路認識。你架設一個部落格,以夜遊神的名義,每天發表詩作和小說。女孩則是你一貼出文章就會立即回應。她的暱稱一開始就吸住你的注意力:在所有人的眼睛深處我只聽見寂寞。很長的名字。但很美。你讀到女孩的詩意。
慢慢的,你們從留言、回應發展為以悄悄話對談的模式。你以為她是一個不知被什麼事物追逐乃至於語氣冷異而遙遠的女子。隨後你們轉進Msn,經常徹夜聊著,有關詩,有關小說和電影,大量而且龐雜無比的系統交換。
彼時,你們彷彿是兩台電腦的資料備份,密合而且快速。就這樣你們展開為期一個月的神祕呼喚。就這樣你們陷入熱戀。就這樣你們把自己交給對方。就這樣你們帶著無悔帶著安靜而堅決的態度相見。
而你在等她長大。但她已經夠大。你們都知道。環境逼迫她更快理解自己的身體與這個殘酷、無機的世界。然你原先以為她至少有二十一歲。直到你們約在板橋捷運府中出口見面,眼前卻出現一名美麗的少女──
她大而無辜的雙眼直視你。她站在你面前,像從千生萬世僥倖歸來的站法。
當她為你裸裎細弱、嬌嫩、正要瀕臨盛放之年但還未熟成的身體,你猶豫地問自己:這是你應該愛的女子嗎?而你已經愛了。你已經愛了。她說,能夠遇見你,真是不可思議。你沒這樣說過。但你心底何嘗不是這樣認為的。何嘗不是。
然而。然而。什麼是幸福呢?
你們一起愛上的詩,〈幸福〉:「當往事均暴亡/愛亦暴亡/然必擇日逃回/被囚//然而/雪下得最深/的那晚/那對情侶/穿過方場//到幸福戲院/看一部電影──/看看幸福」。
一個回神,有人敲你的玻璃窗,對你示意房間準備好了。看著清掃人員離開,你走出車子,摁下車庫鈕。喀。鐵門迅快拉下。你又坐回車子。現在,只有你一個人。只剩下你。
在未來的十幾個小時,只有你在這兒。
像一株孤獨的植物在高山的黑暗之中,沒有新芽,沒有陽光,空氣稀薄,而雨露呢?當將彼此穿透的愛情離開以後,水份還在嗎?你還有呼吸的權利,呼吸的慾望嗎?你還有離開乾涸、重新濕潤的可能嗎?
你的月亮女孩不會來了。
她已經邁向新的生活,成為美麗的高中女生。你為她開心。但你累了。你覺得好累。疲倦得所有的事物都失去外形,變得軟稠黏膩。你的結構正消解、崩毀,藏在人形裡面的腐敗植物正裸露……
小說於此僅刊載一部分,全文請見《有荷文學雜誌》第2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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