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8-02 09:00:00九十九我魔

《小閱讀書會》031~035



 

  031:約翰.克勞利John Crowley《最後的國度》(魏靖儀翻譯,繆思出版)

  在奇幻小說領域,擁有詩意本質且擴大奇幻類型邊境、並不固守於陽剛力、冒險性和暴力感的作品並不多,譬如娥蘇拉.勒瑰恩的【地海六部曲】就是,而Crowley分為上下卷的《最後的國度》亦屬此列,且更在形式上做出相當不得了的突圍突破,以實在奇妙的、局部而片段式的敘事結構,在零零散散之中逼近一個永久而且完美的整體(故事、歷史與神話)。《最後的國度》彷彿是長篇(四十萬字)的詩卷,優美抒情與及深刻的哲思隨俯可見。尤其是他對愛情、故事與世界(時空)的特殊見解,更是貫穿整個文本。他透過現實世界與精靈世界交界處的一棟擠壓、折疊多種建築風格與空間的大房子(艾基伍德),敘述一龐大家族史故事的始末。真正教人驚異的是:原來也有人這麼認真、嚴肅地思考奇幻小說(史)。Crowley憑藉驚人的駕馭力與考究感在以宛如無限量的細節裡使得這個奇幻故事就像是他對魔咒的探勘與辯證一樣:「……它們從來都不是環環相扣,而是層層相套,像一層套一層的中國盒子,愈往裡面就愈大,而且至今尚未結束:他即將進入一系列新的魔咒,呈不折不扣的漏斗狀,無窮無盡。……」《最後的國度》原為《Little, Big》,也就是微小和巨大──的確不好翻譯成響亮的中文書名──書名若換成《End, Begin》或《有限,無窮》好像也沒有不可以,都是相似的觀念持續轉動與流變。然而,愛麗絲的自我犧牲(也是成就)卻是最重大的母性之地:「經由她自己的死亡(或此刻看似死亡的東西)創造出一片能讓其他人前往的土地。她必須長大到足以裝下一整個世界,再不然就是必須把整個大世界變得夠小,小得可以裝進她胸中」──詩意驚人地飽滿,簡直能和葡萄牙詩人費爾南多.佩索亞說的「我的心比整個宇宙還大一點點」相呼應──因此,大小的對比對照對位,裝載小說裡的卓越世界觀,也必必然要成為書名。某間巨大的房子(Dream Home、Dream House),從輝煌到荒廢(通常鬼影幢幢),一直是美國文學裡的重點意象,包括愛倫.坡、福克納、洛夫克萊夫特、費滋傑羅、史蒂芬.金等在內都有所經營──後來也直接在電影領域產生特定的鬼屋類型,兇惡之屋的可怕遭遇始終恐怖接連不斷──恰恰與拉美魔幻寫實小說裡常有的城鎮(由興盛邁向衰弱)史相對。居住之所的生滅,似乎也是美國資本主義最大的憧憬與極致的可怖、滅亡之演現。《最後的國度》裡面即使有魔法與精靈,也都不是傳統奇幻(《魔戒》以降)裡那種念咒語、搞手勢的定型,而比較靠近魔幻寫實(馬奎斯《百年孤寂》、魯佛《佩德羅.巴拉莫》)的風格與路線,皆為既定事實的表現,Crowley沒有費事地告訴讀者愛麗兒.霍克斯奎爾如何把自己的靈魂藏進一頭鸛鳥裡(而且還發展成鸛鳥自身的意識以致於牠分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人類女子還是一隻鳥)或者信差福雷德怎麼會走著走著就變成一棵樹(雖然Crowley細細地描寫嫩芽、香菇、指關節變成幾百最後演變為上千綠色手指,但他沒有讓人物「表演」魔法,比如念念咒語之類的,一如《百年孤寂》裡的老邦迪亞或沈《天敵》的第一代家主獨孤七夜一樣就那樣突如其來地變成樹了),他直接就讓讀者和他一起經營「想像力」。小說的開頭是大城男子(無存在感的)史墨基.巴納柏按照特定的指示出發到艾基伍德迎娶黛莉.愛麗絲,而結尾分別是史墨基化作新王國的入口(是啊,正巧是感覺自己的存在始終稀薄的史墨基要化成通向「那裡」的路徑,隱喻性十足),其妻愛麗絲則成為新王國的土地,真的是非常巧妙的前後交扣層疊。至於因為觀星儀(仿造星辰的恆動機器,此物也是Crowley極為在乎的重點視覺意象)而重新啟動的艾基伍德,則是在現實世界裡繼續引誘探詢時光與故事的人們前往尋找,但也慢慢地趨於毀壞,最終變成一棟黑暗的房子,再也不能被人找到。《最後的國度》使人讚嘆的就是那些一連串彼此相擁相容的隱喻群,在長大細瑣的篇幅裡居然還能銜接而且持續進化,Crowley的確達到神書寫的境界了。而故事不會結束,於是無窮,於是無限。那群精靈與人類的混合集體最終活在福地,無數的故事所在(開啟與終結)之地,一如文本甚為重要的心靈意象:「……中國人相信我們每個人內心深處都存在一座神仙的花園,不比你的拇指尖大。在那座偉大的山谷裡,我們每個人都是永遠的王。」

 

 

  032:曾田正人.富山玖呂《極速方程式》1~30(東立)

  以《鐵馬頑童》、《烈焰赤子:め組大吾》在漫畫裡留下「火」一樣形態重大身影的曾田正人,繼續以一「熱血家」的姿勢挑戰別的題材。在腳踏車、消防員、舞蹈家之後,轉向人類世界恐怕是最為昂貴的專業運動領域:賽車。曾田正人與富山玖呂(另一部曾田漫畫《昴》也是與此人一起)共同製作,從小型賽車到F3到GP,最終目標是F1。截至30集為止,還停留在F3的領域,正展開澳門GP大賽,尚未抵達速度王者的最高一階:F1,看來還有好長一段距離。很有意思的是,曾田正人對人物的命名(平勝平太vs源奈臣宿敵之戰)像是日本平家與源家的歷史爭霸再現,若有所指。另外值得關注的是,曾田正人對如此奢華的尖端競技遊戲的親民化解釋:「那就是『你信任的車手』獲勝…也就代表…您的判斷…您的一部分…您的生存方式也獲得勝利。/『託付』給我…讓您的人生打贏了勝仗。/我認為獲得支援的我能為各位做的事,就是『代替您上場取得勝利。』」姑且不談這種之教人煩厭重複在各種領域現身的日本式群體概念,單說這一段車手將自身視為支持者分身以進行報恩的言論,還是能讓人有溫暖感啊。

 

  033:施百俊《血花熱蘭遮》(明日工作室)

  將先前的筆名施達樂替換、正名為施百俊,台客武俠唯一人的一年一作又再度登場。這一次處理在一六五二年的台灣史上的頭一次革命,主要人物與《浪花》接續(郭懷一與浪花姬),也是【愛と勇氣】系列第三部(第二部為短篇合集《祕劍》),相較《浪花》大開天大闢地、魔幻勁嗆且無所忌憚自由拼組的強烈書寫風格,《血花熱蘭遮》顯然更偏向歷史本位的敘事形式,質樸、輕鬆但不無悲痛地讓人迎接革命的慘敗(的確是很難不想到有相似結構的魏德聖《賽德克巴萊》)。閱讀起來頗有種施百俊正在拿台灣史當自己的筆記本恣意評點的意味,只是這麼一來不免讓人無法投入故事中欲生欲死的間斷感。不過呢,他確實有信手拈來皆文章的自信,譬如兵器鑄造與優劣(主要是刀劍)的比較就相當翔實,但又不是資料式的填塞,還有不吃牛文化的根源,諸如此類的小註解都很吸引人。書寫者本人在小說裡的現身說法(探訪墾丁找荷蘭公主足跡──其實他應該是想去看比基尼妹吧)也相當生動有趣。然而有一點教人迷惑,施百俊此一武俠人所具有的台灣英豪天下第一的鮮明形象,以及他屢屢強調的愛與勇氣大爆發,在本書的記敘裡,郭懷一領頭的革命卻像是在反論一樣,其始末與過程都是一連串無知、恐懼與持續忍受的狀態。在經濟吃人資本殺人的強壓以下,愛與勇氣在哪裡?那似乎比較不得不為,再不能忍受的反彈,並且侷限於幾個特定角色的個人作為與覺悟。在文本裡根本四分五裂的所謂台灣人自覺又在哪裡呢?或許這是施百俊的眼睛從當今望向過去時,無法不如此深深地對長久以來總是粉碎形狀的台灣精神投注愛憐而產生更接近冀盼的未來式結論吧。

 

  034:東野圭吾《假面山莊殺人事件》(王蘊潔翻譯,皇冠)

  東野挑戰推理小說的固定套路暴風雪山莊的翻覆之作。簡單來說,暴風雪山莊就是把所有角色都關在同一個牢籠裡。封鎖狀態。每個人都逃不出去。所謂暴風雪可以替代成各種阻斷外出路線的任何形態,比如暴風雨或者《假面山莊殺人事件》裡闖進屋子裡囚禁所有人的搶匪。總之必須是往外的聯絡斷絕的孤立風景。這期間也必然會發生兇殺案,然後,同樣的也會有偵探跳出來辦案,並揪出犯人。東野在這樣經典的場景玩出完全翻轉的詭計,讓整齣殺人大戲最後變成一種對負心漢的強烈唾棄。除了使房子裡的殺人者與被害者都不存在,符合假面山莊之暗示外,並更新了暴風雪山莊的老梗一步外,此文本的其他部分都極為平庸。

 

  035:駱以軍《臉之書》(印刻INK)

  這本散文集首先要聯想到奧罕.帕慕克的《黑色之書》寫的:「他的臉上卻爬滿了符號和文字,變成了一張地圖,或是一則遺失的故事的線索。……」。《臉之書》正是在一張又一張的臉裡夾帶破碎的身世但卻有著殘缺者的溫暖。虎爛大王駱以軍繼續他說故事天花亂綻亂顫亂亂飛的驚奇本事。再怎麼流行和庸俗的東西來到他的嘴邊,就是會渾然地變成極有意義的現世圖景。是了,駱大王一向具有讓日常事物「妖魔化」的文字超能力。而這本《臉之書》與其說是浮世繪的,不如說是一大卷軸的妖魔畫(像是《神隱少女》般無事物不可變身鬼怪妖物抑或者《復仇者聯盟》那樣子所有大咖英雄臨降、人與神對抗式的命運棋盤操演)。駱以軍彷彿一直在迷路(迷宮性的演化),而就在那些失神的風光中,他讓人看到每一種流俗事物裡不可輕忽、居然是救贖的莊重性。同時,那些悲傷的、遺棄的、無人領會的孤絕欲死的時光,每一張臉的故事裡都埋伏著一種喜劇滋味,隨時都可以在最悲慘的情勢中,宏觀地目睹人活在各種縫隙擠身、閃失與歧義地解脫的微妙法喜的姿勢,並以此容身於生命太貧瘠艱苦的感慨與悲憫。於是,駱以軍這麼感悟著:「只有溫柔的人,他才會讓自己被這麼艱難的人世改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