０２６：吉莉安．弗琳Gillian Flynn《控制》（施清真翻譯，時報出版）

　　和《胡莉亞姨媽與作家》、《天工開物．栩栩如真》、《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靈山》、《傳奇天下與無神年代》等等一樣，《控制》也是雙軸（主述者）敘事結構，Flynn自己的前作《暗處》亦然。雙軸敘事並不少見。但在推理領域或次類型的懸疑小說來說，應該都是相當新鮮的。中文書名《控制》直接指出文本不止是愛情，而是包含親情、警方乃至於社會大眾等等的，全面性操縱。確實是重點。但更值得玩味的是Flynn關於「表演」（人扮演人物、事表現事件）的多層次論述。當影像文本（電影、電視）完全佔領生活，人類的很多反應都是下意識地抄襲自己的視聽經驗（「影像制約反應」）。在小說的第一部（《控制》分成「男孩失去女孩」、「男孩遇見女孩」、「男孩追回女孩（或女孩追回男孩）」，蠻有意思的是，在事件發生以後，男孩還能「遇見」女孩，這遇見就有「重新發現面貌」的所指），Flynn就曾藉由男主人翁尼克說出貫穿文本的要旨：「……有史以來頭一遭，我們看到的一切都是重播再製。……我全都看過了，但是最糟糕、最令我光火的是：二手體驗的感覺更佳。……我不知道我們是否依然具有人性。……我們全都遵照同一套破舊的劇本演戲。」張愛玲早就警示過現在的愛情已然是對愛情文本的模仿。而Flynn說的不止是愛情，還擴大到人類的所有認知與情感領域：我們只是依循影像文本無孔不入的「假經驗」複製自我與人生。所以，警察詢問嫌疑犯時的動作跟電影上的條子如出一轍，所以當美國社會流行酷女郎（男人心中的完美女子）時那麼多女人就樂於去扮演，以完成自己的定位。擴大來說，人生不止是模仿影像文本，還包含著其他的文本，小說、漫畫、或社會新聞的故事。人生只是自己以外「他者的人生」的拷貝（而愛情也只是此前所聽聞所涉獵的別人的愛情故事的翻版，經驗也是非自我經驗的仿效製品）。人們被大量的訊號與資料左右、影響，同化的傾向愈來愈明顯。而一切都是模仿，一切都是表演。而假戲會成真，當島國興起好男人（或新好男人或新新好男人什麼的都好，總之是渾身圈著鍊子的猩猩）的風潮，有多少男人違逆自己本性，一切依據好男人準則進行喬裝（所以現在大家都是戴著面具的超級英雄），久了，也就真的是好男人。犀利人妻、拜金女王如此，惡魔男孩亦逃不出此類法則。創造太麻煩了，太費力了，可以更輕鬆一點，東抄一些西翻一點。取經的意思就是上網古它的狗一下，gggggggg665466666如今用不著費力地西遊取經，只要一指，人類的總和都攤開，什麼都跑不掉。《控制》另外也是兩個特異者的相互理解與激發的恐怖過程，像是電影《史密斯任務》一樣，只不過小布和裘莉直接一點拿武器槍械開幹，而尼克與愛咪這一邊則是陰狠的毒辣的，以犯罪與偵探手法相互設計與拆穿。天才是寂寞的，要不發瘋自殺，要不就是製造另外一個天才出來陪伴、作對與遊戲。於是呢，尼克與愛咪將愛情演化成毒藥、最甜蜜的癌症、循環的莫比斯之環、上了癮的永遠繼續下去的戰鬥。沒有誰放過誰，沒有誰真的自由。他們倆（或仨）最後還表演著快快樂樂的在一起。表演遂分成三種層次：被他人要求扮演（愛咪父母對愛咪）、自己樂於或慣於表演（愛咪扮演各種女郎）、不得不在現實性裡表演以維持自己或他者的生存（愛咪與尼克到小說尾聲對愛情與人生的終極表演），甚至樂在其中，宛若幸福。木心說：「別人是地獄，別人是天堂」。確實不假。

　　０２７：娥蘇拉．勒瑰恩Ursula K. Le Guin《天賦之子》（蔡美玲翻譯，繆思出版）

　　【西岸三部曲】第一部。【地海六部曲】以後，Le Guin的奇幻新（譯）作。

最值得人深思的是對「人生的另一種路徑」的開發，亦即察覺自己的天賦。天賦並不只有一種標準。它始終可以是別的。別的樣貌與別的可能。不一定要自我囚禁於原生家庭（家族或社會）所期盼的形態。天賦可以繼承，當然也可以突破，自行製造。所以，男主人翁歐睿從自己的世系（家族）所擁有的「消解」天賦（本書的天賦第一義係由LeGuin特指的、不可思議的超能力，比如消解就是能夠將敵人的性命頓時化作灰飛煙滅）獲得解脫（他承認自己沒有這個天賦），而轉向真心喜好的詩歌天賦（這裡則是天賦第二義，或者應該說是人類語言裡天賦本來所指的根本義）。按LeGuin在小說的設定，那些奇異世系的天賦分成向前、向後，比如是把人的肉體化為烏有是消解的向後，向前則是消解某人體內變成硬結的生理毛病，也就是說，向後是以自己為主要受益者，是利己主義的；而向前是以他人的利益為考量，是利他主義者的。以此雙重性去區隔天賦，實在相當獨到。

　　０２８：娥蘇拉．勒瑰恩Ursula K. Le Guin《沉默之聲》（蔡美玲翻譯，繆思出版）

　　【西岸三部曲】第二部，也是【西岸三部曲】最精彩的。第一部的歐睿與桂蕊變成引導式的角色，主述者切換為擁有解讀神諭能力的玫茉。關於神諭的解讀，LeGuin在其科幻大經典《黑暗的左手》達寒拉的描述裡便細細地構造與解構過語言與解謎的種種，非常迷人、充滿醒覺之力。《沉默之聲》再度挑戰對神祕的聲音解讀為人類語言，以及能夠轉譯神諭者的自我辨識這件事，諸如「神諭是不給命令的，相反地，它鼓勵思考。」、「『它們利用我們，是的，但它們沒有利用我們來作惡……玫茉，假如有一天妳必須進入那片黑暗，把它想成是個母親、祖母，她正努力把我們不了解的東西告訴我們，她說的語言妳還不大懂，但妳終究能學會。……』」「『每片樹葉裡都有一個神；張開手，神聖即在握。』……／『而且，世上沒有惡魔。』／『沒有。』商路長說：『只有我們。我們做惡魔的工作。』……」LeGuin的每個解釋與定義，充滿著柔軟與寬闊之感，不教人武斷，也不讓人濫用、沉溺於神聖的威力（解讀神諭者確實是惡魔的工作，非得在黑暗的深處進行不可），隨時保持著清醒、敏銳且愛憐世間的姿勢。在第一部《天賦之子》裡放棄繼續鍛鍊消解天賦反倒轉向詩歌天賦的歐睿──等同於從改變物體、生理的方向切換到改變心靈的能力──來到《沉默之聲》已是富盛名的吟遊詩人，他的聲音有著重大的影響力，他轉述某個故事：「自由是一頭鬆綁的獅子，是正在升起的太陽：不管在哪裡，你都無法攔阻它。給人自由，自己才有自由！解放別人，自己才得以解放！」於是，《沉默之聲》從神諭到現實的語言，多面向詮釋聲音的面貌與可能，也是一場透過相互理解與認識以奪回被迫遺落的文字與身世（阿茲人殘暴地禁制、統治安甦爾人，不允許文字的傳承與保存）的美麗行動。要說樂觀的確是過於樂觀，關於自由與解放，從來都是一種難以結束的、必然連續性的奮戰。不過，LeGuin寫來卻能深深撫慰了現代人殘敗的心靈。

　　０２９：娥蘇拉．勒瑰恩Ursula K. Le Guin《覺醒之力》（蔡美玲翻譯，繆思出版）

　　【西岸三部曲】第三部。從禮物（《天賦之子》英文名：《Gifts》）到聲音（《沉默之聲》則是《Voices》），第三部原文是《Powers》，LeGuin透過對三個名詞反覆（錘鍊一般）的思索，挺進當代人類的盲目之處，將文明的僵硬、理所當然與死水一般的情勢全然地解除，繼而抵達個人性的自由（自由必然根基於對自由絕無間斷的認識與學習）。第三部主述者葛維是個從小接受且打從心底相信門第會善待（擁有某種對等關係）他與同類的少年奴隸（像不像深信政府會對得住人民、不可能會胡搞瞎搞、也沒有那種膽、只想繼續過安逸的無腦生活的島國人？）。這是一個奴隸覺醒的故事。與第二部因為武力而喪失自由的玫茉不同，葛維活在一個更悠久的奴隸制度，他不像玫茉般曉得自己與其他人都曾經是自由人的事實。於是，葛維的覺醒就需要更多的經驗（門第，也就是奴隸主人的背叛、欺壓與傷害）來促使他一步步走向自己的力量泉源。葛維的記憶力極強且擁有預視能力──小說的設定是：能夠在「視象」狀態裡回憶未來的片段，但他沒有「讀」的能力，他只能「看見」，無法判斷那個「視覺經驗」指向何地何時，以及什麼對象，又將產生什麼後果。LeGuin安排給人物的能力顯然都符合文本的主題。一個能夠透視未來的人，卻無法妥善地判斷自己的能力，而後他經歷種種的冒險與危難，終於漸漸懂得自我與世界的關係，明白「我曾生活在赤貧者之間，任何知識，只要遠超過他們的貧窮，就變得毫無意義，也因此，他們判定那些知識為無用之物。由於我接納他們的貧窮，所以，我也接納他們的判定。曾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完全沒去思考詩人的詞彙……」，葛維不正是從盲狀態進軍到擁抱完整清晰視野，一極其細膩而美好無比的，「還原為人」的過程嗎？

　　０３０：黃麗群《背後歌》（聯合文學）

　　這是一本威力十足強大的隨筆（散文）集。很像是變形金剛想方設法地把自己微縮到桌面上作為一小玩物但實則在那方寸之地盡是神魔戰場正在上演可怕而無終無極的永恆的暴力戲劇似的。是啊，在黃麗群筆下那些平凡日常的間隙裡，忽然間就會瞥見某些神奇的、不容忽略（但實際上除了她那雙不知道是長在天上還是擱淺在地獄深處的眼睛以外好像沒有人會看見）、其他人都閃尿一樣閃失的，複雜、龐大而深刻的即景與片段。即便是報廢品即便是瑕疵又下段的人生，她都能挖出原鑽且立馬就讓它閃閃發亮。黃麗群這位背後姊（啊，不對，才一九七九的她應該是背後妹）又壓縮又擠身好讓自己容納於微小行距慘敗生活裡的本事，讓人讀著讀著眼睛和心臟都會忍不住放棄式的凹陷。她的小姿勢實際上都壯大得讓人吃驚。彷彿諸神把自己的碎片灑在她所注視的那些事件、人物與場景裡。亦猶如周星馳《功夫》電影裡那個城寨裡的人物一樣，個個是臥虎凶猛藏龍強悍，不小心挑釁、衝撞那是必必然灰飛煙滅、屍骨無存的啊。譬如〈萬事成〉一篇從計程車上的噴字驀然起飛到「就算路上撩亂，就算再不天真，每個人仍能輕輕抵達心中最酸疼的那一點點，每個人仍能慢慢接近萬事成就的世界。」，譬如〈S&M〉：「……彼此內心就成為修羅場。……他們失控無法停止，既是對方的S也是對方的M，著迷於互相擊破。愛裡沒有恆久忍耐也沒有恩慈，愛是非常嫉妒。／都不過是人而已，是人就有創造傷害與不堪的天分，毫不考慮就抽出語言如劍刃則是外掛技能，像一場傾國而出的軍事鬥爭。」等等，都聽得到其中隱匿的雷聲隆隆，毫無疑問地讓人心驚肉跳之際又不禁地憂傷慘絕地濕濕溺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