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鏡頭手記──《偶然與巧合》、《毒戰》〉
070,《偶然與巧合》。
一開始是一連串的影像與對話。男女邂逅,共渡某個美好的時光,大量的談話和話中話(角色在說話的同時,字幕浮現反面意見的內在獨白),零碎的調度方法,片段式的影像拼組,然後慢慢逼向兩名陌生男女的終極機遇與開展──
導演克勞德.雷路許/Claude Lelouch從細碎到完整,一步步推進,使得角色人生的真實輪廓、與內容物浮水印式的跳了出來。你喜歡這種細膩到教人佩服導演耐性與巧思的追索。現在與過去的相互交織,場景與場景的跳接──這不是更接近人生嗎?誰的生命不是這麼片段又零餘呢?誰不是印象式的活著?整體就意味著局部的連鎖。而局部也就是整體的必要環節。導演逼視繁瑣而殘缺,最後將其組合的驚人完整性,在你來說,確實有著強大的說服力。
更有趣的是,導演以DV的錄影檔、舞蹈的拍攝與電視節目的畫面,穿插在現實的敘事,提供了一段愛情與人生的線索,讓片中的男演員(也是展望學講座老師)鍥而不捨地追蹤著錄影檔裡那個孩子與愛人皆死的梅莉安錄下的所有人生足跡,甚至遠至出生地義大利,還有她所去過的地方。那是傷痕與記憶的追索(雙重性質與份量的)。那是必須向著傷害索取與逼問的不棄不捨(療傷與治癒)。
編導讓男演員的DV損壞,繼而有個奇妙的遇合──他買了贓貨,即梅莉安被偷走的DV。這裡一開始是偶然與巧合,一如梅莉安和死去愛人因為一幅畫的相識。對相信偶然與巧合必有所指的男演員而言,就是無法輕易放過的事。再加上他不由自主地迷戀錄影裡的梅莉安影像,遂有其後男演員一長串說來不可思議但頑固到底的逆溯行為。而同樣執著的還有想要完成死去孩子與愛人生前願望的梅莉安。她為了孩子拍熊、知名運動人、空中跳海,甚至在DV被偷後,又重去那些地方,再拍了一次。並且也為了愛人,去他的故鄉、去找他鍾愛的大師畫作,去完成她應該完成的事(她甚至重新上舞台跳舞,彷彿這些種種都是她再次誕生的預備動作)。這裡就有了公路電影的意味,同時也是尋根(重新認識人生)的行動。原來停頓於傷痛的梅莉安,在完成這些事後,突然就有了一些了悟。她回到自己的故鄉,也曉得了男演員為她做的一切……
於是,你以為編導真正要說的恐怕是:並不止是偶然與巧合。或許愛情起於偶然與巧合,但它能夠繼續下去,還是必須依靠意志去推展、前進。而不能只是等著那些機遇從天上掉下來。重要的是堅持與執著。根本沒有什麼偶然與巧合(至少無法只依靠這個)。因為執著,因為堅持,因為不輕易放棄,才有那些更後來的事。所有的美麗與美好都無法憑空出現。它需要更猛烈、堅定的長期性態度。
另外,男演員的表演藝術(舞台另置有一投影幕,他往銀幕鑽去時,銀幕就會出現他的錄影,亦即演員與錄像互動)成為《偶然與巧合》這部片的絕佳隱喻。你非常喜歡這個虛構的影像與現實的人生交互影響的精妙設計。非常喜歡。
──102/3/30,晚間七點二十分,在國賓長春影城。
071,《毒戰》。
始終維持高檔作業(量多質又好)的杜琪峰,去年《奪命金》憑著細膩而寫實的文戲獲得滿堂彩。今年擔任金馬奇幻影展開幕片的《毒戰》又回到多年前《鎗火》以降乃至於《放.逐》的強悍槍戰路線。每個人都是不要命的,絕不躲避,硬著幹,臉對著臉,身體迎著身體的,深陷死亡的時刻──說起來在香港,杜琪峰講究直視殘酷的動作風格恰好是閃來閃去、滑來滑去、影像漂亮到不行的吳宇森的對立面啊。而這兩位導演卻也是讓此類動作片前後期活化的兩名大將。
《毒戰》的槍戰場景真是讓你再一次見識杜琪峰獨特的冷調性槍戰處理的優異能耐。相對於其他大多數影像文本裡槍戰時的「熱烈」,像是狂歡多過於像殺戮的怪奇現象,杜琪峰電影則是以讓人物定止不動、全力開火、即使中彈也絕不動搖的震撼性調度,展示他對此一人類樂此不疲、相互殘殺的「藝術」的觀點。刀頭上舔血的江湖人物,來到杜式電影裡就毫無疑問地變成在鎗頭上舔血了。
槍戰重頭戲有二。第一是大聾、小聾在一密閉空間的驚人反擊力,兇狠之中,有一種冷靜、節制的俐落、流暢感。第二就是結尾的火拼戲碼。在小學校園外的大街上演的殘虐戲碼。黑白道的人一個接著一個倒下。但他們站立開火的姿勢具有一種異常冷酷的性質。杜琪峰從《鎗火》沿用至今的靜止系槍戰調度,著實讓人看到活在那個世界之人的強悍質地,以及他們的肉身所延展開來的地獄感。
特別有意思的是古天樂的角色明哥。在《黑社會》系列裡,任達華詮釋的黑道老大,是一種陰冷、暴虐極致,猶如恐怖大王。但《毒戰》,明哥則是凡人性質的,只想活著,遂能無所不用其極的,最為平庸的殘忍與邪惡──
每個人都死了。但只有古天樂演繹的角色活了下來。那是一種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的強大意志力。為了活下去,什麼都可以放棄(包括自尊),什麼都可以利用,什麼都可以犧牲(包括徒弟與親友)。這個角色把對生存的執著,全全然表演出來,幾乎是一幅究極的人性寫真。當然了,杜琪峰沒有道理放過這個人物,他給了明哥最諷刺也最不能逃避的下場,首先是被他出賣的兩名徒弟與終於脫逃成功的明哥撞車,其次是孫紅雷飾演的警探角色臨死前還執念式的「逮捕」到明哥,最後則是被執處死刑時,明哥嘴裡還唸唸有詞、各種「販賣」黑道、販毒人物的資訊。這個人卑微得教你覺得可怕。他其實也是當代人類的喻示吧。
《毒戰》片名的諧音是獨佔,也不免讓人要有所聯想,編導似乎是想指出為了活著而必須獨佔所有資源之人的內在狀態。而你最感興趣的是,這會不會是杜琪峰以及本片編劇們對大陸(蝗蟲人)Style的印象(甚或是解讀)呢?
──102/4/04,下午四點二十分,2013金馬奇幻影展,在臺北新光影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