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匿的進化式──閱讀隱匿第三詩集《冤獄》〉
作為我最喜歡的中文詩人之一,隱匿吸引我的能量來自於她誠實地發現自身與世界的殘缺。隱匿並不以自我為完整的索引。相反的,她在自我裡總是意識到更深的地獄。她揭發那些埋伏其中的惡意,那些無法閃躲的傲慢與醜陋,那些體內的敵人。所以,她忿忿不平地談到總是騷擾貓咪的遊客後,陡然語氣一轉,教人顫慄地說及:「我最痛恨的一點是,只要變換一下立場,我就是他們。」
隱匿深知人的善惡好壞終歸不過是立場的變動,而那也導致了觀點與角度的旋轉,所以她說,「每天每天/太多的自我//每天每天/再見再見//每天每天/不會再見」、「天空中什麼都有,天空中什麼都沒有。」、「水是清澈的,水不是清澈的。」、「我們的地獄/曾是我們的天堂」,「短短的一生只能做好一件事/漫長的一生連一件事也做不好」,甚至詩題上也有同樣的意味,如〈事情是這樣的〉、〈事情不是這樣的〉。
她始終在推翻、反對她的自我,避免落入某種美麗的陷阱,錯以為自己預想的模樣就是正義,就是世界。隱匿擁有高度的自覺,她不輕易向自我臣服。她正對看似隱匿但實則不斷暴露開來的自我,進行一場超規格的聖戰,在心靈的深處。
而立場也包含了自我的昨日、此時和將來種種調度:「此時無法得到的快樂,將來也不會得到。」、「光正要回來,但是沒有。/我幾乎就要/成為另一個人,但是沒有。/另一朵花在我胸口爆開。屬於此時/的花香。你一定期待過。你一定/因此而愛過。但是沒有。」,甚至是討論生死:「世界不允許我們,輕易死去。/因為我們,還不夠好。」、「雖然我自認不戀棧人世/但是我偶爾也會想要看一看/我死後第二天的夕陽」……
我個人以為,這種想法、意念的翻轉,委實是隱匿最為迷人的層次,就像她的名字「隱匿」,除了字面上的解釋,也應當含有另一種反隱匿,亦即揭露的意思。她的三本詩集,也醞釀著反面的說法:不自由肉体、怎麼不可能、冤獄不冤。
但丁寫下《神曲》,分為地獄、煉獄、天堂三篇,順序是昇華,讓詩中的但丁隨著維吉爾往上方走去,那是人向著神的提升。但隱匿似乎恰好相反,以目前的三本詩集來看,她正在逆轉,正在墜落中,從天堂降到煉獄,再走入地獄,乃完成她的詩集三部曲──《自由肉体》、《怎麼可能》和《冤獄》。隱匿從神格走回世間,在人性的底層,看見悲慘、哀憫的第一事實:我們都活在冤獄之中。
封面的顏色也印證如此傾向,從《自由肉体》柔美的藍白色系到《怎麼可能》樸質的棕色、土黃,然後直接變成《冤獄》上黑白色的粉鳥(河貓一員)X光片,色彩顯然愈來愈沉重、陰鬱,這也代表了隱匿的某種進化曲線。
前輩詩人周夢蝶擺書攤維生,隱匿則在淡水最熱鬧、到處都是遊客的地方開了一家書店(巧合的是周夢蝶這會兒也居住在淡水)。他們都是在繁華中,以靜
因此《冤獄》裡也有這樣的詩句:「……愛情很髒。即使是孤獨,也無法洗淨愛過的事實。/白雲曾經是尿。雪花在落地之前,就已成了污泥。/活著,就是一件骯髒不堪的事。死後更髒。」而這種生命之髒的基本狀態,卻也被她的眼光描繪成在醜裡綻放開來的美,如〈詩與括約肌〉寫到的屎尿:「在那小小的/方寸之間……一隻野貓/輕輕鬆鬆//為這個乏味的世界/留下了一首詩」。
我這麼想:隱匿的三本詩集,是反《神曲》進階式的人生描寫。她的進化是倒退著走。換言之,她的三本詩集應當是「人曲」的構造,以之離開現代詩的神話(化)、慣性的美感追逐與遊戲性,回到真實生活,挖掘美醜皆在交通的風貌。
而《冤獄》我最喜歡的一首詩是〈隻眼〉,它毫不保留地披露了隱匿對自我近乎追擊般的思索:「尤其是那個叫做隱匿的厲鬼/長期攀附在我的肩膀上/始終用她的長髮/遮住我的一隻眼//因此我從未見過/世界的另一邊」──
到頭來,隱匿的進化終究還是退化了。她明白她所見的一切,都是長髮下的的隻眼所見(猶如隻手遮天),她沒有比誰更好,比誰更全面地觀見世界。然而,就是這等坦白至此的退化,使得隱匿之詩看似痛切、激烈的同時,也顯示著愈來愈沉靜深邃、愈來愈美好溫柔的特質,一如她所寫下的預告:「我可能逐漸逼近/盡管我正在遠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