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聽白鹿〉
關於日月潭印象與神話
一頭白鹿,從天空最深的地方來
撲進山林的靈魂底,比溪流蜿蜒、比岩石強大
牠往世界的中央處一躺,化身一座湖
形成一種璀璨、嘹亮的音樂,一種無人可及的光影演奏
踅進人們的夢中迴旋如舞,踢踏在思慮的盡頭
音階最明亮的時候,一片風景依隨以
聲音的形態貫穿眼球,遠方被我們視聽
彩色歌唱貼膚實踐,浩蕩銀河捲入
眼耳口鼻舌,五感與氤氳撩亂地演練
幾何與光的關係,我們動情如抵達田園詩的最初
露在湖面上,是白鹿光華遍野的頭顱
經過無數稱謂的遞變,在千人植樹的儀式中
我們重新喚它lalu,讓pashala返回棲居
讓迷路的祖靈補綴我們瘦弱、貧乏的血緣與語言
擁抱多難的山林,守護族人的命運
白鹿的身體化作水,那麼多的水光
像流動的髮絲,在故鄉裡前進、後退
魚群泅泳於浪與浪的縫隙,歲月的摺痕奮力逆旅
牠們的青春期正盛,鱗片正凶猛
而一層又一層的,水已老出了瀲灩的皺紋
在空中,角鴞、綠繡眼、五色鳥、畫眉輪番上陣
猶如色彩學的示範,繽紛炫目
一頭翠鳥,弓著藍綠色的背
企圖登上青天,如一把急遽的箭矢刺穿時間
變成一個閃爍的雨點,旋即落定在樹梢
在東邊,有一片持續作夢的日輪
月兒則鉤在西側,淒美絕豔
各自一半,像是戀人的思念、牽連
千絲萬縷的水彼此勾結,溫柔而火熱地在太陽眷顧下
延展為甜蜜的金屬,原來光與詩亦是孿生
島嶼是錨,定位日潭、月潭的姿態
它們攜手而舞而歌,華麗的歌劇盛大演出
每一道表情都似一種焚燒,藍色清醒
黃色是懷人,紫色踮著腳旋轉
紅色如此強壯,黑色則一路奔跑到家鄉
在視野底,寬闊的水花和堅固的火焰
一起產生語詞,一個個標示白鹿禮讚的音節
於是湖的語言鮮豔,倒影的王國乃被成立
我們兩手捧著金黃色的未來,獻給日潭去懷孕
而月潭則負責對歌舞的可能進行理解
湖水與手腳嵌合,這是明天的觸覺
藉以細細地護惜歷史,那些垂落的往事
枯竭的眼淚和憂傷、巨大的衰亡過程
可曾想像此處的寸斷破碎,可曾明白疾病不作為隱喻
是毀滅的名字,可曾理解黑暗的史詩如何席捲
而白鹿沉睡成為鏡子,本來是寧靜海
映照山與雲朵的千變萬化,卻被地震嚇破膽
從此面目殘缺,進入漫長的失眠期
而一寸寸地,我們撫摸它的憂鬱
耐性地以多情的山櫻、芬芳的山桂花
與它對談,茄苳的年輪一圈又一圈、悠悠晃晃地
對它編結出美麗的本事,走過心理創傷
我們再度讓它延伸,讓顏色全部舒展
雷聲破開天邊迅速掩至,滋潤土地的雨便要降臨
最終將復還心的深處,而纜車和煙火居高臨下
激情招搖白鹿化身的新容顏
跟著雨一起彎曲、凋萎的絮語
跟著煙火一起彎曲蒼穹,將時間折疊
收進行囊,彎曲所有的歡樂──
發現遊客臉上密密分佈著白鹿的神祕足跡
於是我們延攬湖的文本,在日光最高亢
月光甚低迴的時刻,成全獨特的旋律與複調
縱使宇宙遙遠,縱使未來史落筆艱難
仍不忘神話在我們的身體裡引發祖靈的奔湧
有天空的發明,有宇宙的流動
而關於白鹿的歌唱,將在眼中豐饒為山川
在耳底聽時光纏綿日深,在肢體懷孕道路的節奏
如此啊新一代逐鹿者,必將原野與湖泊再棲息為家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