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黑暗協商〉(下)
三、與黑暗的自我協商
讓我繼續說從前。兩年的幽暗時間洗刷我的肌膚,使之蒼白得近乎透明。我的體重走過衰減期,遲緩地攀回原來的數字。我正在還原。那些殘破粉碎的部分都在歸位。我懂得用深沉的呼吸解除眼淚,用淡淡如一抹線條的微笑去適應憂傷。
毫無疑問的,我正在變好。你阿公、你阿嬤看在眼裡也是歡喜。他們那些日子以來被漫長的陰影切割、佔據的臉也重新有了光亮。但他們並不急。他們任憑我去尋找、奠定自己生活的節奏與模樣。
我恢復固定的起居型態。每天早上五點起來,在曙光未降以前,在外頭閒閒地走。你阿公和一些鄰家農人都起來了。我陪他們到田裡兜轉。在天大亮以前,回到家中,跟你阿嬤一起生火,煮食早飯,再送去田裡給你阿公吃──
這過程之間我保持安靜無聲,未曾開口,彷彿靜
你可以理解嗎,導引我走向一般人所謂痊癒的路上,真正重要的是他們並沒有驅趕我變成正常人。因為沒有人是正常的。正常是一種泡沫機制,它根本不堪一擊。正常是人對普通生活的想像。但其實每個人都帶著自己的扭曲與歪斜而活。只是有些人不管是有意識或者無意識藏著比較深和隱微,有些人暴露,有些人直接引爆、進入末日的情態,不過是如此而已的區別。
而你更應該要知道,就在那時節,我居然體悟到什麼叫做幸福。幸福也是有點憂傷的。幸福是在厭煩如圓規的陷溺與重複裡的發現──發現那些美麗的人和風景都還在,於是厭煩就失去了厭煩的語意與規格。
時間的本身也許就是憂鬱的,因為它從來都沒有停止流逝。
它離開,一再一再地離開。但時間亦會療癒時間的憂鬱。它對人類的作用是極為細微而複雜的。體內養著一頭怪物的我,終於也在時間的迴旋底,停止陷溺自我的地獄,並穿過煉獄,重新撫摸著身上的幸福皮毛,定居在生活之中。
糾集黑暗事物的憂鬱症,從此被我施展為錨,定定地在意識的大海固著。
最終,我與黑暗協商的再造工程啊,終於大功告成。
而你呢?現在被強迫症擄獲的你,又該如何自處?那是你心中黑暗的顯露。按照你這個年代的術語,就是外掛程式。在此時,其實沒有那麼嚴重,畢竟有不少的資源與管道讓你去排解、抒發。你不會像我那時如斷頭蒼蠅般連自己異處的首級在哪裡都不知道。有那麼多方法,其中一定有適切於你的。請你要有耐性,請你要更誠實地面對自己是什麼,請你不要選擇逃避,轉身溜回密不通風、看似安全但實在只能讓你腐爛到底的黑暗深處。
請你理解,哪一個年代的人類都相同,總在經驗地獄、煉獄和天堂的輪迴。但丁的《神曲》不止是文學作品,更是人類生命的超級經典隱喻。我是,你也不例外。我們擁有相似的結構與命運。
而所有的機遇都是我們對《神曲》三種境界的逆溯與發明。
而現在是你製造天堂的時刻了。
我告知你昨日種種的我,那些構成我之如今的以往。沒有它們,我不會和你父相戀,更不會變成你的母親。我需要穿越,需要紮實地被黑暗折磨。我有我的黑暗,你也有你的。但不要害怕,孩子。相信被重重幽黯埋葬過的自己吧。
看見那些山,看見那些不是山,看見那些又是山──
作為人,我們始終只能練習,而盡可能在終點站前抵達我們的深刻與覺知。
在黑暗的盡頭,總會有你的頓悟,等待猶如詩意一般的昇起。
屆時,你將渡過黑暗的十面埋伏,並開啟你自身的曙光──
而天堂將從你的裡面昇起,將在你的人生底完成你個人的聖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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