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黑暗協商〉(中)
二、與黑暗的時光協商
我以為這樣的詩應該是我寫下的:「體內長詩的女人/和她憂鬱的狗//走過一條法式街道/彩色的花都枯萎了/她的男人也枯萎了//一年四季只剩藍色的季節/她等待遠方海洋時/摸摸自己乾燥的孩子/和憂傷的頭髮//她是真的想不開/和她憂鬱的狗/活下來」,你最近拿給我讀的詩集裡的其中一首。我想,我的幽靈曾經棲身在這些詩句,否則為何裡頭寫的那些枯萎的風景,乃至那隻狗,我都有呢?
牠不就在我的裡面住居、移動和生活嗎?我甚至感覺得到牠的爪子撩撥、戲弄我的臟腑的種種動作。那隻憂鬱的狗,永遠不死,與我一起生活在這裡,存在至今,絕不離開。我很喜歡這一首寫真我精神風物的詩。而這名詩人也定然是從那煉獄的毀滅景色裡回返到人間的生還者吧。我感覺得到她與我是同類人,或者說,與我們都是同類人。
你啊,是遺傳了我這部份的敏銳與超感知吧。我有時會有這樣驕傲的想法。我沒有能夠延續的文學意志在你的人生裡得到復甦。當然了,或許你會想這無關於你我的血緣,而是你本身做出的選擇。但當你第一次在副刊發表詩作時,我非常非常開心。你是我的兒子,果然沒有錯。後來你深陷在強迫症時,我也有這樣的感覺,但心情卻不免又複雜了些,連這個部分都要接軌,讓我實在不得不感慨於母子間強壯的繫絆。
但請你聽我說,聽我再說一點當年的情景。我已經說過,那時候我的親友不管是硬質地威嚇還是軟性哀求,都毫無成效,甚至也有動用乩童、師公等等祛邪伎倆,連西方宗教的聖經驅魔都使上,我的病情依然沒有起色,還是懶厭厭地,像是要吹熄的人形燭火,鎮日縮在床上。當然了他們並不覺得那是病情,至今你阿公、阿嬤吧還堅持當年有人下符,招來惡靈附身。他們也許有他們的邏輯,但我這麼說吧,任何一種精神疾病都不會是外來的,它們總是從內部向外爆炸的。
無法可施下,你阿公、阿嬤只得任由我歇在家中。國中整整荒廢快兩年沒去讀書,我始終浸泡在巨大的哀傷裡,連續失眠,時時流淚,就是窗外的葉落,或幼貓淒涼的鳴叫,都能惹得我傷心不已。好像世間所有垂敗皆與我緊密相關似的。
我知道,我的心病了,但卻莫可奈何。我常常想死,但又不知道該怎麼做,只能躲在連燈泡都被拿掉的黑暗的房間,長久地瞪視內心的無邊幽冥。你要明白,在我的那個年代裡,死亡是決計說不得的禁忌──
生,我無能為之。關於死,我同樣無知的。
然除了早前我說過的經由閱讀與思索在裡面進行修補與整合的工程外,親人的態度也是重要的。你阿嬤發現我只是畏縮、恐懼,如初生的小動物般茫然失措。她遂耐心地在手工與照料家務的閒暇,來與我作伴。你阿嬤什麼都沒做。她就只是跟我一起坐在房間裡分享眼淚與靜
這樣你明白了嗎?面對精神的崩壞,的確你能相信的、依靠的只有自己。但只有自我是不行的。因為它就是製造毀滅的機器。在你內部的細節。魔鬼在你的心中,你的腦裡。於是,你會需要一點點關懷與溫熱。一點點就足夠了。也不適宜太多。一多了,你就會合理化自身的受困情境,你會挪用它及別人對你的呵護,當作拒絕人生的法寶。你將再也無法從陰影中崛起,認識深
而後來,我那隻憂鬱的狗逐漸地平靜了,甚至接近安息,猶如睡火山。主要便是除了閱讀外,你阿公、阿嬤從深以為恥轉換到
親子關係充滿沉重的束縛,你活在我和你父的要求下,從一個嬰兒發展到成人,你的歷史總被我們的歷史覆蓋著,這必然造就某些壓制與衝擊,你會有種無法伸展拳腳的感覺,是非常合理的。人類都是從沒有歷史的狀態成長到擁有太多的歷史。換言之,我們都被活在歷史的強大詛咒裡。這個歷史,是人的歷史,填著無數的道德選擇與包袱。尤其是現代,人們活在巨大到無邊際且深入生活的每一方寸的體制裡,歷史觀更是在無聲息間幾乎完全制霸了。
而輕親子關係,很遺憾的無法扭轉我們和你的不對等關係,但至少我從你阿公、阿嬤那裡學到一件事:靈魂受傷的人,需要的從來不是治療者,而是自由呼吸的可能。他們給了我這個輕盈的機遇。而我和你父也決定讓你有更多的時間與自在,去和強迫症face to face。我們一直很喜歡這句英語。它有種不思閃躲、真誠乾淨的意味。那也有著從臉轉向臉的微妙況味。
去確認一下你身體裡面的意志吧。找出強迫症的根源,適應它作為你的一部份。不要圖抵抗、消滅它。強迫症就是你。你有辦法毀壞自身而還無恙嗎?接受它吧。接受你活在煉獄的事實。記得要接受。接受你已經傾斜了,接受黑暗的時光何其龐大,接受強迫症其後將與你一生相隨常在,接受是你讓它覺醒,甚至是你自己發明它的。然後,在那裡面,你必須去找到一線微光。
──屬於你的,溫熱而微美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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