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12-16 21:00:00九十九我魔

〈跳舞吧!記憶──閱讀鴻鴻《阿瓜日記:八0年代文青記事》〉


 

  在思索鴻鴻為什麼要製造另一個身份阿瓜(這個問題再往前或許就是閻鴻亞為什麼要創造鴻鴻吧)以前,我想到的是Vladimir Nabokov寫下的:「……我在思想裡往回走,這思想的路愈走愈窄。最後,走到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我在那兒摸索,想要找到一個祕密出口,卻發現時間監獄是環狀的,沒有出口。除了自殺,我什麼都試過了。我曾經隱藏身分,裝作是再普通不過的鬼魂,潛入我出生以前的那個世界。……

  裝作是再普通不過的鬼魂,我想,就是這麼回事吧,阿瓜的確是個再普通不過的鬼魂,而鴻鴻必須藉由製作再普通不過的阿瓜回返過去,潛入無知、莽撞、一廂情願且青春殘酷的世界,看看他自己與八0年代曾經一起存在過的證據。

  那是個電影狂、劇場瘋子、現代詩與現代舞癡活躍,以及著魔New Age心靈學和愛情的年代。而島國正在解嚴與野百合運動裡。阿瓜處在洪流中,摸索他的人生,建構他狹隘但頑固的文學青年主義(像是東方主義偏頗、膚淺的所謂東方認知一樣的對文學與世界的自以為是的認識與解讀),盡幹些不知伊於胡底的蠢事,又冷漠又自私,只顧經營自己空中花園般的夢想──

  但在我貧窮的人生經驗裡,阿瓜卻猶如在神話中移動,隨便一個章節都能讓我翻到在今時今日已是重量級人物的名字,譬如楊德昌、侯孝賢、林懷民、賴聲川、羅北安、李立群、金士傑、王童、黃建業、梅新、王小棣、羅曼菲、蔡明亮、瘂弦等等,而且重要的是他們當時都還不是藝文神祇,只是環繞在阿瓜生活裡的,再普通不過的人。而《阿瓜日記》便有著還原他們本來為人、去神性的面貌的意味。當然了,阿瓜也講到了不少必須隱去其名的私密史蹟,有些我不難猜到,譬如名動天下的詩人H(夏宇?),和阿瓜談過戀愛的黑衣女子(忽忽?)……於是,我的眼睛開花,我不可置信地讀著阿瓜那麼輕易而直接地經過那些對我來說彷如半人馬或史詩英雄般的角色。

  對我來說,阿瓜簡直是奔跑過一整個時代的阿甘,本身已成為歷史與神話。

  除了這些咋舌的大經驗現場,更使我動容的其實還是阿瓜字裡行間的某些個尋思。例如他寫到女觀眾對侯孝賢《尼羅河女兒》、楊德昌《恐怖份子》說是人生唯二難看電影的感想,然後他這麼說:「阿瓜心想也怪不得她,因為大家都想來看『他方』,結果看到的還是無助的自己,當然會幹譙啦!」而關於他方的想像、經營與落實,阿瓜甚至藉由楊澤的〈空中花園〉做總結:「……詩中的句子『以後我迅速的發覺在我居住的城市委實祇有兩種人:一種是去過空中花園的,一種沒有去過』,竟也成為花博時代的寫實文學了。

  這的確是最恐怖的虛構轉換為紀實的時代之變遷的感懷了!

  而阿瓜也坦白從嚴地自述:「八0年代的青春與熱血,開拓出的不是什麼藝術美學,而是一群年輕人以暴易暴,以撕裂自己來表達青春苦悶的一種出口,與六0年代的現代詩、七0年代的實驗電影,沒什麼兩樣。」如此誠實的觀照放在衰弱至絕望的九0年代、二十一世紀對形式、體制與絕望產生機器般適應能力的第一十年又有何不可、有什麼不同呢!

  在書末楊澤的對談,鴻鴻說:「也許是伍迪艾倫教我的,他自豪的東西他都會拿來自嘲,我在學用這種自嘲的方式來面對自己。」自嘲是一種擺脫固定位置的姿勢。這個姿勢使得阿瓜有著一種輕盈如飛翔的覺醒與知性。他就像一個舞者,旋轉,跳動,以虛構、編造的舞步,抵禦著世間的重力,在紮實的大地,演示他面對那些陷溺的、笨拙的、瞎晃的往日舊事,讓記憶甦醒,反方向地講述一成熟文青的幼稚史。

  而我耳中響起了雷光夏的歌唱:「是否你偶爾想起 那首未完的歌/認真地對我說 究竟有什麼不同/屬於我們的八0年代//而你的笑容 已散失在風中」。我從來不屬於八0年代。但那個鄉愁卻輕輕而搖擺地打動了我。於是,彷彿我也活在過那個所有事物都在發光、一切都充滿可能與希望,熱情而且勇敢地奮戰,以及驚天動地胡鬧,的奇妙年代。我彷彿走在那正逐漸消失、風中的笑容裡,目睹到阿瓜笨拙但誠懇、荒唐但專注的舞姿──

  跳舞吧!記憶,趁著故事還來得及被說出來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