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夢媧一起閱讀零雨《我正前往你》隨記〉25─0〜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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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來到〈我去到死亡中把你撿回來〉,《我正前往你》的最後一首詩,也回過頭來呼應著本詩集的第一首詩〈我正前往你〉,仍然是前往,但卻是前進到死亡之中,把〔你〕撿回來,這就比單純的前往更複雜了,是一種既前進又後退的奇妙姿勢。原點和終點變成一個完整的圓。而你使用大半年的時間、十幾萬字的工夫,日日讀著、寫著的〈與夢媧一起閱讀零雨《我正前往你》隨記〉也就要來到末端,但它同時也是開啟,關於閱讀和詩意,關於零雨這位你最喜歡的中文詩人,以及夢媧與你的愛情生活,或許必須說由這裡開始才是起點呢。接下來你想著要延續這個閱讀加書寫的雙重模式,推動下去,寫你的〈我們一起潮濕的好時光〉,但卻未必是日日進行的,你赫然發現還有更多的長篇小說等待著被寫出來,並且也不僅僅讀零雨的詩,或者不止是現代詩領域,還有其他的,譬如小說、散文、電影等等場域。詩意無所不在。你想要再進行這樣的書寫與閱讀同步挖掘的練習。當然了在那之前,你們得先好好地讀完《我正前往你》的最後一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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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到死亡中把你撿回來〉共四節,今天讀兩節。第一節,今天認識唯一的英雄,那是從五樓跳下、毫髮無傷的壁虎,第二節,我,七畫,是群體,還是個體,第三段寫著「上帝已經退休/使用好幾個名字。穿著母親/做了記號的衣服/進行無恥的勾當──坐電梯/逃生」,第四段,開始用「小寶貝」稱呼萬事萬物,這一年起我遇到小螞蟻、路邊的狗、孩子與落葉、不乖的牙齒,全數都叫「小寶貝」,第五段,彷彿先從心裡喊起每一種萬物,第六段總結是啊,是啊,我去到死亡中把你撿回來,跟著第二節的第一段,「小寶貝──那顆破碎的心。有人在喊/如冰片宋瓷,用最翼翼的小心/捏塑」,第二段,啊對啊,海邊一棟白色房子,未完成,我們前進,駐紮,經過那裡,永遠未完成──斷尾仍生的壁虎可以是英雄,畢竟它跳樓不死,這似乎也是從死亡中撿回來的狀態呢。而七畫的我怎麼不是作為一的個體呢,所以我也是群體吧,一種貫通的可能。跟著的上帝退休與小寶貝論述,你以為詩人提出了一種細緻的、對宇宙的重新呼喊,帶著某種易碎感,同時代稱萬物萬事的小寶貝來到第二節則變成心,而第二段未完成的白房子何嘗不是心的指涉,那麼,詩人從死亡中撿回來的,必然是那始終未完成的、如小寶貝的心,換言之,那就是對萬事萬物的究竟悲憫吧。
25-3~25-4
第三節第一段寫著給我力量,「給我/哭的力量」,第二段「雨的力量在於天空。是有梯子的/虛線/梯子。無數物種。上上下下/其中一個是做義工的上帝/和你──小寶貝」,第三段他攜帶某些訊息說有些漏洞發生,聲音就在天花板某處或窗子邊緣或遠方街道有人被打傷,第四節只有四行,「壁虎又回來了──牠如何從一樓/認得五樓這個砧板/是這些黃昏的菜肴還是基於/對梯子的執著」──你以為,哭和雨的力量,人類的眼淚和上帝的眼淚,都是梯子。梯子讓人類和上帝站在同樣的位置,擁有小寶貝,得以讓無數物種上下來回,宛若某種慈悲的救贖。而此同時,漏洞仍然不會消失,就像破碎的心也從未完成。然後,第一節的壁虎回來了,不死者的不死是由於執著嗎?牠是回返的英雄,從死亡之中回返的。而牠的回返,詩人寫著疑惑:究竟是對菜肴的追逐,亦或者是梯子,也就是哭的力量呢?而你這麼想,我正前往你,無論是前往桃花源、古法、田園或者上帝,最終都是要再回到這裡的。必須回到世間。因為這裡才是屬於心和人的一切,屬於人能夠經驗、寶貝著心並從中學習且誕生真正作為人的存在樣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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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起點都是終點。反之亦然。走了一大圈又回到原點,回到一開始你對如何講述零雨的困惑裡,似乎你並不比大半年以前更懂得如何談她的詩與詩藝。即使如此,也是必要而且收穫極豐的,至少你很清楚的有了幾個結論:第一,零雨確實是你最喜歡的中文詩人無疑;第二,你仍然認為《關於故鄉的一些計算》是她的超級詩集,也是你心目中中文現代詩經典的第一聖經;第三,即使你無法避免地發現《我正前往你》並不如《關於故鄉的一些計算》般教你有種被裡頭的詩句深入開啟的滋味,但它更大膽、更時下流動的口語化嘗試依舊使你佩服、喜歡。你邀請夢媧一起日日讀《我正前往你》的初衷,係由於想讓夢媧更快認識、理解零雨。但這些日子下來,你赫然察覺對你的影響與幫助更大,你不再自卑與閃躲自己操控意象的本事。你可以稍微安心且自在地運用語詞,去經營與暴露那些意象的豐滿與飛翔。在一日一則閱讀加書寫的讀完這本詩集以後,你也就明白為什麼Emily Dickinson是你最喜歡的非中文詩人──為什麼不是第二人Paul Celan、第三人Wislawa Szymborska,而非得是Emily Dickinson佔住第一人的位置不可呢,這個問題當然也可以延展成:為什麼夏宇和隱匿不是你的中文詩人第一人?這裡面潛藏著你的個性與追索的緣故。無關於好壞──品味從來不可能有個標準,天可憐見此一你生存的世間還有不需要統一格式、正確立場的領域。一切只因為零雨和E.D.詩中的主題,以及她們捕撈、製造詩意的神祕姿勢,完全就是你寫字十幾年依然繼續與願意堅持、念茲在茲地探索的命題與基本動機。
0-7
阿流老師在大學時期教授的一日一則閱讀方法,多年以後你再一次以同一種方式,對零雨的詩集進行盡可能專注、不鬆懈的挖掘與探勘。宛如考古一般。你進入一個巨大神聖的遺跡。你自然地懷著謙卑的心情,對詩集裡的每一首詩反覆地以鏟子與刷毛清理,意圖察覺它們的紋路與時光脈絡。而奇妙的是於詩人古典的、遙遠的田園中,你目睹更多的現代與當下。在那嚴厲的,暴力而冷酷的法則裡也有著最大的慈悲。她濕淋淋的眼光,凝視著所有人的受難。你認為她是戰神,一手握著毀天滅地的兵器,一手舉著漫天遍地的詩篇。她是懷抱著地獄行走在世間的地藏,意志強壯,而且步步繁花盛開。她讓你更加確定人間即地獄,人間即天堂的想法(相反的說法同樣也成立:人間無地獄,人間無天堂)。她深化現代詩的每一個分寸,讓人更直截地瞅見心的流散與重組。是的,她是史詩性質的詩人。而這裡是一座遭人遺忘的聖堂,你僥倖地漫遊其中,發掘更多的神祕技藝,豐饒自身的殘缺。你願意卑微地拜倒在那樣壯麗的靈魂前,同時你也正在舉起你的火焰,重新照亮她留下的光影,且兩眼炯炯意圖撞出眼前的宮殿,破牆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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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零雨的契機,來自於俞萱的介紹。你總是忘不了在電影讀詩會(或影詩沙龍?)初讀〈縫隙〉的震驚與狂喜:原來現代詩可以這麼寫啊!那之後,前者成為你寫現代詩的燃燒動能,使你前進,再前進,並一再回返到自身,渴求以人能夠抵達的高度破除神的可能。後者則是你心目中的理想讀者,她嚴厲而不閃躲,始終保持往深刻正面突破的態度。俞萱也是你最喜歡的詩人之一。按照你個人有限的閱讀經驗,詩人群像裡即使未有出版詩集仍舊讓你覺得極之重要的詩人有二,俞萱是第一人,達瑞是其二。而零雨與俞萱的詩中都帶著冷而暴力、十二萬嚴苛的氣氛。但零雨以一人之力完成對人類整體的逼視。在零雨的詩,你幾乎看不見她個人的生活樣貌。她總是不斷地擴大、伸展到宇宙般的高度,恍若她擁有上帝的眼睛與思維。零雨是站在天堂之上悲憫地望著人間的地獄風景。但俞萱還陷在生活裡,她的詩充斥著鋒利的切割,她在受難,她甚至會刻意去製造、實踐艱苦的行動與環境。是以,你認為俞萱是矗立在地獄裡,目睹其中凹陷、隱匿的天堂之核心。而你這麼看待──人就是煉獄,往上的天堂、往下的地獄都是人發明出來給予自己的系統,企圖讓自己更好,拒絕讓自己更壞。那麼,狀況就很明顯了不是嗎?是的,你的確活在自身的煉獄底。你的武俠演化著地獄,幾乎不給人物救贖,只有輕微的微火在幽冥裡朦朧地閃現。同時,你也能獲得美麗、愉悅的燃燒──夢媧與詩就是你幸福的開啟與究極,就是你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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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與反自我。你以為詩最重要的意義,首先必然發生於對自我的啟動,那不斷往內回歸的意識與思索,將導引詩意的飛翔來到,而另一種緊跟在後的層次卻是離開自我,向著它者、他人前進的突破與行動。至今,你尚無承認自己是詩人,其主要原因是你對詩人兩個字有著更嚴厲的標準:不應該止是寫詩的人,而是能體驗、發掘和製造詩意的人。是以,你常在詩的領域以外發現詩人。譬如Franz Kafka、Gabriel Garcia Márquez、Jorge Luis Borges、Italo Calvino、Milan Kundera、José Saramago、Theo Angelopoulos、蔡明亮、侯孝賢、王家衛、黃碧雲、駱以軍、董啟章、朱天心、朱天文、唐諾、張蕙菁、Lawrence Block、Pedro Almodóvar、楊德昌、Ray Bradbury、……等等,毫無疑問的都是詩人。還有Ursula K. LeGuin也是。在她的科幻名著《一無所有》你感知到驚人的詩意,讓事物提高到另一種位置地去討論有(富有而被慾望限制、征服)和無(貧窮但自由)的疆界,她置身於通俗卻又絕不流俗,甚至是嚴格地拆解現實,在她所創造的第二種現實底推測與探究人性的可能。是啊,你也希望自己是如此的,向內能深索自我,也能朝外撫摸世界的其他自我,從個人的境遇推進到整體人類命運的觀照與關懷。一如零雨。你喜歡自己是具備詩意的武俠人,更勝於是詩領域的詩人。這兩、三年寫下的武俠小說都是你的詩集。而你正試著離開自傷自溺的階段,朝他者投擲充滿傷痕與軟弱但又能短暫飛翔的心。你正努力試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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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開門以後,你看見了房間的風景。但這極可能才是起始而已。從來都不是終點。每一次的結束都在開啟另外一件事。這是書寫和閱讀教給你最重要的事。下一本書就藏在這一本書裡等著你閱讀。下一本小說、下一首詩在這一本小說和這一首詩之中需要你把它們都寫出來。你必須前進在逆溯裡。你必須在前進的中途,不斷逆溯原來的初衷。這是你製造的使命。你必須重複打開。關閉這件事作為起點,持續地發生。去吧,在人生的各種形式,發明詩意的前往,理解回返的機遇。這一路上無論如何崎嶇,夢媧都和你在一起,經驗著所有的彎曲與正直。你們將一起和那些神祕、壯大的風景相遇。而閱讀從不完結。一如書寫。這是作為一個以文字為志業的人最漫長、殘酷的試煉,同時也是最連綿而久遠的幸福時光了。同樣的,愛情並不終止。你們會一再地愛上對方,一再確認你們之間最堅硬的水花、最柔軟的火焰。而是的,在這世間的煉獄,你們就是你們自己的天堂。